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味的夏夜的风

一列火车。他曾经想过,只需要一列火车,就随时能到阿钰身边。今天坐在车窗旁,随着身体飞速穿过桉树群和稻田,以及无数未修好的或已废弃的路桥,一股与时间若即若离的感觉开始蔓延全身。

于是他发现,这列火车自己等了至少十年。

但是从哪一年开始的呢?也许从阿钰对他的称呼从「城仔」变成「老城」,又变成「老虎头」的时候就开始期待了吧。但那不是等待。也许是在更早的某一次晚自习下课,城仔第一次发觉自己闻到夜风穿过了阿钰的头发的时候。城仔曾经为这种愉悦感到羞愧,因为那个牌子的洗发香波在超市随手就能买到。变成老城以后,他不再审问自己为什么被这么廉价的气味挑起了渴望,他明白了,一切与香波或青春期甚至那整个夏天的夜风都没有关系,独一无二的是阿钰,而这种明白让他能感觉到自己也同样独一无二。

然而渴望也不是等待。列车还在加速,似乎在逼迫他以更大的力气埋首往事。他必须冲开生活的旁枝末节,用尽全力朝起点奔跑,才能最终找到未来的出口。有太多人被假象迷惑一生,从踏上火车那一刻起,他就已决意将它们抛诸脑后。

一些意象终于在脑海中浮现。黄叶榕蛇一般盘错的根、新修剪的碎叶新鲜的味道带他回到起点。他找到了那个重要的时刻,发生的地点是一座山间公园。他不记得身边还有谁,但那一定是一大群目中无人的年轻人,因为生活的世界太过狭小,不得已才聚在一起,自欺欺人地相信彼此真的是朋友。而阿钰不是这样,她总是远远走在前面,她拥有的纯粹足以摆脱一切假象。

风又起来了,阿钰在的地方总是有风的,她回头喊道:「城仔!你为什么老走这么慢!你太弱啦!」

大片大片黄叶从树枝上落下,宛如风情画,人们高声赞叹。当第一片叶子落到灰蓝色的沥青面,城仔也第一次感受到了忧郁在内心滋长。从那时起,他就从来没有认为自己足以面对内心的期待和渴望。

所以在多年后,和阿钰并肩坐在公园长椅上,看着山下城里的灯火忽明忽灭,阿钰突然开口道别的时候,他并没有太惊讶。那时候他相信生活的命运就是等待,直到「老虎头」终于找到这个平行世界里阿钰的地址,等待才能结束。这段命运回顾起来太过恼人,他用了很多时间才得以将它们重现一遍。时间轴终于转到当下,他又看了一眼手中的地址,然后将本子塞入怀里,推门走进那座公寓楼。残旧的水泥台阶上长了青苔,每往上走一步,脚下仿佛就有花草以极快的速度生长,然后衰败。他的心跳仍然平稳,就像历尽沧桑后安然赴死,或婴儿看见光。门铃按了三下,他仍然没有太多情绪,他甚至为此感到着急,并因此终于找到了一点情绪。门开了,熟悉又陌生的女性站在门后。

「你是?」她问。

一些声音在城仔耳边响起。

「老虎头?」她的声音和他一样平静。

此时的城仔,或老城,或老虎头,点头说了些话。他并不能听到自己说了什么,而是像在火车上一样,再次脱离了时间,向后坠下去。风从阿钰的发根飘来,他就这样坠入风里,变成了一阵薄荷味的夏夜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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