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炉初沸短檠青

她幼年时,体弱多病,外婆便用那不知何年何月的小砂锅嘟噜噜地熬一锅汤药,婷婷嫋嫋的氤氲携着中药特有的馥郁从盖子下钻出来,灵巧地钻入她的鼻子,骚得微微发痒。

“外婆,药怎的还没好啊。”等不及的她,早早地叫嚷起来,晃着外婆那瘦削的肩膀,凸出的肩骨硌着她的手。

外婆正拿着她信手放在沙发上的一卷《饮水词》出神,嘟嘟囔囔着出声,却是答非所问:“多情自古原多病,你还是不要这样的好。”

“外婆,你怎的又乱动我的书了?”她吐了吐舌头,偏头问道,声音又溅在沉寂里了。

她上前夺去外婆手里的书,撂在旁边的矮矮一方柜子上,同那半本《南华经》,一册《石头记》,还并上许许多多旁的书摞在一起。

“外婆,药熬好了?”

“再等等,等等……”外婆不急不慢地应着,好似在哄着楼下那几只猫的神色——外婆是极喜欢猫的,她知道,只是仍旧不满起来,仿佛是那猫会夺去了她的宠爱似的,旋即她又把思绪飘到那嘟噜噜的药锅上了,只顾缠个不停:“不等了嘛,药就是熬好了。”

熬好的药,用搪瓷碗盛出来。

外婆哄着道:“乖,喝药啦。”

她向来不喜那劳什子的苦涩,却每每拗不过外婆,越性习惯了药汤子的味道,反倒是品出了那么一两分意境来。

她很喜欢看外婆的手,细细长长的,瘦削的骨头架起薄而皱的皮,青筋和血管交错在一起。她握着那一双手,翻来覆去地瞧,手指划过掌心的一条条脉络,有模有样地学着电视里算命先生的口吻:“这条线很长,将来应当是长寿富贵之人。”外婆只瞧着她笑,那是一个孩子能想到的最好的祝福。

后来,她渐渐长大,转学之后,便不再跟着外婆住了。

日子久了,她愈发倦怠,父母问她回不回外婆家,她总是摇头,于是父母径自去了。回来的时候,往往是大包小包地捎上各种零嘴——那是外婆自己做的。

外婆的手能捏馒头,包饺子,还能烙饼,自然,也能烤各种小小的饼干。她很喜欢吃那东西,脆脆的,扔到嘴里咬。外婆年纪大了,什么都记不清了,偏偏她喜欢吃什么都记得很清楚,总是挑挑拣拣地在房中翻腾一通,一股脑地塞到父母的手上:“这些,外孙女儿喜欢吃……”

她不喜欢奶奶,因为奶奶家还有个弟弟和她争抢宠爱,奶奶总教她让着他。但她很喜欢姥姥,因为姥姥只有她一个外孙女,她说什么,外婆都是听着,笑着点头:“对对,我家外孙女儿说的都对。”

“外婆,你教我中医吧。”小时候的她,缠磨着外婆。

“好啊,你跟着我念……诸药赋性,此类最寒。犀角解乎心热;羚羊清乎肺肝……”

“外婆,你太快了,我记不住……”

“好好……然后是地骨皮有退热除蒸之效,薄荷叶宜消风清肿之施……”

“外婆……”

“好,再慢点……”

后来的她,把这些几乎都忘了,却还记得那些个午后,阳光透过窗子,映着外婆亮亮的眼睛,仿佛发出光来。母亲说,外婆早就想找人继承她接着学中医,可是……她却做不到……

“你呀,将来考中医药大学吧。”

“啊,我先好好学习,考出分数来再说。”她支支吾吾地应着,笑靥如花地拉着外婆的胳膊,“外婆,你要看的养生节目快开始了。”

“啊对!我要赶紧看!”外婆如梦初醒,她心底暗暗地松了口气。

再长大一点,她懂得了很多的道理,也学着像母亲一样顺着外婆的话,再背地里却有自己的主意。

“闺女,你外婆给你的开的中药,说你最近脾胃不好,要多补补。”

“哦好。”她没有反对,只是怔怔地出神。

用铁锅熬出来的药,呼呼地冒着热气,只钻到她的鼻子里,再一点点漫延到心上,沁出热腾腾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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