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前,在我们大山里的九年一贯制学校,初中部与小学部同时进行期末考试。只不过,初中部已连考了两天,还剩最后两门功课需应对。
那日的上午,约摸九点多的光景,我在办公室批改七年级期末语文试卷。独自一人对着电脑,重复批改几千份考卷,虽说仅需改一道题,可反复敲打键盘,不停上传最后得分,人如机器,易疲乏。
一个钟头过去,手酸臂胀,眼干睛涩,感觉那些试卷总也改不完似的。我伸了个懒腰,起身稍作休息,收拾起桌上的杂乱物件,转移长时间工作带来的困倦。突然发觉,桌上笔筒里有笔芯漏墨,赶紧拿起染了色的脏笔筒,下楼洗刷。
四年级的孩子,围着小水池,一个接一个洗着他们因分吃西瓜而弄脏了的小手,见我朝水池而来,纷纷让道,空出外侧水龙头。
就在我清洗笔筒那会,水池前迎面而来一女子,约摸四十开外,两束乌黑碧碧的半长秀发,别在脑后,眉清目秀,看上去略略腼腆,脸色微红,带着几许娇羞的媚态。
她脚穿一双黑色绣花布鞋,搭一件霁青色长裙,配上她那民国风情的浅色中式圆褂上衣,样子很是特别。这一身超凡脱俗的清新装扮,在这深山老林子里的偏僻之地,颇不易见,我忍不住朝她多看了几眼。
没想,当她快到我洗东西的水池跟前,便停下了下来,安安静静地站着,一声不吭盯着水龙头,不再前挪,没丝毫要离去的意思。
估摸着她要用水,加上我还需一会儿,方能洗好这染了色的脏笔筒,我怕她久等,便往旁边挪了挪身,空出位置,朝她挥手示意,让她先来。
她朝我浅浅一笑,礼貌性的挥了挥手,仍站在原地,礼让我继续。我加快了清洗笔筒的速度,三下五除二,简单抹净筒内污色,赶紧腾出位置。
长裙女子慢慢靠近水龙头,拧出一道不大不小的细水流,弯腰低头,专注洗起纤细的嫩手。
对这突然冒出来的新面孔,我从没得见,便在心里嘀咕:“莫非她是哪位老师家属,又或是哪位学生家长,估计来学校找人,兴许会向我打听点啥?”
可她终究没吭声,我不便多问,转身上楼,继续批改试卷。一只忙到十点来钟,试卷总算改完,我这个学期的工作,便彻底告一段落。昨天我就计划好,今日上午试卷改完,下午回南昌。
想着下午两三点钟的太阳,耀目又刺眼,一人长途开车,确易起疲劳,加之那时距离学校食堂开中饭,尚有一会。若我能早点出发,把更多时间留给回程,这回家的一路,便可自如应对。我稍作收拾,拎起桌上笔记本电脑,开车离开了陪伴我快大半年的乡村学校。
很快,车子拐了个大弯,驶向了坡下的老街。
快到老街尽头废弃邮局前,有一撑伞女子,正在老房子屋檐下徘徊踌躇。看她那不停张望的身影,怕是在这候着乡村客车有一会儿了,我把车子在她跟前停了下来……
车子刚一停稳,我侧了侧身,边鸣喇叭,边朝屋檐下方那撑伞的女子招手。
她收了伞,朝我走来,长着少许雀斑的圆脸,堆起层层笑意:“你去县城?可否捎上我?我付车费给你……”她还不确定我是否带她,经风历霜的脸上,露出层层红晕与微微忐忑。
“咦,这不是上午去我们学校的那位女子!”我意外得差点嚷出声来。
“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一边感慨,一边想起一位哲人曾说过的话:“见一次是缘,见两次即是增上缘,众生的见与不见,遇与不遇,均是轮回兜转中难得的机缘……”
当那女子来到车子右后门,我朝她笑了笑:“没事,您也别客气,我这是顺路出山,不收钱……”
车子后排,突然多出了一个陌生的女子,让车内的空气,竟变得有几分的沉闷,我们彼此,均感觉有点不自在起来。
“您上午去了学校?”为缓和车内略显尴尬的氛围,我没事找事找同她搭腔。
“是,我去学校看我儿子了,不巧他正在考试,不方便打扰他,我就先出来了。”她对我知道她去学校一事,有些意外,声音里透着隐隐不适。
“怎么我以前没看过你,你家搬县城住去了?干嘛不把孩子带身边?一个孩子,尤其是一个男孩,脱离了父母的视线与管束,或多或少,总会有些小问题,不利孩子成长,也不利养成好的习惯。”我接连抛出了一长串疑问。
她没急着接我的话,感觉她内心正在起微澜,在挣扎,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对我这个陌生人,诉说她那颇为离奇的家境。
稍稍平静了一会,她用不太连贯的话语,幽幽对我说:“我离了……婚……儿子判给了他父亲,孩子正读六年级……我一个月过来看一趟儿子……”
过去的这四个来月,我基本都呆在山里。常听到人说,谁谁的父母,离了婚,散了家。山沟子里离了婚的人家,真是出了奇的多。离婚,对山里人来说,也不是啥新鲜事,早就见怪不怪。
因为种种原因,他们解散了牵绊彼此的婚姻,从此,他们各不相关,各过各活。只是苦了那些还未成年的孩子,小小的人儿,就得独自面对不再完整的家。有些孩子,因此而变得孤僻、胆小;有些孩子,甚至破罐子破摔,成天沉迷于网络游戏而不能自拔,流连于虚拟的世界,以逃避令人生厌与算计的浊世……
我没正面接那女子的婚姻话题,转而向她介绍起我自己的情况:“过去这些年,我请假在外,过年后才回来教书。正好今天学校考试,加之我的工作告一段落了,我家在南昌,回去要路过县城,所以顺便就捎上了你……”
我们之间相互说着话,随着话题一 一打开,刚上车还有些拘谨与不适的她,慢慢也变得放松起来,她的声音与语调,亦变得柔和,不再有先前的犹豫。但一提及她那正上六年级的儿子,她说话的语调,居然高吭了几分。
“咳,我曾想把孩子带去县城读书,即使孩子父亲不出一分钱,我也接受,毕竟城里教学条件好,我可以盯着孩子,督促他学习。可孩子的爸爸与奶奶,全都死脑筋,不同意我带孩子进县城。尤其是孩子寡居的奶奶,已经八十多岁,又老又糊涂。有一次,我去学校看儿子,她还跑到学校来辱骂我。考虑孩子还小,天天和他们在一起生活,为了不伤孩子的心,我只得躲着那老太太,不同她争吵,不与她一般见识。每一次,客车还没到老街,我就会提前下车,从田间小路来学校,感觉自己就像做贼……真不知我上辈子造了啥孽……”
后座上的这位中年女子,谈起孩子奶奶与父亲的糊涂,因为他们而耽搁了孩子,个子不高的她,声音充满了力量。许是母性本能,许是她对孩子倾注了太多浓情与歉意,她竟不能自持,完全不顾家丑不可外扬的这一传统,对我这个刚认识一会的陌生人,毫无保留,倾诉起她那不堪的家境与旧事。
“婚姻带来的错误,带来的痛苦与爱,都是无常的。是人就会犯错,谁又能无过?农村上了年纪的老人,观念尤为落伍,跟不上时代……你生老人的气,没啥用,只会让自己更难过……”我试着开导她 (这个爱子心切的母亲,这位受了婚姻伤害的弱女子)。
“我在一家大超市做牛奶导购员,一个月三千来块钱,一个人在县城租房子,自己倒没啥,咬一咬牙,日子就挺了过去。可孩子的父亲,才四十几岁,没多少文化,成天只知道钓钓鱼,游手好闲,啥也不干,陪着他的母亲……也不知教育孩子。咳,只是苦了我的儿,耽了他前程,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接着,女子重重叹了口气,倾泻着她对孩子不成器的父亲,还有糊涂奶奶的愤懑与不满。
我继续宽慰她:“确实,婚姻与孩子的教育,都是一样的。一旦错了,就得自己承担和面对,然后往前走……婚姻,对孩子成长与考验,是逼出来,需要时间,待孩子慢慢长大,或许他会懂事,会好起来的……”
“你家住南昌,我大儿子也在南昌工作。”她换了话题,声音不再高吭,“他在南昌读的电大,现在一家小公司做预结算,都快有一年了,经常需要加班,一个月大概有五六千……”女子谈起了她的大儿子,仿佛那是她全部的希望与寄托,声音又柔和了起来。
“那你大儿子真不错,一个人在城市里打拼,真不容易……他都参加工作了,应该懂事。有些事,你不好与孩子父亲和奶奶沟通,可以让你大儿子去沟通,他们之间,毕竟血脉相通,效果要好……”
“男孩子,说懂事也不懂事,人是长大了,可他有自己的想法,也不愿与我多讲话,感觉还是有代沟......上次我去南昌看他,他竟然还跑去和他的同学玩,把我一个人扔在家……”
“确实,男孩子多粗线条,情感不够细腻,心儿野!”我继续宽慰后座的女子,然后对她谈起生活的哲学,“使我们感觉好些的,不一定对我们好。使我们感到痛的,不一定对我们不好。我们感到窘迫的不应是困难本身,而是我们无能让困难结出美丽的果实。面对困难与痛苦,我们常常羡慕别人,只是因为我们更容易体会自己经历的那些苦痛,而忽略了别人的无常……”
人至中年的我们,一路聊着孩子,谈及各自的家长里短,还有人生境遇的不同……想不到,这山路弯弯,竟不再有往日那般难行,感觉距离也近了些。
车子,很快在进县城的大桥跟前停了下来。我不去城里,得从另一个方向拐去国道,接着上高速。这位偶遇了两次的中年女子,匆匆下车,临了,她再次对我说:“我付钱给你,谢谢你带我出来,还有你一路的谈话……”我婉拒了她的盛情与坚持,开车离开。稍一走远些,待我回头再看她下车的地方,那位着霁青色长裙,搭配民国风情的白圆褂上衣女子,早已消隐不见。
挪威电视剧《羞耻》有那么一句台词:“你遇到的每个人,他们都经历着你所不知的战斗!”请心存你的善意,直至永远,好让更多的人,生起希望,重拾心境……
这不常规的偶然相遇,却遇见了并不幸福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