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以为沙漠只不过是一片荒芜,你就错了。你若问我,沙漠是什么呢? 那么我告诉你,沙漠是种酒,就像伏特加,听起来令人生畏,入口却不过如此,直到整瓶喝下去,忽然缓过神来,伏特加只是伏特加,沙漠也只是沙漠。
有些事永远不会生锈,回忆也一样。我不曾跨过山和大海,但曾穿过人山人海。因为有人的地方不光有江湖,还有基站。那时的我不知疲倦,背着电脑包,坐在分包商的垃圾车里,去过菜市,去过豪宅,去过军营,去过贫民窟,去过总统府,爬得了铁塔,翻得过栅栏,跑得赢土狗,吃得惯法棍。
但我不想讲这些故事,我不希望它们被误解成一种自我炫耀。不过,受朋友之邀,我无论如何要写出一个故事来,还得是沙漠里的故事。幸好,仍有得写。
Mohamedou交付一个微波项目,我配合相应的无线站点。那天下午四点多钟,只剩最后一个站点,眼看可以六点下班,心里美滋滋。可这最后一个站,微波传输怎么也不通。我本觉得无关紧要,但Mohamedou说这批站点必须今天搞定,这是客户CTO要求的。
当得知这个站点就在首都后,我当机立断,提议一同去近端排查问题。Mohamedou开着那辆不知转了几手得来的白色奔驰老爷车,带我向站点驶去。我俩有说有笑,一路上认真探讨着撒哈拉的医疗问题,直到城市的轮廓渐渐褪去,仍然不见那个所谓的站点。
“这个站点在郊外。”Mohamedou停了车,因为他已经开到了路的尽头,前面的路需要我们步行了。
城市的边缘像是一道结界,杂草丛生,灌木成林,竭力抗拒着与沙漠亲密接触。城市如同心脏一般,源源不断地将水分从看不见的复杂地下网络中输送出来。这里荒无人烟,却又生机盎然。
在半人高的灌木丛中不知走了多久,直到看见一堵围墙和红色铁塔,还有那熟悉的油机轰鸣声。我忽然想起,这个站叫University,便问Mohamedou学校在哪里。
Mohamedou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地基说道:“将来,那里会建一所大学。”把大学建在这种地方,我已经可以想象到孩子们心无旁骛认真学习的模样。
我一生调试过无数基站,但从没有哪个站点比University更让我绝望。因为我发现不了任何问题,它和其他所有新建站点一样,干干净净,完美无瑕。但CTO的指令又摆在那里,我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想办法。
如果说白天的沙漠是龙妈的卓耿,那么夜晚的沙漠就是夜王的韦赛利昂。我不知道沙漠夜里刮风的原由,我只知道沙漠的白天有多热,夜里这风就有多狠。我穿着清爽透气的POLO衫,Mohamedou穿着传统的阿拉伯避暑白袍,我俩就这样任由寒风肆虐,对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发呆。
最后,我俩已经冷得无法思考,或者说被这风吹昏了头脑,不得不选择放弃。我担心明天Mohamedou该如何向CTO解释,Mohamedou耸耸肩:“我们已经尽力了。”
刚离开University没几步,我意识到自己有件装备落在站点了。常言道,一个无线交付工程师必备三项专业技能:excel,攀岩和熬夜。如果这三项你都不会,那也没关系,只要你始终记得将一根RJ45转USB的数据线带在身边就够了。我正是忘了这吃饭的家伙,赶忙叫Mohamedou等等,便跑回站点去取。
当我再回过头来时,Mohamedou已经消失不见了。风太大了,Mohamedou多半没听见我的声音。我掏出手机准备联系他,却只能再次懊恼为什么刚才自己没能解决这个站点的问题!剩下的路只能自己走了,我不知道方向,但在漆黑的夜里,眼睛很容易捕捉到城市的光亮。
我朝着那缕微暗的光走去,风越吹越大,灌木比来时更加绊脚。我似乎已经走了很久很久,可身边的景色没有任何变化,城市仍然坍缩成一个遥远的斑点。风继续吹,但不再觉得寒冷,灵魂像是从身体中被活生生吹离出来,在斜上方不远处的空中注视着这具麻木的肢体不断前行。
后来我终于看到那辆期待已久的破奔驰,而Mohamedou正坐在车中等我。上车后我笑着说:“如果你等了很久,发现我还没来你会怎么办呢?”
Mohamedou没正面回答我,只是淡淡地说:“不会的,这里还不是沙漠。”
回到Sahara公寓已是九点多钟,罗建、钟畑和国栋正打着游戏,要拉我一块玩。不过我得先去食堂,毕竟还没吃晚饭。食堂自然是没吃的了,幸好还剩有白米饭,但我不觉凄凉,因为我还留有沙漠里的最后一种武器——
老干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