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岁】
日头晒得人头晕目眩,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麻木了青春年少该有的一切幻想。
今天我刚放下锄头,城里的表姐就来家里了。我一边装作忙着整理挑子,一边招呼她进屋坐下,不敢看她,窘迫使我更加丑态百出。
渐趋平和的我,当一切闯入固有习惯的外来事物还是会让我重拾那种厌恶的感觉。每次她来我家,几乎都是不愉快。
而她死盯着我看,我依然无所遁形,自卑与怒深深灼烧着我,招呼也不周到了。要是母亲还在我身边,她一定会说我没有礼貌。
可是,天知道死盯着一个丑人看是多么残酷的凌迟之法。
她这次来是要借一笔钱,说是表姐夫要做点买卖,需要资金。她当然不会和我谈,她只会觉得我又丑又穷还没有文化。
所以正当饭桌上她和我丈夫商量时,我喋喋不休着难处――盖新房时我们家也借了不少钱,加上因为开垦荒地被罚了好几百,是故作为难,也是发自内心,因为我深深记得罚款时几个领导坐在家里开官腔的那种庄严,让人绝望。
她心里不爽,阴阳怪气儿的讲话,于是我们开始争吵,从昔年两家挨着时农具有借无还,到生病生娃时礼多礼少,嫌弃的话无穷无尽。
最终,她一巴掌打在了我丑陋的脸上。我败了。因为当初伤了这块脸,我姑妈,就是她妈妈带来了不少鸡蛋,几个鸡蛋使我认输。
那一瞬间耳朵嗡嗡作响,头也晕了,周围一切刹那安静。我只清晰见到桌上的酒杯晃动,灯火摇曳。
脑袋却醒了――
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终于成了一个为了窘迫的生计锱铢必较,心里满是东家长,西家短,终日围绕着猪鸡牛羊转的合格农妇。
我想起,我也曾读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我也曾看过“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甚至也曾悟过“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
原来这些都离我那么遥远了。
【二十三岁】
好久没有写日记了,因为生孩子,这半个月以来都在医院里度过。
虽然医院里有点不愉快的经历,但不管怎么说,今天总算回家。
春寒依旧。我和丈夫抱着孩子走进村口,那颗最大的桃树已经被砍掉。
其实砍掉了本没有什么,村中地边总要修整修整。主要是我怀中有了新的生命,一切都变得那么不同,奇妙的感觉,让我重新审视这个世界。
有什么在重生,有什么在强大,有什么依然深深的死亡。新生命的降临让我对生活有了一点期待。
我用力的假设这棵树没有被砍掉,一树桃花是多么美丽。它似乎因为不会再盛开而变得出奇珍贵。
我又开始假设其他已经无法改变的事实。假设我没有毁容,假设我在学校受人欢迎,假设我考上了大学,假设我自己选择了夫家……
春天到了,屋外这风怎么依然些微冰凉?可我却沉迷依恋这冰凉了,似乎悲伤疼痛已经是我还活着的标志。
我已习惯在忧郁中流淌喜怒哀乐的情绪。
【二十六岁】
这段时间阿思总是生病。
今早我在屋外种小菜,她一个人躺在床上哭个不停。一摸烧得厉害。
我去问她爸拿点钱去看病。昨晚不知去哪里喝的烂醉如泥,还没有醒。我慌了,不停的拍打他,他迷糊醒来还要跟我动手!
我告诉他这次最好不要打太久,因为他的宝贝孩子生病了很煎熬。
最终他没有动手,我发现自从娃会叫“爸爸”以后,他很少动手了。不过已经无所谓。
因为一天一趟的县班车已经开过,所以我们最后选择到五公里外的镇上的草医那里看。
老先生说再晚一点,孩子的脑袋都要烧坏了,烧坏了就成傻子了。我心里一阵后怕。
我曾经已是个不受待见的丑女,受尽了闲言碎语如影随形的苦楚,上天保佑!请让我的孩子健健康康,不要有任何异于正常人的地方。
比较愁的是这段时间的医药费没有着落,虽然她爸在镇上有点活计,但娃长期的体弱多病已经入不敷出。
表姐夫说最迟三年就还钱,到现在都没有还。去要了几次,两口子始终不见人影。
到时候再说吧!总会有办法的。
【三十一岁】
今天阿思开家长会,她爸没有时间,叫我去。
我在校门口张望,吃过午饭阿思终于出来了,可是她却不停的推我,叫我快走,说是我模样太丑了,同学会嘲笑她。
从小到大被嘲笑,如今从自己娃的口中说出这种话,无疑是最痛的一次。
原来年少的阴影一直在我内心深处没有消失,最亲的人有时是最利的剑,最大限度的重新撕开伤口。
但我最痛的还是,曾经我以为只要我的孩子像别人一样健健康康活蹦乱跳,她就能拥有和我不一样的未来。
可现实告诉我,我的存在才是她幸福快乐的最大障碍。
【四十一岁】
今天家里来了很多亲戚,因为阿思考上大学了。
我躲在帘子背后看着阿思在人群中笑得那么开心,心里别提多高兴。更开心的是,吃饭的时候她给我夹了菜,这还是她生平第一次。
虽然她没有说什么话,我却悄悄哭了。上次哭,还是被她嫌丑之后。但她嫌弃了我,也拯救了我。
学校在遥远的外省,一想到她即将离我而去,我的心里很不舍得。但是我能做的除了让她安心离去,似乎也没有什么了。
比较遗憾的是,我的父母今天没有来,打电话问说是母亲这向身体不太好,父亲在家照顾。
他们告诉我一个多月前表姐夫去世了,因为生意一直赔钱,那天晚上他心情不好喝了点酒又去开车,最后葬身山路悬崖……
说是姑妈离婚后的这几年已经选择吃斋念佛,为了不让她再伤心,才封锁了消息。我很难过。
最近真的不吉利。前些日子才听说镇上的草医老先生也去世了,唏嘘啊,以前还经常带阿思去那里看病,一看一个准儿,药还不算贵。
当一个音容笑貌仿佛还在眼前的人突然死去,你会发现自己原来离死神这么近。唉,人啊……
无数次想过去死的我,如今也怕死了。我还想看着宝贝女儿成家立业。
【四十六岁】
今天阿思打电话说已经收拾好东西了,马上就启程回家,今后打算在本市里工作。我问她需不需要去接她,她还是拒绝了,说是怕我走丢。
她告诉我们不用担心,因为和她一起回家的还有她相好的。
我喜出望外,连连点头――虽然她看不见我这蠢动作。
乐极生悲的我想起最近有一条新闻讲关于原生家庭的影响……
我知道,这样的我,曾经一定给年幼的她造成了某种困扰和伤害……如今我不纠结她的真实态度,至少她越发关心我。
她总算顺利毕业啦。这几年,看她的反应,大学生活应该还算愉快吧,如此,我已经很要感恩老天爷。
【四十八岁】
刚才孩子打电话,哭得很伤心。
原来是周末回对象家了,他的父母对于我们家的情况不是很满意。我的心又皱成一团。
我手足无措,只能告诉她不要委屈自己。她却问我到底懂不懂爱情……
说实话,每次阿思以“懂不懂”句式跟我说话,我都会很紧张,而这次她是带着更深的怨气。
什么是爱情?我好像都没有思考过。年少的时候也有过一起玩耍的男孩子,跟他相处很愉悦,可惜只是我单方面的愉悦罢了。
那时很多女孩子都有人喜欢,而我只能在阴暗里抚摸着那点愉悦,时不时再偷一点藏进来,直到他最终对我厌恶。
记得那种感觉,一分厌恶,让我十分退缩。
此刻月光中,老头子在屋檐下抽旱烟,时不时咳嗽。房前是一大片玉米地,在风中哗哗作响,蛐蛐儿叫个不停,瞅瞅镜子里的我,已经白发依稀……
在这一阵平淡中我沉默。我想我对爱情是没有深刻体会的,因为我是如此随波逐流,从不曾对它执着。命运没有给我选择的机会。
我只知道阿思很伤心了,我迟钝的心跟着痛,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我现在自责不已。希望她能听我的话,不要像我一样委屈自己。
【五十三岁】
明天阿思结婚,我实在是睡不着。
老头子不以为然,说我这么大岁数了还这么不扛事儿。我不管他,他懂个啥?女人忙得翻天,男人四仰八叉。
少年时那个小伙子最终还是放弃了阿思,让她死去活来,说什么不相信爱。
我说我不知道我相不相信爱,我只知道想为她受所有苦,我这个岁数,还怕什么伤不伤,苦不苦。
现在这个是邻省人,家境一般,但小伙子老实,也挺能干,我很满意。
我这个岁数,也没有人在意我长得好不好了,但我还是纠结明天穿啥好,该对新人说点什么,大好日子,千万不能出丑态让阿思丢脸才好。
【五十四岁】
听她爸说阿思生了,是个小儿子,母子平安。我喜极而泣,让他一定要拍个照给我看看。
他要一周后才回来,亲家们很挂人,非要他多住几天,看样子是好相处的一对夫妻,我也就放心了。
最近身体不大舒服,家里猪鸡牛羊也要有人守着照料,她爸因为镇上的公事经常往外跑,脑袋比我好使,让他去阿思那边看看情况最合适了。
别的不怕,就怕他不收收那点喝酒爱抽疯的烂脾气。到时候给亲家添麻烦,这样让阿思怎么好做。
【六十岁】
今年她爸退休了,拿着一笔退休金,在家的日子多了,我们种点花草,只要不和他说太多话,日子也算安宁。
阿思他们过年还要回这里来,一年到头,总算能为这空巢添点活气。
就是外孙死活不让我抱,说我的脸上爬着几条大蜈蚣……他爱吃糖,却怎么都不愿意吃我的糖。小孩子不懂事,等他大一点就不怕我了。
怪我当年身体没有福气再怀胎,女儿远嫁以后,有时还挺孤寂。
【七十一岁】
下午给老头子剃头。
看着他的白发一点点变成短茬子,我有点出神。谁能想到当年壮实的汉子如今变得这样枯萎、迟钝。
谁又能想到我们这样硬挤在一块儿的两个人还是一起到了老。日子啊……
看上去多么别扭的两个人,无形中还是陪伴最长久。
这样想着时,我不小心把他后脑勺剃破了一小块儿。开始剃之前,他口齿不清的再三叮嘱我麻利点,如今我还是把他剃破了。
我滑稽的朝那个来吃糖的小孩儿摆摆手,叫他不要伸张。老头子依然眼神朦胧的盯着前方,他在想什么?总之是没有发现。
回想我一辈子,也不就是大多时候都处在这种做啥啥不对的困境里吗。
【七十四岁】
宾客已经散尽好多天。屋里重新恢复死寂。
他们仿佛只是聚在这里吃吃喝喝,再一哄而散,根本没有人真正为这个老人伤心。
自从老头子走后,我每天神情恍惚的走街串巷,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像一场旧时电影,影影绰绰,凄凄惨惨。
阿思陪了我两天,也走了,忙啊。
我昨晚还梦到老头子从楼上慢慢的走下来,听着脚步声,却不见人,年少的我吓得拔腿就跑,一回头,却看到他笑着站在屋檐下,用拐杖跟我打招呼,我一看,原来我也变成了老太婆。
虽然他脾气很暴躁,但这辈子终究是他陪我一起度过。在我走投无路、人人嫌弃的年纪,是他让我有了安身的家。磕磕跘跘也就这么过来了。
如今他走了,我真正的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看着眼前这山水村落和天边,我究竟要到哪里去,才能找到那份安稳。
【七十五岁】
越来越不能想起上次写了之后本子搁在哪里了,老花镜也摸不到。
我却记得,老头子走后,那个爱吃糖的小孩儿敢来了,我很开心给他糖吃,活了这么久,这还是第一个乐于跟我相处的小孩儿。
只要他肯来,我就把他当乖孙儿一样看待,平日里也有了说话的人。有时候他甚至待到晚上也不回去。一直没有人来找他回家。
我听到有些人又疯传我的闲言碎语,说我个丑疯子,天天自言自语还乐的不行,吓人得很。久了更没人来家里走动。
除了那个爱吃糖的小孩儿。一辈子被人叫丑疯子,如今果然成真了吗?
―――――――――――――――――――
我合上破旧的本子,心中淤塞着,终于眼眶湿润。外婆共活了七十五岁,我见她的次数却寥寥无几。
虽然她日记中我不让她抱的记忆对于我来说十分模糊,但是年幼无知的我,的的确确伤了她的心。童言无忌的杀伤力是漫不经心又深邃不已。
“这么大个人了,怎么偷偷在这儿抹眼泪?”身后妈妈的声音响起,宽厚的手掌抚摸着我的后脑勺。
“妈妈,你喜欢吃糖吗?”我连忙擦干眼泪,看着抽屉里落满了灰尘的糖果说。
妈妈笑着摇摇头,“手里拿的什么呢?”她翻看,眼神却渐渐愣住了。
我默默的退出了屋子。半响,她红着眼眶急匆匆的出来了。
“买房的人等会儿就来了,你上哪儿去呢?”忙着收拾东西的爸爸试图叫住她。
“一会儿就回来!”她头也不回。爸爸向我投来求助的眼神,我微笑不语。
青丘隐处,深水呜咽,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我知道妈妈去了哪里。
我是穆清,更多精彩内容请关注微信公众号【穆清的异次元】,长期有偿征稿,新号起步,过稿不难,一旦采纳,稿费及时发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