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游记

暮春三月,霪雨初歇。仲仁与友游于乌江之畔。其时气清天朗,日丽风和,但见大江两岸,花树迭发,一派锦绣;柳绿桃红,修竹萋草,莫不欣荣,鸟鸣远树,蝶舞花前。仲仁叹曰:咿嘻!若非心有不愉,邀游以解,能得如此盛景乎?

江岸石板铺砌为堤,砼铁混浇为栏,暖日斜光之下,雕狮镂鲤若敷银贴金,碧水青堤如浮汤倒火,相映成趣,甚得其美。岸边草庐砼亭,木廊石阶,曲迂回还,古意深远。时有近客携伴而游,或行或息,或倚或坐,低声细语,却不喧哗。江声飒飒,风语汐汐,仲仁携友漫步而行,悠耳骋目之间,舒怀放意之际,花香随风而来,只觉心旷神怡,甚为快慰。

正行之间,忽闻筝音悠扬而至,若飞鸟划行天边,又栖枝稍歇,复振翅而起,绕潭低徊……仲仁笑问同游者:“玥公子以为如何?”

宋玥颔首笑曰:“清新高雅,造诣不凡,妙哉妙哉!”

同游者鼓动宋玥以箫声与鼓筝者合奏,于是仙音浮浪,若轻舟徐行,笑傲江湖;魔曲穿云,如飞马破阵,十面埋伏。附近闻者尽皆驻足以赏,良曲奏罢,莫不叹服,欣欣然,施施然,意犹未尽焉。

仲仁心中赞叹,曲敬芬芳动客心,春逐葳蕤迎我情。来时心中之郁结尽数解除,又复旷达豪放,快然自足。江上清风徐来,天际春晖送暖,花香鸟语,听涛品曲,能得此间快意者,又有几何?能不知足乎?其人曰:“遗憾未及录曲以藏之!”此其无厌乎?既得一聆,已是大幸,何恨恨其未录之也,仙音难得,得而既悦其耳而慰其心,复何憾之也哉?苟若得陇望蜀,贪得无厌,又岂可尽获此中之乐耶?


附:

楚雩翘足引首,向来音之所瞧去,复又低声笑道:“鼓筝者乃一老翁,玥公子箫艺精湛,何不邀和共奏一曲?”

宋玥摆手笑道:“高人当前,小子岂敢卖弄!不可不可!”

赵轲与仲仁相视一笑,分挟宋玥两臂,离地而起,向鼓筝老者所在亭中送去,仲仁笑道:“正该共奏一曲,以慰此间胜景之造化!”

宋玥面红耳赤,挣扎抗辩:“箫未带来,何能为之!”

楚雩伸手递箫,眨眼笑道:“喏,箫兄早已候你多时!”

宋玥白眼微翻,似说“就你机灵”,接箫跨步,至于亭中。赵轲抢着在宋玥耳边低声道:“十面埋伏!”仲仁也笑道:“笑傲江湖!”言罢与楚雩、赵轲嬉笑着远远退了开去。

亭中老翁短须短发,麻衣素裤,坐于亭边木椅之上,古筝置于胸前。老者身侧另有一位老妪,斜倚于亭中长椅之上。老翁见有人来,微觉诧异,止了筝音。宋玥待余音消歇,躬身行了一礼,仲仁远远的听他轻声说话,似是请求合奏,老翁缓容微笑,轻轻点头,宋玥又说了几句话,老翁又微微点头,这次似是拟定合奏的曲目。

宋玥从箫囊中抽出白玉也似洞箫一支,面江而立,抚箫抵于唇边,先试了一下气,只闻箫声悠扬而起,若灯火明于暗夜,似孤舟出于浪尖,然后箫声渐歇,灯火渐灭于暗夜,舟船渐沉于江河。

老翁不禁高声赞道:“好!”身后老妪忽然坐起,脸有不悦之色,欲言又止。

宋玥听得老翁赞叹,面色微红,抿嘴微笑,虚掌相请。老者左手五指轻扶琴弦,右手或抹或托,或勾或提,左手或按或摇,时时呼应。仲仁但闻琴音空灵悠远,如同一江春水荡漾而来,江上飞鸟悠然振翅,水中游鱼随心遨游,碧波拂柳,和风摇花,湿了泥土,润了春色……仲仁心中喜道:“原来是《笑傲江湖》。”

宋玥随即提气吹箫,箫声幽悠,夹在老者筝音之中,如浩淼江水之上,一叶扁舟悠然而来,平波浮浪,不疾不徐。春水浮舟,漫波而进,江面时而宽阔,时而狭窄,而扁舟轻摇,随水流地势委婉而行,舟头远处时而山峦叠嶂,时而平野开阔,两岸花树次第辞行于后,转眼又恭迎于前,轻舟浮浪,回还而进,极是畅快。仲仁心中豪情涌起,若见范蠡辞官之后,泛舟于五湖之上,太白获赦之时,回舟于长江之中。

曲声渐低,终于不闻,仲仁只觉江水缓缓收于天边,而轻舟亦渐行渐远,慢慢隐于天际。终于如梦方醒,忽见身前身后,俱是游客,原来沉醉仙音不觉之时,附近游客也都循声而来,围观聆乐,不禁抚掌微笑,心下悦服,又意犹未尽,向亭中望去。只见宋玥又拱手低语,那老翁再次轻轻点头,脸上欣喜之意愈盛。

老妪忽地高声说道:“你……”

老翁摆摆手,示意老妪莫要讲话。再次提弦叩音,托切劈挑,这次却是《十面埋伏》。仲仁只觉恍见骤马驰腾,冲突急进,千军万马,围将上来,不觉想起当年西楚霸王垓下之围,当即转身面向乌江,斯时日已沉山,四野俱黑,天地苍茫,而江风鼓荡,耳中闻得江水在琴音之中涛涛奔流,凶险萧杀,不禁心中悲切,一股心意无处可逃,正没奈何,忽闻箫声跌宕而起,琴音却渐而压低,如飞马破阵而来,似霸王舞戟而出,千军辟易,万马齐喑。仲仁大喜,若见江水之中,霸王携了虞姬,领了众将士,破阵而去。

琴音又起,愈转愈急,如见韩信立于战车之中,频频舞动令旗,不住催动军马围将上去。

箫声切切,如诉如晦。霸王见敌阵军势浩大,恐难善与,依依别了虞姬,提戟跨马,欲要再战,回头间,陡见虞姬提剑横抹,不禁心胆俱裂,抢下马来,扶住虞姬,却已是香消玉殒,洒红满地。

琴声愈急,箫声愈低,黑暗之中,只觉敌军愈近,围场愈紧。惊弦似疾风骤雨劈切,马蹄如惊雷涌浪踏破,千军万马,霹雳沙场,如同已经冲突到了面前。仲仁一颗心怦怦跳动,心下之意却兀自悲切低靡……蓦地箫声高张,亢然悲壮,压过了琴音,仲仁全身一震,如见霸王昂首悲呼,缚了玉人冰躯于背,复又跨马提戟,领着座下将士,当先冲出。但见乌戟乌驹乌甲,冲阵而下,当者无不翻倒在地,万夫之勇,舍予其谁?

琴音叠浪一般,此起彼伏,渐渐减低,却不断绝,箫声愈扬愈烈。仲仁心中暗惊:糟糕,韩信这厮围而不击,避锋就疲,霸王危矣!

果然箫声烈极而降,琴音复起,渐渐压过箫声。箫声扬扬,时而高厉,时而低浊,仿若霸王于汉军之中往来冲突,挣扎厮杀!然而敌阵封锁严密,只听琴音声中,汉军层层包裹,围追堵截,任凭霸王奋勇,冲破一重,又有一重,杀散一层,又上一层,无穷无尽,无终无息。仲仁只觉得一股气横横憋在胸口,透不出来,难受之至。

箫声复亢,穿云而出,琴音复低,回还奔绕。仲仁大喜,却又大悲,心知霸王终于携了虞姬,领着残兵剩将,冲出汉军重重包围,到得乌江之畔。

琴音点点,错错锵锵,箫声悠远,层层弥漫。霸王回首,眼见身后儿郎血漫征衣,断刀破甲,寥寥落落地几人跟着自己,又想到背后虞姬,佳人已去,不禁哀怨横生,生志全无,下得马来,将乌骓送于乌江亭长,解下虞姬,拥于怀中。

琴音骤急,敌军又进。箫声浑浊,不复悲切。霸王与众将士立于汉军包围之中,巍然不惧。

忽然琴音陡然裂帛而上,箫声跟着破空洞天,直刺九霄。琴音却又急收消没,戛然而止,箫声亦收,然而余音尤亮,若流星划过天际,光轨尚存,似轻舟行过江面,波浪仍在。仲仁心知霸王终于乌江自刎,陪着心爱的虞姬一起去了。仲仁心中悲壮莫名,一口气却是终于卸了。忽然听到楚雩惊呼:“玥公子小心……”一惊之下,醒了过来,转身瞧去,只见宋玥向后摔倒,一跤坐于亭中长椅之上。跟着众人掌声忽然响起,喝彩之声不绝入耳。

仲仁赶忙抢入亭中,扶住宋玥。其时江堤两岸,路灯都已点起,亭中灯光映入,只见宋玥脸色惨白,额头冒汗。老翁投来关切的眼色,宋玥摆手安慰众人道:“不碍事,不碍事,只是有些气息不足,修养一会便好。”说着又向老翁拱手致谢,老翁笑道:“小友箫艺精深,十分难得。只是意气太过……还得多多注意调养啊。”

宋玥点头连连称是。老翁又道:“夜色深沉,老头子弱不耐寒,要先回去歇息了,失陪啦!”

宋玥赶忙说:“好的!若是有幸,还愿有缘能再与老先生合奏!”老翁笑道:“好好好!”

老妪扶起老翁,收拾古筝,楚雩过去帮忙,仲仁与赵轲帮着老翁推了三轮车过来,老妪坐在车上,接了宋玥递过去的古筝,笑道:“老头子,起驾回宫。”老翁笑道:“起驾回宫!”

仲仁宋玥四人目送二人离开,齐声叹道:“神仙眷侣!”仲仁心道:“若是我老来也能如此,该有多好!”

赵轲说道:“我们也回去罢!”楚雩问宋玥情况如何,宋玥言道无妨,于是四人结伴而归。

路上楚雩怪责赵轲不该提议让宋玥演奏《十面埋伏》,害他这般难受。宋玥负手笑道:“多亏了那位老先生琴艺高超,演奏中一直护着我,牵引援助,不让我堕入心魔,否则,只怕一曲未尽,早已气竭而倒!”赵轲吐了吐舌头,赶忙陪不是。宋玥又道:“不过也算幸运,我自知暂时还未能驾驭此曲,所以从来不敢,也从来没能一次连贯奏完此曲,今天能够一气贯之,实乃一大幸事!妙哉妙哉!”四人大笑!

转过一个弯,忽然前面传来说话声音,仔细听去,原来是之前那两位老人。只听老妪责怪道:“你明知肝病没好,不能动气,还要弹那什么《十面埋伏》,那么凶险的曲子,万一病情又恶化了怎么办?”老翁轻笑着说道:“没那么容易恶化的,何况我自己会控制。今日难得尽兴,你好歹也要让我开心一回嘛。”老妪嗔道:“你啊你,唉,真是痴筝如命,当年我怎么就看中了你,你说?”老翁开怀笑道:“我那时候教小学音乐课,你在教室外面偷听我弹古筝,从此啊,哈哈……”

宋玥面现歉然之色,仲仁知他心中愧责不安,安慰他道:“老先生也说了难得尽兴,玥公子莫要难过啦!”

楚雩也说道:“要怪就要怪赵轲这家伙!”

赵轲歉疚说道:“我错了,是我不该!唉。”

宋玥安慰道:“你也不用自责,我也有错,不该逞能!”

仲仁伸臂揽住二人肩膀,笑道:“别再互相担责了,我们也打道回府!阿雩,现在几点?”

楚雩忽然惊道:“糟糕糟糕!忘了一件大事!”

赵轲忙问何事,楚雩说:“忘了用手机把两场曲子录下来了!糟糕之至!”

仲仁与赵轲听了此言,齐齐大惊失色,连呼“遗憾遗憾,糟糕糟糕”,宋玥伸臂揽住三人,笑道:“没录最好,免得贻笑大方之家。待我技艺更加精深,能够轻松驾驭了,让你们随便录!”楚雩仲仁赵轲三人齐声说“好!”四人挽臂而行,一路嬉笑着慢慢在夜色中走了回去。

2017年3月23日,仲仁夜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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