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茸茸引遐思
——咏春草古诗词赏析(下)
王传学
宋词中咏春草词佳作不少,但宋代诗评家吴曾说只有三首词称得上“咏春草绝调”。所谓绝调,就是指艺术上臻于极致,无人可以企及。吴曾说的这三首词,分别是林逋的《点绛唇》,梅尧臣的《苏幕遮》,欧阳修的《少年游》。
林逋的《点绛唇》在宋人咏物词中影响很大: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林逋的《点绛唇》是一首咏春草的杰作。词以拟人手法,写得情思绵绵,凄楚哀婉。语言美,意境更美。全词以清新空灵的笔触,物中见情,寄寓深意,借吟咏春草抒写离愁别绪。整首词熔咏物与抒情于一炉,凄迷柔美的物象中寄寓惆怅伤春之情,渲染出绵绵不尽的离愁。
上片前两句用典,写人去园空、草木无情、年年逢春而生的情景。金谷园曾经是锦绣繁华的丽园,如今已是杂树横空、蔓草遍地了。写春色用“乱生”二字,可见荒芜之状。“谁为主”之问,除点明园的荒凉无主外,还蕴含着词人对人世沧桑、繁华富贵如过眼烟云之慨叹。三、四句渲染衬托,描写无主荒园在细雨中的情景:春色凋零,花朵纷坠,枝头稀疏的余花,也随濛濛细雨飘逝满地,境界开阔而情调婉伤。虽写雨中落花,却含草盛人稀、无可奈何的惆怅,为写离别奠定感情基调。
下片写离情。“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情景交融。长亭,亦称十里长亭,古人送行饯别之地;此暗指别意绵绵,难舍难分,直到日暮。词人抓住特定时刻,刻画出这幅黯然销魂的长亭送别的画面。最后“王孙”三句,是全词之主旨。凝望着亲人渐行渐远,慢慢消失了,唯见茂盛的春草通往四方之路,茫茫无涯。结尾处词人以景结情,渲染了无限惆怅和依依惜别的感情,给人留下无穷的想象。
词中“萋萋无数”即化用《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之句,“萋萋”遂成“春草”的代名词,故吴曾称之为“春草词”。故人远去了,唯有满地春草,恰似无尽的别恨离愁,遮断了那纵横阡陌。所谓“物色尽而情有余”,词人之情尽在萋萋青草之中。
梅尧臣的《苏幕遮》亦是咏春草词中的名篇:
露堤平,烟墅杳,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独有庾郎年最少。垂地春袍,嫩色宜相照。 接长亭,迷远道。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宋代诗评家沈义父云:“咏物词,最忌说出题字。”(《乐府指迷》)这首咏草词全篇不着一“草”字,用环境、形象、神态的描绘,将春草写得形神俱备。词中,上片以绮丽之笔,突出雨后青草之美;下片以凄迷之调,突出青草有情,却反落入苍凉之境。全词通过上下片的对照,抒发了词人的惜草、惜春的情怀,寄寓了个人的身世之感。全词形象鲜明突出,意境深远含蓄,耐人寻味。
上片起首两句写长堤上绿草平整、露光闪烁;远处的别墅在如烟绿草掩映下若隐若现。接下来一句总写芳草萋萋。“雨后江天晓”,是用特定的最佳环境来点染春草的精神,通过雨后万物澄澈、江天开阔的明媚物象,活画出浓郁的春意和蓬勃的生机,为下文“少年”的出场作铺垫。“独有庾郎年最少”三句,由物及人,由景入意。“庾郎”本指庾信。庾信是南朝梁代文士,他得名甚早,“年十五,侍梁东宫讲读”(《庾开府集序》)。这里借指一般离乡宦游的才子。“窣地春袍”,指踏上仕途,穿起拂地的青色章服。这里主要是形容宦游少年的英俊风貌。“嫩色宜相照”,指嫩绿的草色与袍色互相辉映,显得十分相宜。以上,词人描摹出春草的芊绵可爱,用遍地春草映衬出宦游少年的春风得意。
词的下片转而抒写宦游少年春尽思归的情怀。过片二句化用李白《菩萨蛮》词末二句“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之意。接下来两句,词人流露出对宦海浮沉的厌倦,用自怨自艾的语调表达了强烈的归思。“落尽梨花春又了”,以自然界春色的匆匆归去,暗示自己仕途上的春天正消逝。结尾两句渲染了残春的迟暮景象。“老”字与上片“嫩”字遥相呼应。于春草的由“嫩”变“老”之中,暗寓伤春之意,而这也正好是词人嗟老、倦游心情的深刻写照。
词中“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乃是咏草名句。春草由“嫩”变“老”,表达了伤春嗟老的心情,草的形与色以及赋予草的神与情,可见其摄魂之妙。
欧阳修的《少年游》是和梅尧臣《苏幕遮》之作,也是咏春草词的名篇:
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
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
此词借咏春草而赋别,抒写离别相思之情。但在表现手法上重在揭示人的感情涟漪,既见“情真”,又见“思深”。思妇独自凭栏远眺,春草绵延无垠,“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表现了对远行恋人的魂牵梦萦。全词无一字言草,然而处处与草关联,堪称咏草写人的佳作。
词的上片写主人公凭栏远眺的感受,引出离别相思之苦,下片用一系列离别相思的典故,使离愁别绪进一步深化。全词以写意为主,全凭蕴含的意境取胜。
词从凭栏写入。主人公当春独立,凭遍了十二栏杆,说明词中人物凭眺之久长、心情之焦切。这一句不只点出了时间、地点、人物,还写了人物的处境、动作和情态。接下来写凭栏所见,以“晴碧”着色,正面咏草。“远连云”,是说芳草延伸,至目尽处与天相接。“千里万里”承“远连云”,从广阔的空间上加以渲染,极言春草的绵延无垠。“二月三月”,从“草长”的时间上加以渲染,极言春草滋生之盛。“行色苦愁人”句将人、景绾合,结出不胜离别之苦的词旨,并开启了下片的抒情。“行色”总括“晴碧”三句,即指芳草连天之景这一远行的象征。这种景象在伤离的愁人眼中看出,倍增苦痛,因为引起了对远人的思念。
下片先用典来咏物抒情。“谢家池上”,指谢灵运《登池上楼》中的名句“池塘生春草”,这首诗是诗人有感于时序更迭、阳春初临而发,故曰“吟魄”。“江淹浦畔”,指江淹作《别赋》描摹各种类型的离别情态,其中直接写到春草的有“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因为赋中又有“知离梦之踯躅,意别魂之飞扬”,所以欧词中出现“江淹浦”与 “离魂”字面。接着“那堪”一句用景色的变换,将此种不堪离愁之苦的感情再翻进一层。“疏雨滴黄昏”,则是黄昏时分的雨中之景。结尾“更特地忆王孙”,“更”与“那堪”呼应,由景入情,文意连贯而下。“忆王孙”本自“王孙游兮不归 ,春草生兮萋萋”(《楚辞·招隐士》)。至此,确知词之主人公是思妇无疑。 她于当春之际,独上翠楼,无论艳阳晴空,还是疏雨黄昏,她总是别情依依,离梦缠绕。
此词境界辽远阔大,语言质朴清新,与一般描写离别相思之苦的婉约词已有所区别。
王国维说:“人知和靖《点绛唇》、圣俞《苏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阕为咏春草绝调,不知先有正中‘细雨湿流光’五字,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也。”(《人间词话》)说这三首词与冯延巳的《南乡子》,都是咏春草的杰作。
春草无处不在,蔓延绵长,引人无限遐思,无穷想象。
宋代大诗人苏轼的《蝶恋花》,借春草引发人生的感叹: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早春喷薄出的杏花,如今花瓣凋零,花蕊里面包裹着的小果子渐渐长大,青杏虽小,预示着春已渐渐老去。“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一个“飞”,一个“绕”,眼前一切风景都在流动,亦幻亦真。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枝头上的柳絮随风远去,愈来愈少;普天之下,哪里没有青青芳草呢?柳絮纷飞,春色将尽,固然让人伤感;而芳草青绿,又自是一番境界。词人的旷达于此可见。“天涯”一句,语本屈原《离骚》“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是卜者灵氛劝屈原的话,其思想与苏轼在《定风波》中所说的“此心安处是吾乡”一致。词人最后竟被远谪到万里之遥的岭南,此时,他已人到晚年,遥望故乡,几近天涯。这境遇和随风飘飞的柳絮何其相似!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墙里有人荡秋千,墙外有条小道。墙外小道上走着行人,墙里飘来佳人清脆的欢笑。墙内是家,墙外是路;墙内有欢快的生活,年轻而富有朝气的生命;墙外是赶路的行人,行人的心情和神态如何,词人留下了空白。不过,在这无语之中,我们已感受到一种冷落寂寞。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也许是行人伫立良久,墙内佳人已经回到房间;也许是佳人玩乐依旧,而行人已渐渐走远。总之,佳人的笑声渐渐听不到了,四周显得静悄悄。但是行人的心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这里的“多情”与“无情”常被当作爱情来解释,其实还有感怀身世之情,有思乡之情,有对年轻生命的向往之情,有报国之情,等等,的确可谓是“多情”之人;而佳人年轻单纯、无忧无虑,既没有伤春感时,也没有为人生际遇而烦恼,真可以说是“无情”。词人发出如此深长的感慨,那“无情”之人究竟会撩拨起他什么样的思绪呢?也许是勾起他对美好年华的向往,也许是对君臣关系的类比和联想,也许倍增华年不再的感慨,也许是对人生哲理的一种思索和领悟……词人并未言明,却留下了丰富的空白,让读者去回味,去想象。
宋代诗人刘敞的《春草》,借物抒情,表达了诗人厌恶世俗、不愿追名逐利的思想感情:
春草绵绵不可名,
水边原上乱抽荣。
似嫌车马繁华地,
才入城门便不生。
刘敞这首七绝运用比兴手法,借咏春草,寄寓他对一种人生品格的赞颂。诗人从春草中发现了足以陶冶与启迪人心的新鲜诗意,并能营造出独特的意象,把新鲜的诗意含蓄地表达出来,堪称宋诗中咏春草的佳篇。
“春草绵绵不可名,水边原上乱抽荣”,“抽荣”指抽芽。“乱”突出了春草生命力强、生长旺盛的特点。诗的前两句描写春草在乡野上旺盛生长的景象,无边无际、无名无誉的春草,在溪水边、在原野上发芽、生根,绵延生长,闲适自在,任意为家。它们不重花名,不以萱、兰等骄世同类自骄,努力保持自尊自信的品格和精神。它们看似平凡,却洋溢着生命本原的葱绿。
“似嫌车马繁华地,才入城门便不生”,这些天涯海角处处家的春草,一进入“城门”的“车马繁华地”竟不再生长了!是何原因?“似嫌车马繁华地”!好一个“嫌”字,既交待了“不生”城门之内的原因——厌恶城门内那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繁华与喧嚣,所以才决绝地拒绝在城内生存,更突显了春草的品格。知人论诗,品诗至此,我们自然会联想到诗人的作为、品性。他借咏春草,表达自己厌恶官场、鄙弃世俗、乐于归隐、誓不与统治者同流合污的高洁情操和豁达的人生态度。南宋诗评家蔡正孙在《诗林广记》中说:“原父此诗,是将罗邺《赏春》诗意翻一转,真有唐人意度。”
唐代诗人罗邺有一首《赏春》诗,是明说春风,实写春草,又转叹世态炎凉的。诗曰:
芳草和烟暖更青,
闭门要路一时生。
年年点检人间事,
唯有春风不世情。
诗中说芳草不拘穷家僻巷的门庭冷落和皇苑贵府的要道显赫,一概“和烟暖更青”。“不世情”即不懂得人情世故,明说“春风不世情”,实则赞扬芳草的“不世情”,顺便也旁敲侧击了“人间事”的势利。与杜牧说“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一样抑人扬物,正慨叹人事之不正也。
唐代诗人杜牧的《送隐者一绝》与罗诗主旨相似:
无媒径路草萧萧,
自古云林远市朝。
公道世间唯白发,
贵人头上不曾饶。
首两句从隐者的居所和处境着笔,称扬隐者的德行。“无媒”语出《韩诗外传》:“士不中道相见,女无媒而嫁者,君子不行也。”原意是女子因无人为媒难以出嫁,这里指士子因无人推荐、引见而无法用于世。正因为无引者问津,隐者门可罗雀,屋前小路长满了荒草,一片萧索冷落。透过萧萧荒草,一个安于索居的隐者形象呼之欲出。“云林”,高入云中的山林,这里指隐者隐居之处。市朝,指交易买卖场所和官府治事所在。自古以来,隐者乐于洁身自好,有意避开这些争权夺利的尘嚣地,清心寡欲,恬淡自适。诗人对隐者的洁行高志,流露出钦羡、称颂之情。
末两句从白发落墨,生发健拔高昂的议论。隐者“无媒”,因而怀才不遇。社会的压抑使他产生忧愁,难以驱逐的忧愁又使他早生华发。他叹息英雄无用武之地,痛恨扼杀人才的社会势力,呼吁世间公道。诗人充分理解隐者的心境,他与隐者灵犀相通,命运与共,对人世、对社会有着相同的见解。他以为,世间只有白发最公道,即使是达官贵人的头上也照长不误,决不饶过。不受财富摆布,不向权贵拜倒,不阿谀,不恂私,一切都公平合理,这就是人间的公道。诗中“唯”字,包含言外之意:除了白发,人世间再没有公道可言。社会不公正,在诗人笔下得到深刻的揭露和无情的针砭。
明代诗人杨基的《春草》,抒发了对历史兴衰的感叹,及对田园生活的向往:
嫩绿柔香远更浓,
春来无处不茸茸。
六朝旧恨斜阳里,
南浦新愁细雨中。
近水欲迷歌扇绿,
隔花偏衬舞裙红。
平川十里人归晚,
无数牛羊一笛风。
这首诗是诗人在南京写的。看到融融的春色,激起了诗人对人生意义的沉思,寓情于景,了无痕迹。
“嫩碧柔香远更浓,春来无处不茸茸”,首联从实处着笔。春天来了,到处是嫩绿的芳草,散发出阵阵幽香,极目远眺,“更行更远还生”。看到春草马上便引起了诗人的无尽情思:
“六朝旧恨斜阳里,南浦新愁细雨中”,他愁的是什么呢?原来是六朝旧恨与南浦新愁,一句吊古,一句伤别,愁不同而缘由一也。
“近水欲迷歌扇绿,隔花偏衬舞裙红”,又回到眼前的春景。在迷离的草色中,春草和野花幻化成了旧时的歌扇和舞裙。“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宋•晏几道《鹧鸪天》),当年的繁华到哪里去了?“平川十里人归晚,无数牛羊一笛风”,六朝旧梦已完全逝去,代之以一幅“渔舟唱晚”般的田园风光:十里平川,暮归的牛羊,悠闲的牧人,悠扬的笛声。六朝旧梦已完全隐去,代之而起的是一幅充满了田园气息的牧人晚归图。
从整体上看,这首诗以春草为题,借题发挥,写出了诗人对生命意义哲理性审视,以及他对理想生活方式的朦胧追求;同时,又笔笔紧扣主题,几乎每一句都有春草的风情在摇曳。意境隽永,余韵不绝,不失为写景咏物诗中的珍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