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地铁里比室外还冷。
围了围巾,戴了帽子,穿上最厚实的鞋,她从北京的最西边,横穿到最东边。
戴红帽子、满脸黑皱纹的地铁安保员扎着宽皮带。
他看着她,她也看了看他。他再看她时就多了不少怜悯。
被充满了无数个没有目标的梦想,和数不过来的空荡荡的日子。
拉面馆的桌上拥挤了许多盘子,里面堆积着两个广东人形而上学的市场规划,和难以实施的唱片编辑。旁边桌上的中年女人,一面笑容温煦,一面自言自语。
女孩子端着方盘,呼啦一下放在矮桌上。她带上一次性手套,开始肢解面包。
让人惊喜的甜味混杂着化学品的精准香气扑鼻而来,凝固的流沙死在冰凉的面包皮上。
饰品店门口站着个女孩子,正在店员的严密监视下试戴耳环。在她莹莹绿光的脸上,浮荡着转瞬即逝的落日余晖。
两对情侣突然停在路口,女孩子各自讲理,把对方从头到脚地审视一遍。奶茶一边冒泡,一边冷却,进到肚子里都变成黑色的粘稠的沉淀,又蒸发出来形成特殊气味的彩虹。
白色的巨大龙鱼,突然一头撞在玻璃缸上,头也不回地摆尾游回去了。他肚子里的膘已经失去了效用,想上不能上,想下不能下,成了个精神病。
一大群鸽子就像给剪掉了翅膀,疯狂挤向黑衣女人。她的周身都是鸽子的影子,她自己也成了一只鸽子。
车头、车头、车头,还是车头。
绿灯、红灯、绿灯、绿灯、绿灯……
自行车的距离太近了,从橙黄的塑料辐条发出恐惧的呼救。他的头盔丢在三里河的一口井里,而车翻在井的另一头。
从羊绒大衣袖子里露出翡翠手镯的绿光、黑指甲的金光、钻石戒指的白光、手表的银光。连落日的余晖也不见了。
月光的冷淡是众所周知的。
在这座灰蒙蒙的城市里,有一半以上的窗户都挂着铁窗,从外面看,就像整齐摆放的松鼠笼子。就是这些窗子,透明的玻璃,坚硬的塑料,将它里面和外面的世界隔离开,却又彼此能看见一部分。
穿红色短羽绒服的女人慢悠悠跟着被自己剪得很难看的泰迪犬,像美国僵尸。没头发的老先生,弓腰缩背,提着个折叠板凳,头顶反光和身上穿的灰色棉袄鲜明的对比着,就像夜晚闪现的太阳的影子。货车倒进违建饭馆门前的斜坡,从门里面跑出来似笑非笑十分热情的男人,他穿一条藏蓝色围裙,是有几分主厨的味道的。白色的大猫从汽车下面溜出来,估计他已经在那车的前机盖下面住了一个月。
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朝着窗外望着,偶尔出门倒垃圾,清理干净的垃圾桶像他的皮肤一样干净。
“你不是放不下她吗?”
姚桃的声音非常直接,一点弯度也不拐就进了他的耳朵。
魏堒半回过头,眼神犹疑地看她用比常人小了不少的手系裙子领口上的玛瑙扣子。
姚桃因为身材长的小,总有些幼态。这在她上学的时候还不太看得出来,如今就十分明显了。也可能是魏堒那时候不怎么关注她,觉得她和其他女孩子一样是应该疏远的。可是如今一看,她的身体就有些小巧可爱,像容貌上总也长不成熟的法国女孩。
“谁放不下了。”魏堒转回头,从两幅窗帘中间一扎宽的缝隙向外张望。
远处,灰蒙蒙的天际之下,高大的烟囱正在向东边挥散,一团团烟雾由浓变淡。
“她心狠,你可不行。”姚桃歪着头,慢悠悠从魏坤的身后走过来,脚底下的厚绒毯子让她觉得脚像踩在马背上。她一把拉开绉纱窗帘,外面空气灰污污的。魏堒拉开窗户,烟头像个草叶似的给风卷了出去。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姚桃的手轻轻搭住了魏堒的胳膊,他也不推。
“因为你连自己是不是好人都不知道,就像个孩子,我喜欢看你听我说话的时候眼神里的空洞,让我很想把更多话投进去。”
他的神情还是飘忽不定,好像魂早就给姚桃扯去了半个。
多年来,姚桃总是在他孤独低落的时候,像大雪天来抢衣服的乞丐,把他扒个精光。可是除了她,他竟然也没有什么别人了。他还是弓着背,两只胳膊肘放在窗台上,侧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姚桃。这一次她又不知道想怎么羞辱他魏堒和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回忆的影子的赵恬恬了。
“你想不想去看看她?”姚桃的眼睛里发出光。
魏堒朝左边挪了挪。外边的风小了,烟升的高了些。
她的眼神忽然一变,手也拿了下来,整个身体左右摇晃,像个无忧无虑的钟摆。
“你要是想去,我告诉你个地方,你就远远的坐那看着她。”
魏堒深吸了一口气。
姚桃停下摇摆,噗嗤一笑,说:“解一解你的相思之苦。”
魏堒一怔,心思从远方的烟雾里探出头来,姚桃已经转身摇摆着走了,只剩下印花裙子飘忽不定的一片影子。
他对赵恬恬的那份心早就消散的无影无踪了,可是这个名字带给他的记忆是单纯的,是一个有着存粹的爱情的印记的,不像现在,爱情是爱情,别的是别的,别的东西可以想尽办法换来、买来,可是爱情就难了。
他把手在窗户上抹一下,让上面的水气顺着手掌流下来,露出一块更加清晰的视野。姚桃穿着她新买的毛领大衣,走到路边,和另一个叫车的说了什么,一起上去了。也许他们早就认识呢。
赵恬恬的名下多了一套房产,来自死去的父亲,她的继母和弟弟不要那房子了,经过了一些繁杂的手续,虽说陈悠然有权拥有其中的一部分,可实际上只能给她。
晴山的冬天更冷了,十一月份就下了一场大雪,这个时候已经进入隆冬,河水冻冰了,公交汽车的窗户上结着厚厚的一层冰花,乘客们只能靠司机亲自报站来保证行程不被耽误。
在酒吧里看见姚桃的时候,她忽然觉得整个世界背着她做了什么,就像现在这个时刻,满车的老人,所有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突然不言不语地老了。只有她摇摆着站在空地里。旁边座位上的一个女人在用手指拿掉毛线手套上浮起的绒球,退了色的红像在砖里浸泡过,灰蒙蒙的。她一回头,肥胖的老人家正把公交卡当做刮痧板,在额头上刮一下,汗水甩出去,然后又刮。这时候,身穿亮橙色的程序员斜了她一眼,轻蔑地说:“刷卡。”恬恬从包里翻出两块钱,乘务员毫不客气地从中抽走了一张。
她恐惧并且无奈地觉得,不是她进入晴山,而是她把整个晴山捧在手里,灼烫却放怎么也不下。
如果不提赵恬恬对晴山小城的恐惧,那么这整个故事就被我丢掉一半了。
没有人希望自己拖着不快记忆,她也是一样,尤其是当她不得不承担着许多夹杂在一起的骂名的时候。人们会讨论她的父亲的死与一包毒品有关,母亲因为与另一个女人争风吃醋而逼疯了自己。她就像个麻将桌老手,在桌边的时候别人自然不能做什么手脚,可是只要一离开半分钟,回来时就会发现整个局势都不同了。
在晴山有这么个麻将桌,在她的城市同样有这么个东西,这两个地方中间牵着一条绳子,彼此连通,她注定顾上这头就顾不上那一头。
这一次的长途旅行,她孤单单一个人,风起的时候窗外发出刺耳的呼啸,身边的人不停地换,从一开始车上没几个人,到拥挤不堪,再到空旷,她就像经历了一整个人生。
她认为每个人都应该有这样的旅行,这样的旅行就像一场流浪,目的地飘摇着,可是时间和空间都虚无了,这个时候也就有了自己了。
这种时候并不多,身边的人不管她去哪里,去做什么,去怎么做,不去过问更不去阻拦。
她想过的很多次却一直得不到答案的一个问题再次浮现在脑海里,那是一个关于存在的问题。如今她离这个问题越来越近了,答案与她的距离却没有再拉近一点。
倪鹏的影子突然闯进她的脑海。
他笼罩着整个晴山,她一走进来整个心脏就开始泵出带有他的色彩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