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朱天心的强悍使她更像一个勇士,有直面惨淡人生的勇气
朱天心,祖籍山东临朐。1958年出生于台湾高雄县凤山市。父亲朱西宁是随国民党来台的军人,也是出色的小说家。母亲刘慕沙是苗栗客家人,日本文学翻译家。姐姐朱天文是著名作家,也是导演侯孝贤的“御用编剧”。
作家阿城谈起朱家:“一门两代三人都是好作家,这在世界上是少见的……我有时在朱家坐着,看着他们老少男女,真是目瞪口呆。如果以为朱家有一股子傲气(他们实在有傲气的本钱),就错了,朴素、幽默、随意、正直,是这一家子的迷人所在。”
朱天心高中就读于台北升学率最高的北一女,后考入台湾大学历史系。大学期间,她跟友人合办三三集刊。毕业之后,专事写作。
因不满于被政治人物带节奏,以及本着为弱势群体发声的初心,朱天心曾投身政治,着力于社会建设。
作家阿城评价朱天心:“是阳气的。阳气之难,难在纯阳。朱天心眼里有揉不得沙子的气质,这造成她一种强悍的敏感。敏感并非是阴柔的,所以朱天心的强悍类似玉石。”
朱天心的强悍使她更像一个勇士,有直面惨淡人生的勇气。对待写作,坚持初衷,无欲则刚。对不平之事,大声疾呼,对黑暗现状,奋笔疾书。
这是作家的良知,也是一个人的责任感。
02、创作的自由里,一定包含着不写的自由
1977年,19岁的朱天心出版了《击壤歌——北一女三年记》,讲述了一群17岁高中生的生活。
这样一部青春洋溢的小说让朱天心一举成名,出版头五年在台湾销量便达到二三十万册,后多次再版。用她自己的话说,这部小说“卖得像印钞机”。
出版社看到了青春小说的巨大市场,鼓动朱天心继续写作此类题材的小说。但是朱天心对于重复自己毫无兴趣。
她说:“我宁愿冒写不出作品的险,也不愿去写那人人都会写、或前人已写过的重复(因此不免平庸)的作品。”
《击壤歌》出版后,读者的来信像雪片一样飞来,但是朱天心一般都不看、不拆、不回。她的好友杨照说:“她是我认识的作家中最铁石心肠的。”
对于朱天心来说,她也很难想象现在的作者在网络上跟读者互动,就像一个称职的厨师一样,问问做这个菜好不好,并把对方喜欢的元素都放进去,把读者伺候好。
朱天心在写作的时候,尽可能地背向读者,不愿意知道他们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也就不会让自己的创作产生波动。
她要做一个坚持主见、并有创见的厨师,从食材开始就自己上山下海地去找寻,寻找自己喜欢的材料,在厨房里做各种研发。
从十几岁执笔写作,至今四十多年,朱天心一直是这样的节奏,想写才写,完全不需要响应任何市场、评论或读者。她说:“我很珍惜我的写作题材能否达到初衷,我会为自己争取这样一个空间。”
朱天心从小看着父亲写作,什么都不为就那样一直写,给她的印象就是创作是不用去市场换回任何一碗饭、一文钱的。这是一种非常强烈的对待创作的身体力行,日复一日,因而才敢于选择这样一条路。
几十年来,朱天心一直把生活过得跟大学毕业时差不多。
他们一家三口没有自己的房屋,住在父母家的三楼,只有四五十平,女儿每天晚上都要打地铺。朱天心和身为文学评论家、自由写作者的先生唐诺,没有自己的书桌,每天到咖啡馆里写作,多年来,光他们亲眼见证倒闭的咖啡馆就有好几家。
“我尽量让自己过着比较简单的物质生活,来换取不必写作的自由,我想说的是我并非因为懒惰所以写得少,我还是希望作家能够真实认真地去面对种种困惑,不被外界的力量所迷惑,而是按着自己的节奏面对自己的写作。”
很多作家都会在写作当中遇到瓶颈或难关,也许是人生的也许是写作技术上的,可能三五年都写不出东西来。这时出版社在催逼,文学奖在招手,读者在期待,只好回过头去写熟悉的东西,硬着头皮炒冷饭,重复自己。
每个有过写作经验的人都知道,自由对于写作或思索的人是多么重要,身为创作者,一定要勇敢地直面创作中的困境,抵御外界的喧嚣。创作的自由里,一定包含着不写的自由。
03、用手中的笔将外省人丧失的话语权夺回来
朱天心的父亲是1949年跟随国民党到台湾的“外省人”。在台湾,本省人和外省人尽管生活方式有差异,但这种差异不像美国当年的种族问题一样壁垒分明,他们可以正常地交友、结婚、生活。
朱天心从小生活在眷村,那是国民党政府为迁徙至台湾的军人及其眷属兴建的房舍。眷村一般建在市郊边缘,居住的都是外省人的底层,生活非常艰苦。
最初不准许军人在当地结婚,因为随时准备回去,结婚就会有牵扯。韩战之后允许结婚,老兵们年纪都大了,薪水微薄,只能娶到穷人、残疾或者山里的原住民、东南亚新娘。
穷人跟穷人结合的结果通常是永世不得翻身。你可能看到一个五六十岁的外省老兵,在眷村含饴弄孙,其实那是他的儿子。
从眷村出来的孩子一般只有两种出路,要么凭自己的实力读书读出个名堂来,要么就是跑差,比如像邓丽君一样当歌星。
可就是这样一群人,在台湾政坛变动的时候,被看作是国民党的帮凶,既得利益者。
李登辉主政后不断操弄族群议题,企图以族群为工具打击政敌,解决党内纷争。后来这种操弄逐渐弥漫到了社会上,将那些当初跟着国民党一起来的外省人,打压成加害者、有权势的既得利益者,要求他们把得到的一切还回去。
朱天心年少时所受的教育一直是忠党爱国,因为政治变动,忽然变成了一场笑话,甚至是污点,让她感到很不平,也产生了很大的困惑。
为什么外省人从没有占过任何身份的便宜,却被本省人那么痛恨?还打着民主的旗号,民主怎么会是这样激烈残暴的方式,民主不是应该更宽容、更多元吗?怎么会是“外省人滚回去”这样的排他?
为了解决这个困惑,朱天心找了很多党外杂志、禁书去看,发现原来台湾人也有很多伤心事,他们的生命史、家族史充满各种各样的苦痛。
以前被日本人、后来被外省人压制和剥削。普及国语的时候,那些说了一辈子日语或台语的人,就像失语一样,看不懂电视,听不懂广播,对国民党怎么会感激呢?
通过阅读,朱天心修补了很多台湾学分,开始重新看待自己出生、成长、生活的这片土地。
同时,对于外省人遭受的冤屈和不平,她觉得自己也有义务去发声、去正名,就像那个时代勇敢地记录下本省人遭遇的文章一样,她要用自己手中的笔去为外省人呐喊。
在李登辉和陈水扁主政时期,朱天心写了《想我眷村的兄弟》。后来台湾本土化最热的时候,朱天心又写了《古都》。
当时本省人对外省人的排挤和仇恨愈演愈烈,虽然明知不讨好,她也决心把真相说出来,不让当局者继续丑化外省人,用悖离叙事真相的方式抹黑这个群体,她要用手中的笔将外省人丧失的话语权夺回来。
04、在大家高唱认同的时候,有不认同的自由
朱天心不只一次被问过:“你认为自己是台湾人吗?”当时她的眼泪都快出来了,她对这片土地的感情像空气像家人。可是一旦被贴上“外省人”的标签,别人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质疑你。
她说:“容忍各式各样的人、各种语汇、各种追求幸福的方式,这才是我真正认为的理想之地,而不是要呼同一种口号,说同一种声音。”
于是她敢于撰文阐述“不爱台湾的理由”:“我交税、从来不违法,我就可以生活在这里,你管我心里想什么,多爱或多不爱。”
为了争取不被贴标签的自由,在大家都高唱认同的时候,有不认同的自由,朱天心勇敢跳出来,扮演一个吹哨者的角色。
除了用手中的笔去写作、呐喊,朱天心觉得必须要出来多做些什么,因而投身政治活动。她把重心放在台湾的社会建设上,在她看来,政治和政党都是一时,社会才是永久的。
在工作中,朱天心接触到很多边缘又弱势的社会群体。比如台湾有大量外籍劳工,他们没有选票,在法律、社会福利方面的状况都很糟糕。
台湾是很现实的社会,虽然知道他们的处境,也没有一个政治人物愿意帮他们说话。朱天心就很急迫想出一份力,帮他们摇旗呐喊,争取权益。
台湾有一句俚语“狗吠火车”,狗对着火车大叫,但火车还是轰轰然驶过,这是非常徒劳的。
可是朱天心说:“我就不信我的写作不会有一点影响,这是支撑我在写的一个动力。我是一个生命,有感情有想法有个性,有自己对现实的关心。有的人可能活在任何一个时代,都可以生活在自己的小空间里,但是我不行。”
05、我除了是小说作者外,也是一个公民,有责任发声
在朱天心小的时候,家里就一直在不断地收养流浪动物。童年的照片里,都是妈妈怀抱着猫或狗,旁边是同样怀抱猫狗的朱家姊妹。那些猫狗原本在世间浪荡讨生活,路过然后留下了。
“这与我们好像,我们不也是从哪个乌何有之乡来世间浪荡,被父母收留?”
朱天心长大后,几十年如一日地做着照护流浪动物的工作,结识了很多同道之人,他们倡导“街猫TNR”,即Trap(捕捉), Neuter(绝育), Release(置回)。
同时也说服了政府主管部门,取缔现行的“捕捉扑杀”政策,代以TNR。如今台北市已有超过四分之一的街区,流浪猫是以绝育取代捕杀的。
很多长年在做TNR的义工都知道,T和N并非最困难的,最难的是R。绝育、除蚤、打狂犬疫苗的流浪猫放回原领域地后,如何能让那些不喜欢或不了解的居民接受?
这看似很简单,但是听听那些人的话吧:
“我可是缴了管理费,它们有缴吗?”
“你们不要喂,它们也会自我了断啊!”
“你们有什么权利要它们活着?”
那些不喜欢、不了解猫的人,不断阻止、甚至羞辱那些义工。有些义工到后来也变成像流浪猫狗或疯子,把自己弄得很边缘,生活都有困难。
看到这些,朱天心感到很难过。她意识到,必须在做TNR外,同时营造猫文化,用文字、形象等让一般市民习惯生活环境中有其他物种族类。
后来,朱天心出了一本散文随笔集《猎人们》,描述了她们一家人与猫共处的生活。作者笔下的猫不是专业卖萌的宠物,而是独立自在的“猎人”。
这本书可以说是全家人合力完成的生活志和生命史。“我意识到自己除了是小说作者外,也是一个公民、台北市民或小区居民,觉得有责任替他们发声。”
06、保护弱势群体,是一个文明人该有的慷慨温暖
朱天心在《猎人们》书前题辞写着:“献给不了解猫和不喜欢猫的人”。
朱天心说:“你可以保持你的不喜欢,可是你不要去断它们的生路。我当然不是期待人人都能喜欢猫、去领养一只猫,而是希望大众能给予在做的人多一点时间和空间,让他们少一些困难。”
也许有人会疑惑,保护流浪动物真有这么重要急切吗?
朱天心说:“我更愿意正名为‘保护弱势运动’,流浪动物不会说话声张权益,也没有选票,它们真是弱势中的弱势,如骨牌的第一张,整个社会不以生命而以垃圾视之,早晚,我们也会同样对待外劳、独居老人、残疾……各种弱势和少数,但,若守住了第一张骨牌,意即,我们会闻声救苦对待一只流浪猫,怎会不善待其他受苦的物种(包括人族)?”
有一位天津大学的读者给朱天心写信,信中说:“台湾的民主我不羡慕,台湾的富有我也不羡慕,但如你猫书中所言所努力的善待其他物种,那样一个友善包容的地方,是我向往的……”
所以,保护流浪动物不单纯关乎猫狗,正如同关怀非洲饥饿儿童,无关乎爱不爱他们,而是身为一个文明人该有的慷慨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