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在新城的近郊,我常会遇上一些乡下进城的勤快老人。他们在乡间劳作惯了,即使随了孩子进城,照样闲不下来。这些老人,总能想出办法来,不是在城市河沟边沿,就是在闲置未开发的工地那,老胳膊老腿,开荒拓土,整出几块闲散之地,依旧过着城市里的种菜生活。
那些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们种菜的地方,只是换了一个地点而已,从乡间搬来了城市。在城市角落黑黝黝的菜地里,一个个忙得不亦热乎,花样百出,种植各式应季的时蔬。
那碧色幽幽的蔬菜叶子,长势甚好,看了让人生起羡慕,惹得我的心儿直痒痒,很想陪着那些白发老人,也去哪儿寻块菜地来,过一过种菜之瘾,重温旧日种菜的点点滴滴。
在城市生活了多年的我,有二十几年没再种过菜了,荒废时间太过久远,以致我都快要忘记该如何种菜了,从父亲那儿学来的种菜手艺,已然生疏。
今年元宵节后,我一个人进到了大山里来教书。学校周边,恰好有成片的菜地,只要走出了校门,每日都能看见农人的身影,在各个菜园子忙碌不停。
就在昨日,在城市一直无法实现种菜之梦的我,还真就不期而遇得到了一小块菜地,让我在大山里的山居生活,又多了一重难得的种菜体验。
坡上学校的后山脚下,有一大片开阔的空地,曾是修建校舍的施工场地。完工后,工地却被圈出了围墙外,成了一块闲置地。
学校几位勤快的年长老师,利用课余闲暇,一锄头一撬头,几番汗水,把地上砖瓦杂物,一一清理干净,硬是垦出了一大片菜地。只是黄泥巴的板结土地,过于贫瘠,种起蔬菜来,不易生长,稍显吃力。
今年秋天,碰巧遇上多年未至的大旱。学校一位老师,在围墙外的菜地种了几垄红薯,无奈缺雨水,致使他家的红薯,严重发育不良,那不成型的长相,歪歪扭扭的,个头小不说,还一个个蔫不拉几,犹如被霜打的茄子。全部收成加起来,不过四五斤重,所收红薯的价值,还不抵购买红薯苗的费用。
那位老师气恼不过,被这块不争气的菜地伤透了心,已然失去了继续种下去的信心,竟心灰意冷起来,再无兴致前去倒腾他家的菜地。挖过红薯,他没再种菜了,任由那菜地在秋阳下暴晒。新翻好的黄泥巴菜地,几日功夫,便晒得干透,犹如晾晒了一冬梅干菜的叶子一般,干透且无生气。
意外得知这一消息,心血来潮的我,赶紧向那位老师讨要这几垄菜地,我很想重温旧时种菜的那些点点滴滴。他看我戴着厚厚的眼镜片,一个不识五谷的书生模样,以为我在与他开玩笑,居然不信我有能力种出菜来。
那老师一边哈哈大笑,一边不忘调侃打趣起我来:“你啊你,让我说啥好呢,放着城市里的好日子不过,却跑到这大山沟里过苦日子———真是’南昌鬼子’爱折腾,我算服了你!”
同事很是幽默,“反正这块土地荒着也是荒着,若你不怕颗粒无收,不怕重蹈我的旧辙,你就大胆去种吧……”完了,他那风趣连连的表情中,隐隐还夹杂着几许对我种菜能力的置疑,一个劲地盯着我看了老半天,仿佛我这长长的大黑脸上,藏着啥意想不到的秘密一般。
他还真是小瞧我了,殊不知,我也算得上半个职业菜农。在我小的时候,自打父亲从教师岗位退休归故里,我就随着他老人家在潭水老家种菜过日,一直持续到我进城参加工作,方才结束陪着父亲的种菜生涯。前前后后加起来,我的种菜历史,起码也得有十来年的时间了。
我讪讪地笑了笑,没接同事抛来的玩笑话头。就在同事转身离去的那一刻,我的脑海中,又浮现起曾经陪父亲在故乡种菜的一幕幕。
父亲喜种菜,一半为了打发空闲寂寞,一半为了贴补家用。我七八岁那年,父亲在潭水村子西边的大河附近,寻得一大片近水的荒地。母亲发动全家老小,一起出动,除草开挖,培土作堤,每天总是早早出门,披星戴月归来,费了大半年功夫,总算垦出了好几亩新菜地。
新开出来的黄泥巴菜地,细泥沙多,容易板结成块,一样贫瘠,栽种出来的蔬菜,清瘦清瘦,感觉总也长不大一样。那时农人种菜,不肯额外花钱去买肥料来浇菜,全靠笨工夫与土办法,想方设攒积各种各样的农家肥,用来改良菜地的土壤。
自垦了新荒,父母双亲,又多了一项工作,每一日,俩老都会起早贪黑,早晚各拾一趟农家肥,把那散落于山野沟渠里的猪粪,收集置入粪坑发酵,作为种菜的肥料。
若得空闲,父母除了自己亲力亲为之外,还会发动家中的大小孩子,去到田间地头,铲挖杂草,并把杂草根部连同那层薄薄的湿泥巴一并挖起,置于烈日下暴晒。待湿草与烂泥巴一并干透,拢成一堆,点火燃烧,烧出乌漆麻黑的草土灰。
这些难得的草木泥土灰,再一一挑往新垦的菜地,置于蔬菜的行垄之间,直接对蔬菜根部供肥,加之草木灰的肥力效果强,持续时间长。那些易板结而又无肥力的瘦土壤,在农家肥和草木灰经年累月的持续作用之下,终被我们慢慢地改良过来。成活了的蔬菜,便日变夜化,一日比一日绿起。
陪着父亲种菜的日子,那是我与父亲最为亲近的日子,也是我们父子俩接触时间最长的一段时期。身体单薄的父亲,常会让我帮他挑农家肥去往菜地,帮他开挖收完了菜的泥土垄,好赶时间抢种新苗。
自打我们家种了那一大片各式蔬菜,不论刮风下雨,又或烈日当空,父亲基本都是一个人在菜地里干活,忙起来少有停歇。
时常,隔壁邻居都端着碗吃晚饭了,在那黑灯瞎火之时,父亲才恋恋不舍放下手中的活计,肩挑手扛种菜的工具,一路微颤,迈着小碎步,慢慢踱回家来。
小时候,父亲留给我的印象与记忆,几近空白,很是模糊,没留下啥印象深刻的事情。那时候,父亲与我现在的身份一模一样,也是一人出门在外,长年住在隔壁邻县的大山里面,教书育人。
他在一个叫柯树乡下的山村小学教书,虽说学校距离潭水老家不算太远,可在那个出门基本靠步行,交通不发达的年代里,父亲回一趟老家,得大清早就匆匆出发,一直走到天快擦黑时,方才疲惫不堪回到家。
从大山回老家一趟,对腿脚不利索的父亲来说,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平日里,若不是家中有啥重要之事,需要他老人家出现,往往好个月内,我们都难得见上父亲一面,更别说有机会去亲近父亲,走入父亲的世界里去。故而,我童年对父亲的印象,还有父亲这一名词具体概念所包含的信息,均显得有点过于模糊,不够清晰。
好在,父亲退休回老家种菜后,我时常会在菜地里挑来送往,与他老人家呆在一起的时间,也跟着多了起来,多少也算补齐了我童年对父亲印象缺失的记忆。
父亲身子骨单薄,时不时就会发作胃病与风湿病疼,这两项于他无法根治的老毛病,常会疼得他直不起腰身,硬把一个年岁不高的老人,折磨得如同一根细长的瘦竹竿一样,纤瘦羸弱。
父亲虽一介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看起来一阵风儿都能把他给吹倒似的,但父亲从不偷懒,下地种菜,尤为勤快,肯下气力。加之那时我们家中儿女多,生活压力又大,需应对的困难与麻烦事,比别人家多八分。
为贴补家用,减轻家中生活压力,他老人家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经年都在菜地里干着农活。那片新垦出来的菜地,如同是他最为疼爱的一个孩子,成了他的心肝与宝贝。仿佛那片菜地,才是最为亲近的儿女,才是他精神的寄托,才是他最终归宿的所在。
父亲花在菜地里的时间,比花在我们家中任何一个大人小孩身上的时间,都要多出一大截。不善言辞的父亲,平日不太与孩子说话,更不会陪我们闲聊拉扯,即使偶尔有机会说上几句话时,多半都是要求我们干活仔细认真,做事就该有做事的样。他是这样要求自己的,不到饭点,父亲很少提前归来,只有忙完了菜地的活,他才肯拖着无力的身子归来,常常累得他连话都不想多讲一句。
父亲休息消遣时,他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依靠在家中的大门跟前,端坐在一把矮小的窄竹凳子上,一声不吭,一边吸着香烟吞云吐雾,一边沉浸于他自己的世界里,往往一坐下,就是一个来钟点。
一脸安详的老父亲,端坐时的那一刻,最是平静,犹如一尊坐着吸烟的雕像。待他休息够了,父亲就会挑起那担笨重的木尿桶,盛着满满一担农家肥,艰难挑往菜地 。
只见他老人家,努力勾着身子,步态蹒跚,一步一个脚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留下一道瘦长纤细的身影。父亲到了晚年后,即使走路都不太利索,他仍会拄着拐杖,小心翼翼前往河边的菜地里察看,不时这儿瞧瞧,那边看看,如同在菜地里,藏着啥心肝宝贝儿一般。
记得父亲最为擅长的就是种地瓜(凉薯)。自夏末一直持续到秋季结束,母亲、二姐与我,三人合力,得持续挑上好几个月的光景,方能把父亲种好的那些地瓜,挑往镇上的集市卖完。
如今忆起,做一个菜农,尤其年岁高的菜农,更是不容易、不简单。烈日暴晒下,生产劳作,本就耗时耗力,而且耕种出丰收的作物之后,又得出汗费力,把田地里的劳作成果,挑来送往......那份艰辛,若不是干过农活之人,断难体会,那股汗流夹背的个中滋味。
连着好几日,我卖力除草和整地,接连翻垄松土,把同事给我的那几垄黄泥巴菜地整理好,趁太阳落山,接着一 一栽上了小白菜、高山盘菜、芹菜、芥菜等。看着自己亲手栽好的菜地,那行垄之间,呈着青葱碧色的蔬菜秧苗,让我生起一股丰收在望的雀跃之感。
这些泛着绿意的嫩蔬菜秧苗,它们紧贴着新翻的细碎泥土,贪婪吸着太阳的光照,正在茁壮成长......那一刻,我的眼前,宛如浮现了父亲那瘦小纤细的身影,他依旧挑着一担沉重的尿桶,来到了我身旁的这块菜地。
他那慈祥的样貌,在我眼前逐渐变得清晰,感觉我的老父亲,又在手把手给我作示范,教我栽种蔬菜的技术要领,要我注意菜苗的行间距,要我留意幼苗根系栽种是否深浅合适……
我在学校后山的脚下,新种的两垄青青蔬菜幼苗,把这块贫瘠的黄泥巴地,披上了点点诱人的绿意,期待一两个月后,会有一个不错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