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我正在电脑前工作,父亲在我身后突然问了一句:“你下午忙吗?”
我说:“有点忙。”
然后我就听不清了,因为父亲就好像嘴里含了什么东西地说了一句话。
我心里一惊,准备转头跟他说,这种说话舌头转不过来的现象很可能是中风前兆。
结果一回头,发现他在哭。
我心里一沉,看向他手中的那张纸,拿了过来。
是母亲的医院检查报告单,上面写着,肺部高度疑似恶性肿瘤——磨玻璃表面、周围还有毛刺。
我盯着报告看了好几遍,时间仿佛从此刻开始停滞。我起身用力抱住了母亲,她还反过来安慰我说:“没事的,不一定是肺癌。”
想想也是有点讽刺,我从初中起就立志学心理,高中起想要成为一名杰出的心理学家和心理咨询师,进了大学以后机缘巧合加上个人兴趣把研究主题定在了死亡焦虑,总觉得研究透了死,就能参悟得了生。
后来倒也治疗过好几个因为患病或者其他什么突发事件陷入死亡焦虑的来访者,大部分效果都很不错,一度开始觉得自己做为咨询师越来越精进了——因为能拿下死亡焦虑其他焦虑也会更得心应手(所有焦虑的背后都有死亡焦虑)。现在一边做着咨询师,一边在复旦念着心理学的博士。
但如今,在母亲可能得了肺癌的情形下,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缓解她对死的恐惧,甚至只会跟她说我们好好治,避而不谈死这件事。明明面对巨大的死亡焦虑,最应该做的就是陪着对方直面房间里的大象,直面就在眼前的真相,直面死亡这两个字。我没做到,因为我自己也怕得不得了,于是我强忍着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我怕我的害怕会让母亲更害怕,甚至给她徒增负担还要反过来安慰我。
虽然很怕,还是迅速做起了其他应该做的事,查医院信息、找医生、挂号等等,挂好号以后就开始拼命搜索有关癌症和肺癌的一切信息。
人类最大的恐惧总是来源于未知,而癌症对人类而言,和死亡一样,也充满了未知。
我一直跟来访者说,如果你因为一件很具体的事感到焦虑,你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在了解清楚真相以后勇敢地做出选择,选择继续或是放弃,焦虑情绪的本身是为了提醒我们“战斗”或是“逃跑”,这是一种人类进化过程中发展起来的生存需要——你要学着利用自己身上的负面情绪,不要排斥它,要和它沟通,要听从内心最深处的声音。
如果选择继续,就要带着焦虑去有效行动,去做些什么把事情给一步步解决掉。
这点我倒是做到了,想想还不算给心理学人和心理咨询师的身份太丢脸。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浩浩荡荡地到了肿瘤医院,好不容易见到医生,还没等我们问什么,医生看了片子就立刻说出了“中期”两字。如果说之前还存有幻想,此刻就好像被下了死亡通知单。
身为心理学人,有一个奇怪的职业习惯,就是无论经历什么事,你的身上总会有那么一部分的自己正在抽身观察自己、观察整个事态、整个环境。
我听到“中期”二字的时候,一面有着为人儿女的沉痛悲切,一面还迅速想了下以后面对来访者,用怎样的方式告诉他他正在经历什么会比较好——当医生直接说出中期的时候,我明显感受到母亲其实并未准备好面对这个事实。
在当时那个时刻,我既讨厌这一点,又有点感激这一点,因为它让我在无论什么时候总能保持一些理智。
2.
母亲说肿瘤医院听着骇人,我们又浩浩荡荡到了胸科医院,从入院检查到手术完毕出院,在这里住了三周——大部分人只要两周,多出一周是因为一个意外。
原定周二手术,一直到前一周的周五具体的通知还没下来。
母亲问医生,医生说让家属来一趟。我忐忑不安地找到医生,想着难道癌细胞已经转移所以不能手术?
医生说:“没转移,但我们查出来她hiv阳性,很奇怪。”医生接着告诉我,医院没有确诊hiv的资质,已经把血液送到市疾控中心做进一步检测,要一周后才能出结果。
他说:“你跟你父亲也赶紧去查下。”
什么?我的母亲,我的家人,有艾滋病毒?
整个晚上几乎彻夜未眠。
这个晚上,我第一次深刻体会了母亲听到自己患有癌症时的那种恐怖,那种不知道体内的炸弹什么时候会猝不及防爆炸的恐怖——即使如今的艾滋病已经和癌症相差太多。
也第一次体会了艾滋病人害怕被歧视、害怕孤立无援的那种无助感。
也是第一次如此深刻地切身明白,体会和理解永远是两个东西,即使心理学和心理咨询的技术让咨询师的理解无限接近着来访者的体会,但这终究是两个东西——所以以后,一定要更努力地去理解来访者——但是,我还有以后吗?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到了疾控中心,已经有人在一脸凝重和不安地等结果,幸好初查只要20分钟。
万幸,我们都没有。一周后,复查结果显示母亲也没有,当时真是开心极了,开心得都忘了还有癌症这回事,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有点好笑。母亲是百分之零点几的初筛假阳的情况,医生说可能是肿瘤引起的检测异常。
等待的一周度日如年,但现在,终于,终于,可以手术了。
后来手术很顺利。
3.
我外公在我母亲十几岁的时候就因为癌症去世,我外婆在我五六岁的时候也因为癌症去世——所以癌症对我母亲而言是一个情感异常复杂的存在,她这次生病以后最担心的就是我,她会那么担心,是因为她经历过那些痛苦,经历了两次。我觉得她很伟大的地方是,在死神面前,她并没有只为自己害怕,她因为爱,更多地在担心我和我父亲。
但也因为早年丧父,又那么早丧母,母亲的个性中其实有一些让人很不舒服的存在——我之前总跟她说要接受命运的不公,但这次,当我自己遭遇要在不应该的时间就失去母亲的时候,问得最多的也是为什么——如果母亲真的因此突然去世,恐怕自己也会发生从里到外的改变。之前因为自己遭遇的成长经历,我曾经多少对母亲会有一些责怪,后来因为心理学带来的领悟这些责怪早已经烟消云散。
但直到经历这次的生死考验,我才真正明白,我的母亲——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孩子、作为一个女儿,在她的人生中,经历过什么。
我感到很心疼,也感到很抱歉。
我还明白了一点,永远不要在任何时刻觉得你真的“理解”了谁,感受是一个很奇妙的存在,科学直到现在还没彻底掌握每个个体独特的“感受性”是怎么回事。所以,就算理解,恐怕和“感同身受”还有一些距离,即使经历了类似的事件,因为时间、地点、人物的不同,说到底,相似的经历其实依然截然不同。
现在,我只愿,心理学能让我无限接近其他人的感同身受——无论是我至爱的人们还是我深切关心着的人们,近一点,再近一点。
第一次投稿,第一次写出自己的故事。
从心,遇见幸福 | 一次可以朗读与听见的心理专题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