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发芽室
我沿着小路往山上走时,闻得到风中传来淡淡的麦芽甜香。这气味还不像麦芽浆发酵时那么浓烈,发麦芽的气味有点像焙烤咖啡,还没有到蒸馏阶段的那股味道——不过已经能嗅得出威士忌的浓烈气息。酿造威士忌,实在是一个气味浓烈的营生,所以才把作坊建在离大宅足足一英里远的地方。尽管如此,风向对的时候,打开小诊室的窗子,还是能闻到风中送来酿造麦芽浆的香气。
酿造威士忌有它自己的周期,山庄上下人人无论是否参与酿造,生活节奏都会不自觉地跟这个周期合拍。因此,我不用问就能知道此刻大麦应该都在发芽床上等着发芽,我也不用问就知道玛萨莉此时一定会在那里,在生火发芽前忙着把大麦均匀地铺好。
所有的麦粒都要充分发芽,这样才能保证最大的甜度——但绝不能让麦芽萌生出来,否则麦芽浆会发苦,毁了整个酿造。发芽工作才开始不到24小时,我昨天到林子里摘草药时能闻得到麦粒刚刚开始萌发时的那种濡湿的霉气。此时拜访刚刚好。
这是我能和玛萨莉单独谈话最好的地方;威士忌作坊是唯一一处没有小孩子调皮捣蛋的地方。我经常忍不住想,玛萨莉那么重视詹米交给她照料麦芽的这份工作,不仅仅是因为这工作确实重要,恐怕也是因为她能在这里独享片刻的宁静吧。
布丽安娜告诉我,罗杰已经自告奋勇要出面和费格斯谈谈;但我想最好还是先去和玛萨莉聊聊,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再说。
可我该怎么说呢?我心里暗暗踌躇。是该直接问“费格斯是不是打你了”?实际上,尽管我在急救室目睹过那么多家庭纠纷造成的后果,我还是不太相信这会是真的。
倒不是说费格斯这个人没有施暴的能力;他幼年时肯定没少见过、甚至经历过这些暴力;而且,他的成长阶段,先是在起义期间与一群高地人为伴,之后又经历了那么多,那些可不大会教给一个小男孩平和的美德。可另一方面,詹妮·穆雷一直在他的成长里扮演了重要角色,我难以想象任何人与詹米的姐姐一同生活超过一周的男人会想过朝女人挥手。再者说,我自己亲眼所见,费格斯一直是个慈父,他和玛萨莉在一起的那一份自怎么看都不像是装出来的……
头顶突然传来一阵骚乱。我还没有来得及抬头,一团重物压断了树枝和松针直直砸将下来。我吓地退后一步,本能地举起篮子护住自己——尽管如此,我心里却明白那肯定不是意外攻击。热尔曼仰面朝天摔在我面前,鼓着眼睛挣扎着顺气。
“这到底——”我正要发作,看到他正笨拙地把什么东西拢在胸前;那是一个鸟巢,四枚绿油油的蛋平安卧在里面;从那么高掉下来居然毫发无损,真是个奇迹。
“是给……妈妈哒。”他喘着气爬起来咧嘴大笑。
“很漂亮,”我答。我对小男孩的这些举动早已经习以为常;他们丝毫不在乎一天到晚这么乌七八糟。既然他没跌断腿,也没摔烂了蛋,我只是接过鸟窝,抚弄他的后背帮小家伙顺气,自己的心跳也慢慢平复。
他一倒顺了呼吸就爬了起来,根本不管自己一身土、一脸泥、一头松针。
“妈妈在屋里哪,”他说着伸手捧过自己的宝贝,“你也去吗,奶奶?”
“对。你妹妹们呢?”我有点担心,“不是该你看着她们吗?”
“不用,”他快活地说,“她们都在家哪;女人就该在家待着。”
“哦?真的?谁告诉你的?”
“忘啦。”他已经完全精神起来,在我前面一颠一跳唱着歌,断断续续唱着什么“Na
tuit,Na tuit,Na
tuit,热尔曼!”
玛萨莉确实在威士忌作坊;她的帽子、斗篷、罩裙都搭在一棵挂着黄树叶的柿子树上,一个陶土的炭盆子就卧在一旁,热腾腾已经准备就绪。
发芽床已经沿着墙边搭好,上面还搭上了小棚以便潮湿的麦粒在下面堆放,先要进行促芽,然后要在芽床下用低火慢慢烘焙。木炭都已经均匀的撒好,每隔一段都放着生火用的橡木,现在还没有点燃。尽管没有生活,整个小棚子里也十分温暖;几英尺外就能感觉到。麦粒萌芽阶段会散发出大量热,整个小棚里都暖融融的。
棚子里传来有节奏的铲动声;玛萨莉正在用木铲子掀动麦粒,确保生麦粒能均匀受热。小棚的门开着,里面当然没有窗;我远远地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在晃动。
掀动麦芽的声音掩盖了我们的脚步声;直到我走到门口,挡住了棚内的光线,玛萨莉才惊讶地抬起头。
“克莱尔妈妈!”
“你好哇,”我兴高采烈地招呼道,“热尔曼说你在这儿哪。我就是想——”
“妈妈!你瞧你瞧!瞧我弄到什么啦!”热尔曼一根筋地推开我冲上去献宝一样举着自己的战利品。玛萨莉把挂在眼前一缕濡湿的头发拨到脑后、朝儿子微笑着。
“是什么?噢!很棒是不是?来,我们得到亮地方,让妈妈好好看看。”
她走出小棚,凉爽的空气让她愉快地长出一口气。她只穿着自己的衬裙,棉布全都被汗水湿透,紧紧贴着她怀孕圆圆的肚子,我不光能看得见她深色的乳晕,连凸起的肚脐都清晰可见。
玛萨莉如释重负地坐下来,伸了伸腿,露出赤裸的脚趾。她的脚也肿胀起来,腿上淡蓝色的青筋在几乎透明的皮肤下盘根错节。
“好家伙,能坐下真舒服!好啦,宝贝儿,给我看看那是什么。”
热尔曼献上自己的宝贝时,我也适时绕到她身后悄悄审视她身上是否有可疑的淤青。
她很瘦——但玛萨莉一直很瘦,即便怀孕也是一样,她总是这样。她的胳膊很纤细,但包裹着结实的肌肉,腿也一样。眼睛下有两团青影——毕竟有三个孩子,加上怀孕后期睡不安稳,这都算正常。她的脸红润濡湿,完全健康。
小腿上有几处小小的淤青,但这些都可以忽略不计;怀孕的女人很容易淤青,而且在木屋和荒野山区生活,山庄里无论男女都要到处走动,鲜有人身上不带点小伤的。
也许我这是在给自己找借口,不想承认布丽安娜的猜疑?
“一个是我的,”热尔曼轻轻数着蛋解释,“一个是琼的,一个是菲丽希缇的,还有一个是给‘蛋先生’哒!”他说着指了指妈妈西瓜一样的肚子。
“哦,你真是我的小甜心,”玛萨莉说着拉过儿子亲了亲他沾满泥污的额头,“你就是我的小鸟窝,宝贝儿。”
热尔曼快活地抱着妈妈,碰到她突起的肚子时小心翼翼地拍了拍。
“妈妈,要是蛋在肚子里面孵出来,那些蛋壳怎么处理呢?”他问,“能给我吗?”
玛萨莉大笑起来,脸更加红扑扑的。
“人可不是从那种蛋里孵出来的,”她答,“感谢上帝。”
“真的吗,妈妈?”他半信半疑地看着妈妈的肚子,又轻轻戳了戳,“它看起来就像一枚蛋哪。”
“看起来是像,可这不是蛋。那只不过是爸爸和我在小宝宝出生前起的名字。你出生以前也叫‘蛋先生’,知道吗?”
“我?真的?”热尔曼大吃一惊。
“是啊,你是,你妹妹们也是。”
热尔曼困惑地皱着眉,乱糟糟的金发几乎耷拉到鼻子上。
“不对。她们应该叫‘蛋小姐’!”
“说的对。”玛萨莉又笑起来,“这个没准也是个小妹妹哪,不过叫先生没有那么绕口对不对?瞧,”她说着退后一点,一只手托住肚子,抓过热尔曼的手在另一面压了压。我站在一边都能看到圆肚子因为小婴儿反射地踢动跟着抖动了一下。
热尔曼吓了一大跳,本能地缩回了手,又慢慢放回去,一脸着迷,不禁又推了推。
“你好啊,”他把脸凑过去贴在妈妈肚子上大声喊,“你好哇,蛋先生?”
“他很好,”妈妈应道,“我替他答应啦。小宝宝一开始都不会讲话,对不对?菲丽希缇到现在还只能叫‘妈妈’呢。”
“哦,对呀。”他很快对肚子里的小弟弟(小妹妹)失去了兴趣,开始在地上寻找模样有趣的石头。
玛萨莉抬起头眯眼看了看太阳。
“你得回家去了,热尔曼。米拉贝尔得挤奶了,我这里还有些活没干完。去给爸爸帮忙,好不好?”米拉贝尔是一只山羊,显然这件家务还是很有趣的,热尔曼闻言眼睛一亮。
“好的,妈妈。再见啦,奶奶!”他一边跑一边捡起石子朝小棚丢过去,没打中,石子滚落在路边。
“热尔曼!”玛萨莉在后面喊道,“Na
tuit!”
“那是什么意思?”我好奇地问,“是盖尔语,还是法语?”
“盖尔语,”她微笑着答,“意思是‘别摔倒啦’!”她说着摇了摇头,“那小家伙简直是遇到树就要爬。”看到热尔曼留在地上的鸟窝,她俯身轻轻捡起放好,我看到她伸出的胳膊上有一道淡淡发黄的椭圆形痕迹——已经快要褪尽,但确实如布丽安娜所说。
“费格斯近来怎么样?”我问道,语气里带着一点郑重。
“他挺好的。”她听出来了,有点留意。
“真的?”我的眼神故意瞥了瞥她的胳膊,又看向她。她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迅速把胳膊藏在身后。
“是,他挺好的!”她说,“他就是不太会挤奶,但很快就会掌握了。只用一只手挤奶确实很别扭,是不是?但他很快就会——”
我挨着她坐下来,慢慢握住她的手,翻转过来。
“是布丽安娜和我说的,”我说,“这是费格斯干的吗?”
“噢,”她看起来很尴尬,慢慢抽回了手,紧紧贴着肚子,挡住了上面的淤痕。“呃,是。是他干的。”
“你要不要我和詹米说说这事?”
一阵红潮一下子冲到她脸上,她坐直了身子。
“上帝,别!爹会拧断他脖子的!而且,这也不是他的错,真的不是。”
“这当然是他的错,”我坚定地说。我在波士顿的急诊室见过太多被毒打的妇女,她们一个个都声称那不是她们丈夫或男友的错。没错,这种事里,女人当然也有自己的过失,可——
“真的不是!”玛萨莉焦急地坚持道。她脸上的潮红不但没有褪去,反而更深。“我——他——我是说,他的确捏住了我的胳膊,可是……那是因为……呃……是因为我当时正要用个棍子打他脑袋。”她说完脸扭到了一边,整个脖子都红了。
“噢。”这倒让我吃了一惊。“是这样啊。那,那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呢?是他……是他要袭击你吗?”
她叹了口气,肩膀塌了塌。
“不是。唉,是因为琼妮把奶打翻了,他朝她大吼,孩子就哭了,然后……”她耸了耸肩,有点不自在,“我猜,我那时候也正好拱起一股邪火吧。”
“费格斯不像是会朝孩子大吼的人,是不是?”
“是啊,他当然不是那种人!”她立刻答。“他几乎从不……那一次,真不该怪他。他可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好了奶,结果就那么打翻了,都浪费了——要是我,估计也气死了。”
她的眼睛不安地躲开我看着地面,手指在衬裙上搅动,反复蹭着上面的针脚。
“小孩子总是会那样。”这我完全同意,脑海里一下子回忆起两岁时的布丽安娜,就因为一个电话分了下心,她就把一大碗带着肉丸的意大利细面一股脑打翻进弗兰克的公文包里。弗兰克通常对布丽都是无限耐心——比对我有耐心得多,那一次也被结结实实惹毛了。
我至今还清楚记得每一个细节,我完全歇斯底里,抓起肉丸朝弗兰克丢去。布丽安娜也在歇斯底里大嚎,这当然不是她的错,她那么做只是好玩,完全没有什么邪恶心思。我猜,如果当时我恰好站在炉子边的话,恐怕丢过去的就是锅子了。我低头用手指蹭着鼻子,那段记忆让我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意面在地毯上留下的污渍,我用尽办法也没清洗干净。
真可惜,我没法和玛萨莉分享自己的这段经历。她完全不会明白什么是意大利细面和公文包,更不要说还要为她解释弗兰克。她依旧低着头,脚趾慢慢踢着地上的枯橡树叶。
“都是我的错,真的。”她咬了咬嘴唇说。
“不,不是。”我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臂安慰道,“有时候,不是任何人的错;总会有意外,人们总是会沮丧……但最后,都会过去的。”是会过去的,我惆怅地想——只是有时候和你想的不一样而已。
她点了点头,脸上的那团阴影依旧没有散去,她还是咬着嘴唇。
“嗯。只不过……”她张了张口,又停下。
我耐心地坐着,小心翼翼不去逼她说。她确实很想倾诉,她需要倾诉。我也需要听,只有这样,我才能决定是不是要和詹米说。我心里明白,她和费格斯之间确实发生了些事。
“我刚才……铲麦粒的时候还在想这件事。我觉得我当时……本来不会那样激动……只不过是……我当时觉得好像……又发生了一遍似的……”
“又发生了什么?”见她又不再言语,我追问道。
“我也打翻过奶。”她红着脸说,“那时候我还小。我饿坏了,伸手去够罐子,结果把罐子打翻了。”
“哦?”
“是的。然后他就朝我大吼。”想起那段往事,她的肩膀忍不住抖了一下。
“谁?谁朝你大吼?”
“我也不知道,真的。也可能是我父亲休——当然也可能是西蒙,就是我妈妈的第二任丈夫。我确实记不清楚了——但我只记得我吓坏了,尿了裤子,让他更愤怒了。”她脸上火烧成一片,脚趾害羞地卷了起来。
“我妈妈也大哭起来。因为那是我们仅有的食物,只有一点面包和羊奶,现在羊奶也没了——可他大发雷霆,因为受不了家里的噪音,我和我妹琼都哭嚎成一片……后来他上来扇了我一个耳光,我妈妈扑上来撕扯他,他猛地一推,我妈妈撞到壁炉上,脸一下子磕到了烟囱,我看到血一下子就从她鼻子里喷出来。”
她狠狠吸了一下鼻子,又用手指蹭了蹭,努力眨了眨眼,眼睛依旧盯着树叶。
“后来他猛地撞上门出去了,我和琼妮扑到妈妈身上,吓得浑身发抖,我们以为她死了……但她慢慢爬起来抱着我们,安慰我们说没关系——她晃晃悠悠站起来,帽子掉在地上,血从她脸上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这事我忘记很久了。可是那天费格斯朝可怜的小琼妮大吼的时候……就好像他是西蒙似的。也许是休,不管是谁吧,就像是那个人似的。”她闭上了眼睛长叹一口气,双手搂住自己高高耸起的腹部。
我伸出手慢慢撩开贴着她脸庞濡湿的头发,轻轻为她理顺在脑后。
“你很想你妈妈,是不是?”我轻轻地问。第一次,我在心里同情她的母亲里奥加尔,也同情玛萨莉。
“是。”她淡淡答,“有时候特别想。”她又叹了一口气,侧过脸贴着我的手,闭上了眼睛。我拉过她的头靠着自己,搂着她,默默抚摸着她的头发。
此刻已经是下午,树影已经拉长。她先前的燥热已经褪去,冷空气让她哆嗦了一下,瘦削的胳膊上竖起一片鸡皮疙瘩。
“来,”我站起身从肩头脱下斗篷,“把这个披上。可千万别感冒了。”
“哦,不用。我没事。”她站起来,甩了甩头发,手背草草在脸上抹了抹。“还有一点就干完了,我还得马上回去做晚饭——”
“让我来。”我坚定地说着,用斗篷紧紧裹住她。“你在这儿歇会儿。”
小棚里的空气已经浓烈得让人头脑发飘,带着冲鼻的麦芽香气和麦壳刺鼻的烟尘气味。刚刚从激冷的户外走进来,小棚里的暖意还很舒心,但要不了一会儿,我的裙下也开始湿淋淋,我把罩裙从头顶脱下来挂在门上的钉子上。
不要紧;她说的对,确实没有多少就完成了。这点活儿会让我浑身暖融融,然后我就会和玛萨莉一起回家。然后我会让她歇会儿,我来做饭——忙这些的时候,也许还可以和费格斯聊两句,看看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费格斯本来可以做晚饭的,我一边掀动麦粒,一边皱着眉想。只不过是他从来这么不认为而已,这个法国小懒蛋。挤奶这点儿活在他眼里大概就是干“女人工作”的极限了。
想到琼和菲丽希缇两个,我又觉得费格斯实在是很慈爱。琼三岁,菲丽希缇只有一岁半——不管怎么样,任何和这两个小家伙单独待在屋里的人都让我完全同情。
琼是个一团棕发的小姑娘,独自一个人的时候算得上温和听话。菲丽希缇简直和她爸爸一个模子,黑头发,精致脸庞,也有和她父亲一般的天然美丽和肆意放纵的激情。两个孩子要是在一块儿的话……詹米总是叫那两个小家伙讨债鬼,要是她们都在屋里待着,热尔曼成日间躲在林子里就一点都不奇怪——就连玛萨莉在这里干这么繁重的体力活都算是种放松。
用“繁重”来形容这活十分精确,我一边奋力挥动铲子一边想。催芽的粮食都是潮湿的,每一铲都是好几磅重。已经翻转过的谷物颜色不一样,带着下面一层粘上的深色的湿气。没有翻转的麦粒颜色浅一些,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辨认得出来。从这里到小棚尽头,只还剩下几堆麦粒要翻动了。
我奋力地挥动铲子,过了好一阵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努力不去想玛萨莉告诉我关于里奥加尔的故事。我一点也不想喜欢里奥加尔——也不会喜欢。我也不想让自己去同情她,可我发现这一点很难做到。
显而易见,生活对她而言并不轻松。当然了,任何住在高地的人生活都不容易,我一边掀动铲子一边想。世上任何地方,做母亲都不容易——但我必须承认,她这个母亲做得很好。
谷粒搅动掀起的尘土让我打了个喷嚏,我停下来用袖子蹭了蹭鼻子,继续干活。
似乎并不是她从我身边偷走了詹米,我的同情心和高洁的客观分析这么告诉我。实际上,正好相反——至少她自己是这么想的。
靠近墙角的谷堆更难铲一些。我奋力一铲下去,把麦粒高高掀起,又用铲子沿着墙边切下,把麦粒推到空地。
我知道为什么他会娶她——我相信他说的。可是,只要这个名字一提起,我的脑海里就如同念咒一样浮现起一片混乱的景象——从利奥赫城堡那个小壁龛外看到詹米亲吻她,到想象中他在婚床上掀起她的裙子,温暖渴望的手探向她的腿——这让我气喘如牛,血液汩汩直冲到头顶。
也许——我又继续反思,我其实并不那么高洁。实际上,有时候,我还十分卑鄙下流,斤斤计较。
我正在做着深刻地自我批评,屋外的说话声和人影移动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走出小棚,眯着眼适应黄昏刺眼的阳光。
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也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有的人骑着马,有的人步行,夕阳下只得黑色的剪影。一个人影从我眼角晃过,玛萨莉已经站起身朝小棚这边走来。
“先生们,你们是谁?”她抬起下巴问。
“是饥渴的路人,夫人。”一个黑色的身影应道,牵动缰绳走出人群。“想寻求点好心的款待。”
这话语很是客气,可语调却一点也不。我拿着铲子,迈步走出小棚。
“欢迎,”我的语调里也没有欢迎之意,“先生们,就站在那儿吧;很乐意为你们找点喝的。玛萨莉,去把小桶拿来好吗?”
小屋旁总有一小桶生威士忌存着,就是为了应对这类情况的。我的心跳声猛烈震着耳膜,紧紧攥着铲子,那么紧,都能感觉到那上面细细的木纹。
在山区一下子看到这么多陌生人绝对不同寻常。我们会不时看到结伴打猎的印第安人——但这些人并不是印第安人。
“不用麻烦,夫人。”另一个人说着下了马。“我们来帮她去拿。不过呢,我想我们需要的可不止一桶。”
话语是英语,居然感到很熟悉。不是什么有教养的口音,但措辞十分微妙。
“我们这儿只有一桶,”我慢慢挪到一边,眼睛一直盯着刚才张口说话的那个人。他个头矮小,身材瘦削,走路一耸一耸的,好像一只牵线木偶。
他和其他几个人都朝我走过来。玛萨莉已经挪到了柴堆边,在柴火后摸索着。我能听得到她嗓子里喘着粗气。木桶就藏在柴堆里。我知道,柴堆旁,还有一把斧头。
“玛萨莉,”我说到,“在那儿别动,我来帮你。”
和铲子比,斧子算是更好点的武器——但我们只是两个女人……他们有多少?十个……一打……还是更多?我努力眨了眨眼,把被阳光晃出的泪水撇开,看到又有几个人从林子里走出来。现在我看的清清楚楚;其中一个人朝我咧嘴笑笑,我努力立定身子让自己直直看回去。对方的笑容更大了。
矮个子也走过来,我瞥了他一眼,带着一丝面熟。这他妈是谁?我应该认得他;我以前见过他——大下巴窄额头,我完全想不起名字来。
他身上散发着浓烈陈年汗臭,皮肤上积着厚厚的尘垢,带着股强烈的尿骚;他们都那个气味,空气里充斥着这股气味,好像凶猛的黄鼠狼一样。
他看出我认得他;薄薄的嘴唇抽动了一下又放松下来。
“弗雷泽夫人,”我从他那一对小小机灵的眼睛里看出一份旧相识的味道。
“恐怕真是记不得您尊姓大名了,先生,”我尽量保持平淡冷静,“我们见过面吗?”
他没有回答,一边的嘴角抬了抬,注意力放在另外两个伙计身上;那两个人正走过去拿玛萨莉刚从柴堆里拽出的酒桶。其中一个已经拿起了我一直盯着的斧头,正要朝木桶顶上劈去,小个子喊了一声。
“别动!”
那人抬起头,张着嘴一脸不明所以。
“我说了,别动它!”小个子厉声说道,看着对方困惑地看看木桶,又看看斧子,又说,“我们得把它带走;不许在这里喝!”
说罢他转向我,好像继续先前的对话一般,“其它的酒在哪儿?”
“就只有这些,”我才要张嘴,玛萨莉已经抢先答道。她皱着眉,一脸警觉,显然也很愤怒。“你们非要,就拿走吧。”
小个子这才闲闲看了她一眼,但马上又把注意力转回来。
“别骗我了,弗雷泽夫人。我清楚得很,还有呢。我都要。”
“没有了。给我,你这白痴!”玛萨莉一把抢过那人手里的斧子,怒斥这小个子,“你就是这么回馈我们的好意的,是不是?用偷的吗?好吧,你要就拿走吧,赶紧走!”
我无从选择,只得跟着她的话走,但脑中的警铃一直让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这个小个子。
“她说得对,”我说,“不信你自己看。”我指了指棚子,盛放麦芽浆的木桶和罐子依旧在一边搁着,空空如也没有盖盖子。“我们才刚开始发麦芽。得过上几个礼拜才能出今年的这一批威士忌。”
对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突然上前一步狠狠扇了我一记耳光。
那一记并没有直接把我打翻在地,但我的脑袋猛地甩开,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尽管震惊多过疼痛,我还是尝到了嘴里鲜血的腥甜,已经感到嘴唇开始肿胀。
玛萨莉愤怒的尖叫了一声,我听到几个人惊奇地嘟囔着朝我们围过来。
我伸手去蹭流血的嘴,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手在颤抖。但我的大脑此刻却一片清明,仿佛过电影一样一页一页飞速翻过,做着各种推测。
这些是什么人?有多危险?他们想要怎么样?太阳快要落山了——要过多久才能有人发现我们不见了,出来找我们?是费格斯吗,还是詹米?就算是詹米,如果他是独自一人来……
毫无疑问,这伙人和烧死提格·奥布莱恩一家的是一伙人,很可能也和合约线内发生的那些起袭击事件脱不了干系。无疑是穷凶极恶了——不过,他们的主要目的应该是盗窃。
我的嘴里充斥着金属味;那是血液和畏惧的气味。这一切计算不过在脑子里一闪而过,但我放下手的时候,已经明白,最好结果是让他们得其所愿,希望他们带着威士忌立刻离开。
可是,我没有机会说话。那小个子抓住我的手腕猛向后扭曲。我都能听到骨头扭转的咯吱声,疼得眼泪迸出,跪倒在树叶堆里,只有力气残喘。
玛萨莉怒吼一声,动作快得像条蛇。她高高举起斧头用尽力气向下劈去;斧头深深砍进她身边那人肩膀里。斧头拔出来时,热血溅了她一脸,好像雨点打在树叶上一样。
她在尖叫,那人也在尖叫,整个作坊乱作一团,那群人如潮涌一般朝前冲去。我挣扎着跃起搂住小个子的膝盖,头奋力朝他胯下顶去。他猛地噎住倒在我身上,把我一下子压在地上。
我从他扭曲的身下爬出来,知道眼下最重要的是救出玛萨莉,我得挡在她和那些人之间——可他们已经朝她扑了上去。尖叫声被拳脚相加阻断,一声钝响,发芽室的墙壁被推搡的身体压塌。
陶土火盆就在旁边,我抓起它、毫不理会火盆的炙热,径自朝那群人身上丢去。火盆重重砸在一人的后背,滚烫的热炭四下散开。众人惊叫着跳着退开,我看到了玛萨莉,抵着棚壁瘫软在那里,脖子拧向一边,眼睛翻了过去,两腿张开,衬裙已经从脖颈上撕扯下来,露出沉甸甸的乳房,抵着她臃肿的肚皮。
一阵重击从脑后袭来,我被抛向一边,如落叶一样软绵绵拍倒在地,无法动弹,无法言语,也无法思考。
一波宁静向我袭来,我的视线慢慢模糊——一切都像慢镜头一般,眼底的虹膜旋转着合上。我还来得及看到那鸟巢就在我鼻尖一英尺远的地方,柔软的草梗编织得那样精细,四枚绿莹莹的蛋浑圆而脆弱,完美地被罩在当中。一个脚跟从天而降落在那鸟巢上,我终于坠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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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焚烧的气味激醒了我。大概只失去意识了一小会儿;脸边的一团干草才刚刚开始燃烧。木炭堆里一块木炭开始点着,噗噗爆出火花。路边的草梗也一缕一缕地开始燃烧;恍惚间,一对大手拉起我的肩头和胳膊,把我猛地拽起来。
我依旧头晕目眩,只能任其摆布。那人像扛着一袋土豆一样,把我甩上马鞍,又用根绳子紧紧把我捆上。有人拍了马屁股一下,马匹开始上下颠动,我只来得及抓住本能地挂马镫子的皮绳。
颠簸推搡之间,我的视线支离破碎如打破的镜子——但我还是最后看到了一眼玛萨莉,像一个破败的娃娃一般瘫倒在零星爆起的火花间,四周的炭火已经开始冒起浓烟。
我的嗓子里发出一声挣扎,试图要呼唤她,可我那一点细碎的声音早被旁边一个男人焦急的声音淹没。
“你疯了,霍奇?你不能带走这女人,快把她丢回去!”
“我不。”小个子的声音也从旁边传来,似乎有些不耐,但还在抑制着怒火。“她会带我们去找威士忌。”
“我们要是都死了,要多少威士忌都没用。看在上帝份上,那可是詹米·弗雷泽的老婆!”
“我知道她是谁。去你妈的!”
“可是他——你不了解那个人,霍奇!我有一次看到他——”
“省省吧你,我说了,去你妈的!”
话音刚落就传来钝器重击声、接着是雪雪痛呼。大约是手枪的枪栓;我略略抬了点头,能听到伤者喘息呜咽,显然是鼻梁被打断。
一只手抓住我的头发凶狠地提起来;小个子的脸凑过来眯着眼睛看我。看起来,他只是在确认我是不是还活着,并没有说其它,又撂下了我的脑袋,好像随意撂下路边捡起的松果一样。
肯定有人一直在牵着驮着我的马;还有几个人在步行。我能听得见互相招呼的声音,马匹碰撞、响鼻的声音,还有轧断枯枝的声音。
我无法正常呼吸,只能浅浅的喘气,马匹每走一步都无情地颠簸着我的身体——但我此刻根本无暇考虑是否难受。玛萨莉死了吗?她看起来像是完全昏死过去,但我并没有看到血迹,这个回忆让我心里略略找了一点安心。
可是,就算她现在还没有死,也快了。也许是受伤,也许是休克,也许是流产——哦,上帝,哦!上帝!我可怜的小‘蛋先生’——
我的手绝望无助地拽着马镫上的皮绳。谁会发现她呢?什么时候才能发现?
我到发芽室的时候,离晚饭时间大约还有一小时。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我头朝下,努力想瞥到天光,可头发向下披散,无论我怎么抬头,都挡着我的视线。但我能感觉到空气里的寒意,眼睛依旧能看到光线,估计太阳此刻已经几乎落山。要不了几分钟,日光就会开始褪去。
然后呢?多久才会开始搜寻工作?如果玛萨莉没有回家做晚饭,费格斯肯定会注意到——但他还有小姑娘要照顾,会亲自出来寻她吗?不会,他会让热尔曼去找妈妈。这让我心头一抖,喉头都跟着揪紧。让一个五岁的孩子亲眼发现妈妈……
我依旧能闻得到焚烧的气味。我狠狠地嗅了一下,又嗅了一下,希望那只是我的想象。可是,除了马匹的汗水和尘土,除了马镫皮带的臭气,我能清晰地分辨得出烟熏的刺鼻气味。整个作坊,加上发芽室的小棚,肯定已经火光冲天。一定会有人看得见飘起的浓烟。但能及时赶到吗?
我紧紧闭上眼睛,试图不让自己思考,试图努力把眼中不断浮现、却完全无能为力的景象甩在脑后。
我的附近还听得见人声,还是那个叫霍奇的人。驮着我的一定是他自己的马;他就在马头旁边行走着。依旧有人在旁边试图在规劝他,显然还不如第一个人更有说服力。
“分头行动,”他突然简洁地命令道。“把人分成两队——你带一队,剩下的人跟我走。三天后在布朗斯维尔汇合。”
妈的。他已经料到会有人追踪而来,准备声东击西掩盖自己的路径。我疯狂地想找点东西丢在路上做线索;我必须要这样做,好告诉詹米我被带走的线路。
可是我只穿着衬裙,胸衣,还有长筒袜——我的鞋子在他们拖拽我上马的时候都被甩脱了。长筒袜看起来是唯一可以丢下的线索;可吊袜带这一次居然十分妥帖地拴着,我的手根本够不到。
我能听到周围有人马在移动,互相吆喝着分配着队伍。霍奇高声吆喝着马匹,我们这一队突然走得快起来。
队伍穿过一片灌木的时候,我四下飞散的乱发挂住了一把嫩枝,树枝被拖拽了一阵终于被拽断,砰地一声打在我的脸上,差点捅瞎我的眼睛。我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显然有人听到了——估计是霍奇,老实不客气地踹了我屁股一脚。
我咬着牙又骂出更脏的话来。唯一的安慰就是,这一番挣扎中,我发现他们行进时毫无谨慎可言,挂断了无数灌木枝,留下了凌乱的马蹄印,以及翻滚的石头。
我见过詹米追踪过各种活物——小而狡猾的、大而蠢笨的,都有。我见过他细细检查嫩枝被啃咬的痕迹、灌木被折断的痕迹、粪便、还有树枝上树皮上剐蹭留下的动物气味和……毛发。
没有人在我脑袋垂着的这一边行走。我慌忙从头上往下拽头发。两把,四把,五把——够了吗?我甩出头发,把它们丢进身边的冬青树枝上;马匹经过的时候,微风带起长长的卷发,我能看到它们安全地缠在了冬青锯齿状的叶子上。
我又这样反复做了至少四遍。他肯定能至少看到其中一团,也就会知道该沿哪一条路径跟踪——如果,如果他没有一开始浪费时间跟踪了另外一条路径的话。现在,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做的了,只剩下祈祷——我开始带着无限的虔诚默默祈祷,先恳求上帝保佑玛萨莉和她的“蛋先生”平安,她们母子比我更需要上帝的庇佑。
我们一直朝上坡方向走了不短的时辰,到达了一处山峰时,四周已经完全黑下来。我已经快要失去意识,脑袋里严重充血,胸衣深深勒紧身体,每一根鲸须撑子都好像嵌进了我的皮肤里。
马匹停住时,我只余一点点力气让自己从马上滑下来。我重重地摔在地上,立刻蜷成一团,天旋地转、气若游丝,我挣扎着坐起来,缓缓揉捏一路上垂挂过久、已经肿胀的双手。
那些人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着,但从来都没有远离我,生怕我爬到灌木丛里躲藏起来。一个人就站在我一英尺开外,密切注意着我。
我慢慢回头看我们一路来的方向,半是害怕、半是期望能看到山下有点点火光。火焰一定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至少有人此时会注意到发生了意外,甚至已经四下报警、开始组织搜救。还有……还有玛萨莉。
她会不会已经死了?会不会连孩子一起死了?
我努力地吞咽,在黑暗中狠狠揉了揉眼睛,努力忍下要涌出的眼泪,好让自己能看清一切。可四周都是浓密的树木,除了一片如墨的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没有光;月亮尚未升起,星星也十分隐约——可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很久,尽管没有猫一般的夜视能力,我已经可以清晰地看清他们,大致数出数量。他们依旧在争论,不时朝我瞥一两眼。大约有一打人……那一开始分开行动前总共是多少人?二十人?三十人?
我舒缓着手指,手指依旧在颤抖。我的手腕已经严重淤青,但这些眼下对我而言都无关紧要。
我已经很了然,估计他们心里也有数,我们不能直接去藏威士忌的地方,就算我能在晚上找到那地方也不行。不管玛萨莉是不是能活下来告诉他们的来意,詹米也应该会很快推测得出这些闯入者意欲何为,然后立刻组织人守卫那里。
要不是出了发芽室起火那一档子事,这群人当时最理想的方法应该是逼着我领他们找到隐藏地点,然后拿走威士忌,在事情被人发觉前逃之夭夭。不过,他们会留下我和玛萨莉这两个活口事后告警和指认他们吗?也许会;也许不会。
因为玛萨莉和我之后的一系列反击,打乱了他们先前的计划,不得不分头行动。然后他们会怎么干?
尽管争论依旧,那一伙人此刻解散开来,脚步声朝我这边传来。
“我说了,没用的。”一个人焦急地说。从那人浓重的鼻音看,我猜那一定是先前被打断鼻子的人在忍着疼说话。“趁现在赶紧把她杀了,就丢在这儿;野兽很快就会把她分吃干净,没人会找到她的。”
“是吗?要是没人找到她,他们会认为她还在我们手里,是不是?”
“可如果弗雷泽追上我们,她又不在我们手里,你说他会怪谁……”
四五个人朝我围了上来。我手忙脚乱站起来,手本能地在地上摸索了一把可能作为武器的东西——很不幸,只得一粒小石头。
“这儿离藏威士忌的地方还有多远?”霍奇问。他摘下了帽子,眼睛像老鼠一样盯着我。
“我不知道。”我努力控制着声线平稳,攥着石头。我的嘴唇依旧肿胀得不听使唤,我不得不小心点才能让自己吐字清晰。“我不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
我并没有说谎,不过我倒是能做个大致的猜测。我们已经行进了几个小时,大部分时间都是上坡,附近的树木都是冷杉和香脂树;我能嗅得到树脂辛辣的气味。所以,我们应该处在高坡,大概离跨过山肩的那条路不太远。
“杀了她,”其中一个人催促道。“她对我们一点好处也没有;要是弗雷泽发现她和我们——”
“闭上你的臭嘴!”霍奇凶狠地甩了那人一句;尽管高上一截,那人还是畏缩地退后了一步。霍奇不再理他,上前抓住我的胳膊。
“别和我玩花样,臭娘们。我想知道什么你就得告诉我什么。”他没有接着说后面“否则”之类的话,一道冰凉的东西划过我胸脯上方,一阵刺痛后、一股热流立刻从刀口里冒了出来。
“真他妈活见鬼!”我怒吼着挣脱他的手,震惊多过疼痛。“我他妈说了,我根本不知道我们这是在哪儿,你个白痴!你让我怎么告诉你别的啊?!”
他吓了一跳,本能地把刀子举到面前眨着眼,好像以为我要攻击他一样。直到发现并不是如此,他又恶狠狠瞪着我。
“我会把知道的都告诉你,”我很满意现在自己的声调,尖锐而平稳。“威士忌都藏在离发芽作坊半英里远的地方,大概西北方向。有个山洞,藏得很隐秘。要是从你们把我带走的那条小溪边出发的话,我很容易带你们去那儿。我只能这么告诉你方位。”
我说的也是真的。我亲自找的话,很容易找到,可让我直接说出方位?“沿着灌木丛的一条小路越过一条小沟,你会看到布丽安娜射死负鼠的那丛橡树,然后左转,会看到一小丛赤莲……”也许,他们听了我说的话,会考虑考虑让我做向导领他们到那个地方,而不是现在就把我弄死在当场。
刀割得很浅,流血也不多。但我的脸和双手都冰凉,眼睛里不时冒着金星。我有些摇摇欲坠,之所以还坚持立在那里,是内心里那团模糊的倔强在撑着:要是我真要死了,我宁可站着死。
“我再说一次,霍奇,你绝不会想和那人扯上任何干系的,真的。”又一个高个子走到围着我的这几个人中。他倾身隔着霍奇的肩膀看了我一眼,点了一下头。他们都站在树影里看不真切,但这个人带着淡淡的非洲人口音——也许以前是个奴隶,也许是个奴隶贩子。“那个女人——我听说过她。她是个魔女。我知道这种人。她们就像毒蛇,像女巫。听我说,千万别碰到她!她会诅咒你的!”
我忍不住骇笑了一声,那笑声还真是凄厉,围着我的那几个人都忍不住退后了半步。我的笑声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都不知道是怎么发出来的。
不过这倒让我呼吸顺畅了一点,眼前的金星褪去了。
高个子伸长了脖子,看到我衬裙上的血迹。
“你把她弄出血了?真该死,霍奇,瞧瞧你干了什么。”他声音里带着惊恐,退后一步,一只手打着不明所以的手势。
我脑袋里一丝概念也无,只是丢下了石头,右手手指蹭过胸前的刀口,又快速探出,把手指上蘸的血抹在了小个子瘦削的脸颊上,又邪邪地笑起来。
“诅咒,对不对?”我说,“再碰我一下试试?24小时内,你就得死。”
那一道血迹在对方惨白的脸上流下黑色的印记。他离我很近,我都嗅得到对方呼吸里的酸臭,看得到他脸上的怒火。
你他妈脑子是进水了么,比彻姆?一个声音在我脑海里吼道,让我自己都震惊。霍奇举起拳头就要向我挥来,却被大个子惊呼着拽住了手腕。
“别这么干!你会把我们都害死的!”
“我他妈现在就弄死你,你个傻逼!”
霍奇另一只手还握着那刀;他愤怒地吼着挥刀朝那大个子刺去。大个子向后一退,那一刀并没有把他怎么样——他那一躲闪狠扭了抓着霍奇的手腕,霍奇发出了一声刺耳地嘶吼,好像被狐狸抓住的兔子一样。
顿时,其他人也包围了上来,推搡着去夺武器。我转身就跑,没两步便被一个人拽住,一只钳子一样的手臂紧紧箍住我。
“你哪儿都别想跑,太太,”他喘着粗气在我耳边说。
我跑不了。他个头不过跟我差不多高,可却比我有力气得多。我在他的胳膊下拼命挣扎,他用两个胳膊紧紧夹住我,仿佛枷锁一般。我整个人都僵住,心脏因愤怒和恐惧狂跳不止,可我不能继续给他施暴的借口。他确实很激动;我也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闻得到他油汗的酸腐和多日不洗的衣服发出的恶臭。
不知道事态还会往哪里发展,但这些人只是在互相推搡叫嚷,大约不会动真格的打起来。抓住我的那个人终于慢慢放松下来,清了清喉咙。
“呃……你从……从哪儿来的,太太?”他问道,语气颇为礼貌。
“什么?”我一愣,“哪儿来的?呃……哦……英格兰。老家在牛津郡。后来在波士顿。”
“噢?我是从北方来的。”
我努力忍下“见到你很高兴”的习惯性客套,见到他们我当然不高兴。我们的谈话就这么停住。
争执已经停止,来得快,去的也快。大家都四下散开,只有霍奇依旧咆哮怒吼着、声明自己的领导地位,声称谁要是再不听话,绝不会有好果子吃。
“他说到做到。”抓捕我的那人依旧紧紧箍着我,低声嗫嚅道,“相信我,太太,要是惹火了他有你苦吃的。”
“嚇。”我没搭理,但心里猜测他这个建议大约是出于好意。我倒希望刚才那个冲突会没完没了闹下去,这样也会提高詹米找到我们的机会。
“说到老家,这个霍奇是从哪儿来的?”我问道。那人看起来对我很熟悉;我也肯定自己在哪儿见过他——是哪儿呢?
“霍奇派尔?呃……我想也是英格兰吧。”抓着我的年轻人答。他的声音里有些意外,“难道他口音不像?”
霍奇?霍奇派尔?没错,很耳熟,可……
又那么纷扰了一阵,很快我们又继续出发了。感谢上帝,这一次,尽管还是被捆着,他们终于允许我骑在马上了。
我们行进得很慢;脚下似乎有路,但在昏暗的月光下,这路走起来实在艰难。霍奇派尔不再牵我骑的这匹马,改由刚才抓住我的那个年轻人牵着缰绳,不断催促引诱马匹老大不情愿地挣扎着穿过浓密的灌木丛。我不时能瞥到他的背影,瘦长个子,头发狂乱地搭在肩上,从背后看就像头狮子一样。
死亡威胁暂时退却了一点点,但恐惧仍在,让我的胃里打结、后背僵硬。眼下确实都在听霍奇派尔的,但显然大家并没有完全达成一致;一些人依旧倾向于就地把我解决,然后让臭鼬和黄鼠狼处理我的尸体,让密林和暗夜藏起我的踪迹。
我听得到霍奇派尔的声音在前面不时响起,威逼恫吓。他不停地漫骂、呵斥,好像一只牧羊犬在逼迫自己的羊群前进。
大家确实在前进,可连我都看得出马匹已经疲惫不堪。我骑着的这一匹走路拖沓,不停恼怒地晃着头。天晓得这伙人从哪儿来的,天晓得他们到我们的威士忌作坊前已经走了多久。每个人都步履维艰,那阵冲突刺激的肾上腺激素褪却后,疲惫和夜晚的浓雾一起向他们袭来。我自己也感觉到一阵阵困倦;但依旧努力抵着那股疲劳,让自己保持警觉。
尽管还是早秋,可我只穿着胸衣和衬裙,入夜后我们在高海拔的山区里,空气迅速冷却。我不住地颤抖,每一下肌肉的抖动都让胸前的那道刀口传来炽热的疼痛。这伤并不严重,可要是感染了怎么办呢?不过,眼下我只能期望自己能活到操心这个问题的时候再说。
我竭尽全力,依旧无法让自己不去想玛萨莉,也无法让自己不去想她面对的各种可能医疗问题,脑震荡、颅内出血、烟尘吸入……要是我在那儿,我总能做点什么——哪怕是紧急剖腹产呢……没人能做那个。
我死死攥着马鞍的边缘,攥着那些绳索。她需要我!我需要在她身边!
可是我没有。也许,永远也回不去了。
森林的黑暗把我们完全笼罩时,争吵和谈话终于都停了下来,队伍里只传来一两声不安的抱怨。我想那一部分是因为对后有追兵的担忧恐惧,更多的是来自内部的不和。他们的争执并没有解决,只不过暂时顾着赶路先搁置下来。空气里依旧嗅得到冲突的火焰气息。
显然,他们的冲突集中在我身上。因为没能亲眼站在旁边观战,我不知道具体哪些人持哪种观点,但分歧很清楚:以霍奇派尔为首的一群人倾向于让我活着,至少活到我领他们找到威士忌。另一群人倾向于切掉损失……和我的喉咙。还有一小部分人,主要以那个非洲口音的家伙为首的,主张尽快把我放掉。
显然,我需要好好拉拢那位先生,让他把这个信念不断扩大。可该怎么做呢?我诅咒了霍奇派尔,这算起了个头——其实我到现在还在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震惊。可是,诅咒所有人听起来也不是个好主意——也许还会适得其反。
马鞍蹭得生疼,然我忍不住在上面变换着姿势。人们因为怕我会对他们施法而畏惧我,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对于迷信的恐惧可以是一个有效的武器——但也很危险。如果我真的让他们出离恐惧,他们很可能会毫不犹豫立刻杀了我。
我们已经来到了那条山路,路边已经没有什么树木;随着我们慢慢步入大山深处,一片开阔的天空赫然出现在我眼前,广袤无垠,闪动着无数璀璨的星斗。
这瑰丽的景象深深震撼了我,让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前面牵着马的年轻人听到呆了一下,也抬头望向天空。
“噢,”他轻轻道。他抬起头仰望了一刻,被从我们身边经过的另一匹马拉了个趔趄,那骑手瞥了我们一眼。
“你以前没见过这样的星星吗?——你从哪儿来的?”我这位护送者问道。
“见过,”我依旧沉浸在这壮丽的景色里。“只不过没有这么亮。”
“当然,当然没那么亮。”他摇了摇头,继续拉缰绳。他的评语有点怪,但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也许,我该继续和他聊下去——我的确需要每一个能拉拢的人;可就在此时,前面传来一声号令,我们要扎营了。
我被松了绑,拉下了马。霍奇派尔推开众人走过来,把我拉到他面前。
“你别想跑,臭娘们,否则你会后悔的。”他死死扭着我,手指深深抠进肉里,“我是需要你活着——可没说需要你浑身完整。”
他攥住我肩膀,把刀刃平平压着我的嘴唇,刀刃抬起抵着我的鼻子,他贴得那么近,呼吸里的潮气一阵阵喷在我脸上。
“我唯一不会割掉的就是你的舌头,”他在我耳边说道,刀锋从我的鼻子慢慢滑下,沿着我的下巴一直到脖颈,又在胸前慢慢划了一个圈,“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他一直那样待着,直到我努力点了一下头,才松开了我,消失在黑暗里。
要是他意在吓唬我,他确实成功了。尽管浑身冰凉,我却汗如雨下;一个高大的阴影走过来,把一个东西按在我手里时,我依旧抖个不停。
“我叫泰比,”他嗫嚅道,“你记着我的名字——泰比。记住,我是对你好的。请告诉你的神明,让他们别伤害泰比,他对你很好。”
我吃了一惊,但还是点了点头,看着那影子离去。我抬起手,发现是一块面包。我慌忙把面包塞进嘴里努力咀嚼,发现尽管有些不太新鲜,但其实是一块很不错的黑麦面包,类似塞伦镇德国妇女做的那种。这些人也袭击了那一带的住家吗?还是从那里买来的面包?
马鞍被卸了下来、放在我身边的地上,鞍桥上挂了一只水壶,我瘫坐下来喝了点水。那面包和水,尽管带着帆布和木头的味道,却好像是无上的美味。我确实注意到,当一个人如此接近死亡时,胃口往往会变得出奇的好。不过,我真希望自己的最后一餐能比这个更丰盛一些。
过了一会儿,霍奇派尔又走回来,这一次手里拿着绳子。他一点也没有再费心威胁恐吓,显然觉得早已达到效果。他只是把我的手脚牢牢困住,又一把把我推倒在地。没人和我说话,但有个人好心的朝我身上丢了一条毯子。
营地很快就搭好了。没有生火,也没有人煮晚饭;这些人只能和我一样吃这些东西凑合,三三两两在林子里寻找地方休息,马匹就拴在一旁。
我一直等到他们走动的声音都静下来,才用牙齿咬着毯子,小心地蠕动着爬离我刚才待的地方,像条虫子一样拱到几码远的另一棵树后坐下来。
我知道自己逃不了;但要是这伙强匪里有人想趁着黑暗结果我的话,我可不想就那么像个待宰的羔羊一样待在原地。幸运点的话,要是有什么人偷偷摸到我刚才待的那个地方,我还能有足够的机会高声呼救。
我心里笃定詹米会来找到我。我的工作就是努力活到他来的时候。
气喘吁吁、出汗如浆,身上只有碎叶和褴褛的衬裙;我蜷缩在一棵大角树下,裹着毯子。我试图用牙齿咬开捆着我手腕的绳子。可霍奇派尔捆得很紧,那绳结显然出自军人之手。除非我张着土拨鼠一样锋利的牙齿,真是哪儿都逃不了。
军人。这个认识一下子让我想起他的身份,想起自己以前在哪儿见过他。是阿尔文·霍奇派尔!他以前是十字溪皇家军库的一个士兵。三年前,詹米和我带着那具被谋杀女孩的尸体去找卫戍部队的下士时,我曾见过他。
默奇森下士死了——我以为霍奇派尔也死在那场仓库的大火里①。这么说来,他是个逃兵。要不然就是他在火烧起来前设法逃离了仓库,要不然就是他当时直接开小差、没进入那个仓库。不管怎么样,他很聪明,马上发现部队会以为他死在了那场大火里,这也成了他逃之夭夭最好的机会。逃跑以后他干的营生也显而易见。无非是在偏远乡下四处游荡,偷盗抢劫杀戮——一路上还纠集起不少同道中人。
这些人倒不一定真是同道中人。霍奇派尔眼下虽然一再声称自己是这里的头领,我敢说他这个头领可当不长久。他并不善于下令,不知道如何管理自己的手下,只会威胁恐吓。在我的时代,我见过很多军队的指挥官,好赖都有,我一眼就能看得出差别。
即使现在,我还能听得见霍奇派尔在远处和什么人争执。这种人我以前见过,只靠毫无预警的暴力暂时吓住身边的人。这种人长久不了——说真的,他能维持到现在都是个奇迹。
当然,如果詹米找到我们,他就更不可能继续领导下去了。这想法仿佛一注醇香的威士忌让我平静下来。现在,詹米肯定已经在四处搜寻我了。
我微微颤抖着在毯子下蜷缩成一团。詹米需要光才能在夜晚继续追踪——就要点火把。如果靠近了我们的营地,就会让他和他的队伍暴露。这营地没有点火,完全在暗处,马匹和众人都躲在树丛里。我知道四处都安置了哨兵;听得到他们在林子里不时走动、低声交谈。
詹米可不傻,我暗暗对自己说,把伏击和屠杀的想象努力赶出脑海。他能从马粪的新鲜程度就能判断出离我们的距离,当然不会那样举着火把靠近我们的营地。要是他的队伍走了那么远,他会——
一阵安静的脚步声让我浑身僵硬。那声音从我先前休息的位置传来,我躲在毯子下大气都不敢出,像只怕被黄鼠狼发现的田鼠。
脚步声依旧在来回,踢动着树下的干草和落叶,似乎在寻找我的踪迹。我屏住了呼吸,实际上没人能听得到我的呼吸,山里满是树枝被风刮动的呼呼声。
我瞪着眼睛看那团黑夜,可只能看得出十几码外树下那团模糊的黑影。突然一个念头闪过——那会是詹米吗?要是他已经靠近了营地,他很可能会徒步偷袭进来寻找我。
我的呼吸都在颤抖,疯狂地想张嘴呼唤,可我不敢。如果这是詹米,呼喊只会把他暴露在这伙强匪面前。要是我能听得见哨兵的声音,哨兵当然也听得见我的。
可是,如果这不是詹米,只是其中一个强匪,只是来这里想把我悄悄弄死……
我让自己的每一个呼吸都尽量缓慢,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紧绷颤抖。四周很凉爽,但我完全浸泡在汗水里;我都能闻得到自己的气味,混杂着恐惧的酸臭和泥土地衣的气味。
那阵扰动终于停止,脚印渐渐远去,我的心脏雷如鼓鸣。几小时来努力忍住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在我的脸颊滚烫地落下,我颤抖着无声地啜泣。
无垠的黑夜笼罩着我,那是充满未知和威胁的黑夜。我的头顶,悬挂着无数灿烂的星斗。终于,我睡着了。
①小说第四部。默奇森下士和一个洗衣女通奸,洗衣女怀孕后他残忍的杀死了她;此时被詹米无疑发现,结下了仇。小说第62章,默奇森下士帮助斯蒂芬·邦尼特逃跑,邦尼特放火烧了皇家军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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