——在2016生活与发展研讨会上的发言
文/张春江
【按】最近出席了由杭州市发展研究会、光明日报社、浙江大学联合主办的第十二届“2016生活与发展研讨会”,在第五圆桌会议“共享与乡土文化复兴”专题讨论中作了发言。本文据现场记录整理而成。
大家好!
与前面发言的教授和企业家不同,我是咨询业的一名老兵,从事决策咨询顾问二十多年。面对学者,不算做学问的;面对企业家呢,谈实践的资格也不够。职业要求,需要不断进入客户立场,去观察,去阅读,去理解学问,去应用学问,去理解实践,去干预实践;要帮客户架构概念体系、生成文本、建构论述;也要让自己的学习与思考保持独立,训练自己像学者一样去开展研究。长期穿行多边视角,所以就从比较边缘性的观察,来谈几个我觉得值得深入思考的点。
今天我们这个会场的论题是“共享与乡土文化复兴”,会前我报给组委会的发言题目是“共享与仪式感”。这两天,“共享”大家已经谈得很多了,我就不啰嗦了。 我想给大家的讨论引入些细致一点的观察心得,谈一谈“仪式感”的问题。先来看几张照片——
这是在杭州,离西湖的直线距离两公里,路面距离也仅仅五公里。大家看,一个老人局促地站在马路边。对,这是一个公交车站。公交站,在杭州这样一个城市里应该是怎样的好,已经能做到怎样的智能,不用讲,大家已经见得很多了。但是,在能够把G20都办得很成功的这座城市,偏偏有照片里这样的情形存在。
在这个几乎等于没有车站面积的地方,公交车的泊车港湾很窄,栏杆却是全封闭的,硬生生把查看站名牌和候车上下车分割成两个空间。乘客要想看到站牌上的文字必须沿栏杆绕行靠墙看,而要候车上下车又必须暴露到栏杆外面,极端接近机动车和非机动车流。繁琐、不便、局促、危险。
好了,不渲染了。我的问题是:在这样的一个场景里,一个人有尊严吗?作为一个候车乘客有尊严吗?作为一个公交公司服务的消费者,有尊严吗?作为一个杭州人,在这里,有尊严吗?没有,肯定是没有的。
那为什么会这样呢?
让我们来试着理解一下:因为旁边有工地,因为工地的围墙把候车空间挤占得只有这么一点,所以,作为公交车站标配的风雨亭、简易座位统统取消?因为本就狭窄的人行道还要通过电瓶车自行车?因为旁边在施工,要等完全建好之后再来成全这个公交车站?我们可能无法知道,决定这个场景成为这种状态的决策者和执行者,到底是怎么看待和怎么思考的,但是只要愿意去体会,就不难发现,这个场景里面,其实暗含着一个影响公共细节处理的决策理念:人是不重要的!人在这里会有什么样的感受,是可以不顾的。不然,很难理解:为什么,看围墙里建筑工地的进度,等完工起码也要再累月经年,却要让天天都会在这里上下车的人,忍受不适、承担风险?
为什么要拿上下公交车这么个细枝末节的粗疏来说事儿?不仅是因为,谁都不愿意看到,这种安全隐患一旦造成生命财产的损失,就意味着当事人受灾纳税人也间接受损;更是因为,在我们观察和思考的意识中,人,必须成为人,必须被当作人来对待。如果,在城市公交的运务中,乘客市民只是被当作运来送走的物件,当然是不用来思考这样的问题。但既然谈论文化,就离不开谈论人这个本体。是人,就会有人的感受,就会有感受的表达和尊重的问题。
为什么,我要在今天这样的场合,用这个公共设施细节里体现着的颟顸甚至是蛮悍来开头?因为,我想强调的,不是那些宏大叙事中的仪式,而是与生活日常紧密相关的品质化的感受。
谈论仪式感,其实就是要面对一个问题:在日常生活中,是不是可以任由事务牵人走,而不管不顾人的心理感受?
日常,如果不重要,如果老是用“物资大”而“人利小”的思维来想问题的时候,文化可能就没有了,或者说文化可能就跑偏了。昨天我们在这里听国广乔治先生讲述的日本神山町案例,今天又听了十一位艺术家花六年光阴在龙泉宝溪乡做成国际竹建筑双年展的案例,洪钢先生刚刚讲述他发起的暖巢公益基金在若尔盖为山民们建造温暖居所的乡土建设——这些事情之间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把人的尊严放到了第一位。只有把人当作了真正的本体,才会那样去想问题,才会那样去做事情,做得让生活的日常,具有了仪式感。
共享的前提是要同感。不管是建设,还是享用,首先要能够感受得到,而且这个感受,得有必要的共同性。这里,我把自己思考中想到的几个关键词做了一个简单的罗列。
首先我想强调,仪式不等于仪式感。
因为,现在的社会生活,成本很高。交互的成本、时间的成本、物资调用耗费的成本,都已经非常高了。跟祖宗一样繁文缛节仪式十足,是不现实的。在仪式上完全回到过去,是不可能的,很多仪式已经随风飘散了。但是,我们的人心,对于仪式感受的需求,一点都没有改变,甚至更深刻,甚至更普遍,甚至更细腻。
仪式本身是记忆的社会框架要素。如果一个族群要记忆,一个城市的公共生活要形成共同记忆,最直接也最持续有效的办法,就是靠空间存在,比如就会去做看得见摸得着的纪念性公共建筑,并且发展出一些相关的行为规范,形成超越个体的可资传承的外部记忆框架。仪式,意味着非必要耗费。深入思考会发现,对仪式涉及的物资,仅以经济性考量而言,只衡量物资人力的实际功能效用,可以说,那是一种“非必要”的耗费。昨天,国广乔治先生讲到日本神山町的故事里就有例证。二战之前,有美国的民众捐献了一些门送给神山町的村民。二战期间,大部分美国门都被销毁了,但还是有人把门保留了下来。并且几十年后又不嫌麻烦寻找美国的捐赠者,漂洋过海,把来自美国的门送回美国去还给原主人。这个事情仅仅从门这个物件儿的功能上来讲,有必要吗?有必要这么耗费地寻找原主奉送归还吗?这就是非必要耗费。但恰恰是这个非必要耗费,把人的精神状态、情感状态表达了,也把施者与受者各自以及彼此作为人的尊严,体验了,同感了。
仪式,让行为可以预先被规范引导。仪式,有利于在社会互动上,使人际行为变得可以预期。在自我的体认上,仪式感使人们能够进入“非日常”。那些日常的细碎的事情,在有了仪式或者说经历了仪式以后,就区隔出来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仪式也是一种切换通道。比如昨天我们大家进会场来开大会,就有一个开幕式,提示大家调整心情,把精力集中到开研讨会的状态中来。
我想更多强调一下“仪式感”。仪式感,重点在“感受”,感受非日常。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能不能感受“非日常”,或者说能不能感受到对日常的重视,与我们的幸福感、尊重感、庄严感、亲切感、自如感从哪里来的意识,密切相关。刚才葛老师讲到了他在宝溪乡设计建造那座双螺旋桥的细节,洪钢会长讲到了如何让建在若尔盖的暖巢既温暖又不增加使用成本的细节,这些细节,都让我们体会到了,在支配着建设过程中那么多大大小小方案决定的意识中,对居住者使用者作为人的深切尊重。对比一下,刚才大家看到的那个公交车站的情境中,作为一个人的窘迫,又是什么造成的?我们生活的场域,是不是应该有一种更积极良好的心理体验?是不是应该有一些精准而且确定的细节,催生并且容纳日常生活中与更好价值观、更优心境相伴随的仪式感?如果我们都能够重视日常,对日常有感,那么我们的心灵就一定是丰富的,细腻的。如果说人生的符号本质就是记忆的话,仪式感,就是导通回忆的按钮。
仪式感,其实也是对失控焦虑心理的一种补偿。小到一个母亲,大到一个族群、城市甚至国家,于事于人,因为力有不逮,总会有太多的无力感。又因为实在重视,总会有很多放心不下的失控焦虑。这时候,祈祷,就是对焦虑的补偿。而祈祷,是最讲究仪式感的。
仪式感,重点在“感”。那么这个“感”的关键点到底是什么呢?
首先是重视。比如,重视喝茶这件事,重视在喝茶过程中的自我感受和他人的感受,于是就有了承载和生发许多细节的茶器茶具和茶礼茶仪。重视,是基本的态度。
第二个是尊严。尊严,意味着权利,意味着被尊重,意味着不被侵犯,意味着不被忽视。这既涉及人际互动中的彼此对待,也与内心深处的自我对待有关。
第三是信任。信任使细节变得可以预期,预期因为可以验证而变得稳定,稳定给自己和他人带来令人安宁和欣悦的可靠感。时间关系,不展开了。
小结一下,谈仪式感的关键词,离不开谈重视、谈尊严、谈信任。其实,从仪式感的生成与传达来说,操作上的本质,也就是谈细节。
最后几分钟,谈一下对我们这个“共享与乡土文化复兴”圆桌议题中“乡土”的理解。
关于乡土,谈得比较多的,大都直接指向了乡村。乡村固然有文化以及文化复兴的议程。但是,这么多并不是在乡村而是在城市里生长的人,难道没有乡土吗?没有乡愁吗?这些人的乡思,难道只能投射到城市外田野里的乡村去吗?人,无论来自都市还是乡村,都有自己文化意义上的原乡。
所以,城市里面照样有乡土文化的议题。
关键就看我们怎么去定义这个“乡”。乡,可以是空间性质的地理位置;也可以是时间性质上的成长经历。思乡怀乡所指的乡土,其实也可以说是一种可资品味的回忆。从文化讨论的角度,我试着做一个概括——“乡土,是一种幼态回忆的指代”。人,不仅有生理意义上的幼年期,也有社会能力和社会权利意义上“幼态”。幼态,就是未成年,就是不能独自面对生存挑战。初生婴儿,非常脆弱,饿了冷了轻易就能要了性命。但是,正因为婴儿无力抵御饥寒,反而能获得成人世界给予的充分保护。所以,幼态,在人际关系上的本质特征之一,就是需要被照顾。从这个意义上讲,对“幼态”的回忆,本质上也就是对“被呵护”的重温。也不妨直接说,幼态的本质就在于被呵护。被呵护时候的安全感,非常的舒服,也非常令人怀念。这种“舒服”,正是人的乡土记忆联想中,我认为最本质的关键所在。被呵护的舒服体验,是不分城市与乡村的。所以,乡土文化的讨论,不应该把城市生活状态排除在外。至于具体用什么词汇术语,大家可以再研讨。但是,我觉得至少在范畴上,我们的讨论,不要把乡土,局限在乡村。城市生活,照样有乡土、乡土文化的议题,照样需要有关涉“乡土文化复兴”的议程。
复兴,不是回到过去,也不是仅止于要有去重建的意识。复兴,意味着再定义、再创造。 在“包含城市生活在内的乡土”的文化复兴中,也必然会有仪式和仪式感的再定义与再创造。我记得是昨天大阪观光大学的王静老师也讲到当下的仪式创造。我觉得,创造仪式,就是再重视日常,更尊重心灵,这是本质。当我们在新的物质条件、技术环境、生活形态的坐标系里,在宏大叙事之外,也能够重视日常的时候,复兴,就意味着 要再创造日常重要性的可感度,要发展出适应代际更新的文化和亚文化样式。以上发言,比较零散,只是对本次研讨议题的一点进入性的思考。
好,我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补记】2016年12月21日,本文开头部分提到的那个公交车站的封闭隔离栏杆已经拆除了两段,方便乘客候车站立和上下车了。
【补记2】2017年10月25日,微信群友对话中出现了这个局促的公交站台上安装了简易候车座位的消息——
显然,这张椅子出现在这里,证明了,作出这个决定的决策者的公共事务思维的态度和方式,发生了较之前状态的进步。虽然慢了些,但毕竟是进了一步。该点个赞。
还没有获得证据,说明那次会上的发言以及前文的谈论与现在这张椅子的出现,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不过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观察思考谈论表达与行动效果的关系,逐步默认到城市的公共思维意识中。
所以,再问:这就该点赞了吗?
继续观察,继续思考,继续在微观到尘埃一般的层次上,表达和传播这种形形色色的城市细节上的思考和谈论。
此刻,出现在脑中挥之不去的一句话,得记下来:这里是杭州。
【补记3】2019年6月,在杭州电视台《我们圆桌会》节目中参与城市规划讨论时,谈了一些对杭州城市规划如何进一步以人为本这个话题的个人理解,其间也提到了这个公交车站的案例。
节目编辑要我提供当年的现场照片,便将本文发给了节目组,并特别提醒:站台栏杆阻断乘客候车与上下车动线的状态拍摄于2016年,之后有改进。
节目录制后,又收集了以下这几张拍摄于于2019年6月上旬的现场实景,罗列如下,以便有心人继续观察思考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