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的味道

很庆幸,住在城市郊区。

每天早晨到操场跑步时,总会闻到炊烟的而味道,这分明是农村的感觉,家的感觉。

也就是近一两个周,以前似乎从来没有发现。

当我跑到五点半到六点的时候,学校附近的农房屋顶,烟囱里袅袅婷婷,飘出一缕缕炊烟。

炊烟是乳白色,渲染上一层灰,偶尔里面挑染一线黑。

它并不是喷薄而出,像东方升起的太阳,而是轻轻地,悄悄地,先是一簇,再就是一束,然后一股,不耍酷,不卖萌,只是文文弱弱的,从某家的烟囱里飘然升空,低调又有姿态。

这个时候,朝霞只在东边地平线以上,开始展示它们的瑰丽,村庄连着学校,都在这幅油画下面睡眼惺忪,来不及欣赏眼前这幅美景。

校园里静悄悄的,高三的学子们还在熟梦中,村里也静静的,偶有鸡鸣,不是鸡们偷懒,实在是现在养鸡的散户太少了。

养鸡是为了什么?下蛋?到超市去,一买一大兜,好长时间吃不完,而且家中大人孩子都不爱吃鸡蛋,求孩子吃个鸡蛋,就比登天还难。

我同事的孩子听父母诉早年之苦,非常羡慕:你真好,不用吃鸡蛋,顿顿吃地瓜。

养鸡是为了吃?好不好,附近大型农贸市场,活鸡店毗邻好几家,生意忙得不得了,中秋节前,晚上加班杀鸡至凌晨。有些悲哀的是,大多时候,我在家中听到的鸡鸣,都是活鸡店收来的、待杀的大公鸡,它们依然鸣叫,未必是尽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类的,只是太阳每天升起,它们的交感神经能感知到光线。

早晨最热闹的,是树上的鸟群。这个大家庭是快乐的、有朝气的,听它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就可以判断。

我有时很想听清它们讨论的问题,有鸟家大政方针的议题吗?还可以七大姑八大姨地聚在一起吃瓜吗?有没有韩剧?出去旅游?什么时候向大师学习?还有顶风作案的坏蛋?规章制定出来如何执行?
……

太阳还未升起时,它们就起床了,洒扫庭除,盥洗用斋,然后坐而论道,总之每只鸟都有充分的民主和自由,都可以将自己的意志和权利完满表达出来。

也许讨论妥当,也许话题搁置,反正天光大亮,出发!

在这样的背景下,炊烟似乎伴着这个节奏,从三两只鸟的鸣叫,到一群鸟的合唱,到最后一只鸟的谢幕,炊烟从村中各个角落,从高低不齐的屋顶上,从黑或红的瓦片上,从参天大树或低矮果树上,隐隐约约,似有若无,静静上场。

你只是诧异村中西北角的那户人家怎么做饭那么早,再一转头,东南角,中央,北边,好些家的烟囱,咕咚咕咚地冒出来,似乎展开一场竞赛,谁高,谁长,谁白,谁黑,谁粗,谁细,谁快,谁慢,谁婀娜,谁粗犷,其实如果你站在半天空,可以很快地给这些选手打出分啦。

我当然没有站在半天空,我只是在操场一圈一圈地跑着。我沉醉在我的想象中。

但是,我的鼻子有了反应。炊烟的味道,年少时住在农村的时候,我约略闻过,但那时,贪吃的孩子往往只在大锅盖揭开,满锅的蒸汽从灶间纷腾翻滚,挨挨挤挤地奔跑出来,扶摇直上的时候,我觉得我闻到了炊烟的味道,有湿热的温度,有让人沦陷的面香,我以为那是炊烟的味道,其实那是炊烟夹杂着热饭的味道。

我以前只会欣赏蓝天下,炊烟升腾,上接白云的渺远和诗意,似乎没有注意到,它还是有味道的。

我仔细嗅了一下,原来每家的炊烟,味道还是不一样的。

我经过一棵满树细小黄花的桉树,放慢了脚步,殷勤的风将旁边这所矮房子的炊烟,送一缕到我的鼻前。

我闻出了生长在田间地头,丛生的野草,将凋不零时,微黄未枯时,被勤快的农人,大多数是七十以上闲不住的老人,从地堰的这头,延绵到那头,一棵不落地,高矮兼收,青黄并蓄,统统地收割回来。

爷爷们奶奶们回家,细心地把这些宝贝,找有太阳的日子,大清早就几乎一根一根地摆好,翻登,直至夕阳最后一丝热气放出之前,才小心翼翼地把宝贝们收好,用塑料布盖好,以防夜露将白天的功夫前功尽弃。

等到晒干,就可以送入到锅灶底下了,但是火并不会尽兴地燃烧。因为来之不易,奶奶们不舍得一顿饭烧那么多草,所以这一锅饭做起来总有味犹未入的感觉。家人抗议饭不熟,火不够,味不足,奶奶们总是说摁一下刚出锅的馒头,看着再也不能完全凸起来的手印说:这就算熟啦,以前连这样的饭都吃不上呢。

野草的燃烧,一如野草的生长,它们长着细长的茎叶,柔弱,文静,干了之后,点上火,火苗也恰似那一抹旺盛的绿意,只扑啦一下,火焰放大,继而就失去了力量,顷刻化为灰烬,就连余温,你都来不及害怕,把手放上去,都不必怕烫着。

所以,野草变成的炊烟,身形就有些单薄,味道就有些清淡,仿佛一位略施薄妆的少女,走过你身边,飘来一股似有若无的清香,你想捕捉,忽而飘走,你要放弃,又送到你鼻中。这里面有收割野草时的清新的气味,但分明去掉了湿润的水分,只留下干燥的清新,淡淡的。

继续往前跑,另一种炊烟懂事一样跑来让我品鉴。

这或许是麦瓤吧。很多人已经不知道这个名词了。

夏日打麦场上,一家人甚至还有四邻八舍,忙忙碌碌却又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脱麦粒这一神圣而伟大的工作。

在轰隆隆的脱粒机旁,一帮人分工有序,几个人负责已捆好、用铡刀铡去麦秆的麦穗,一个人往机器传送带上放,一个人看管麦穗进入机器的时间和容量,一个人立于机器前左侧,把滑下堆积的麦粒,往右侧退,以防麦粒堆积过高,还有一个人立于机器前左侧的前边,手拿木锨一气不歇地往外扬碎片麦秸,长的短的细的粗的,其实这个活儿是最累人的活,产出大,一会儿一大堆,很容易塌下来,和麦粒混到一堆,想直起腰来都不大有空,所以,人手要是足够,一般机器前右侧也要站着负责同样职能的人。

堆积在一旁的碎麦秸也叫麦瓤,还没有资格躺在场院中央晒太阳,它们要让位于高贵的饱满的麦粒,这些天地赏赐的食物,在长辈的眼里是神圣的。

场院在割麦子前一个周,就要开始修整。上一年的秋季用完之后,闲了半年之久的场院整体上还算平坦,但是车轧人过,也有些沟辙,还散布着大小碎石子,长着些杂草。

我记得我爷爷,这个时候天天早出晚归,清理场院,拔草,捡拾石头,平整地面,收拾出边界,方方正正,或圆不溜丢,让后铺上一层细泥,撒上一层水,略干后开始拉着石碾子转着圈压平,凹下去的,单独填土洒水处理,大体平了后,再一层土、一层水,碾压,处理细节,再一层土、一层水,碾压,处理细节,如是者三次,场院光坦如水、如镜,板硬如石、如铁,走过的人都夸赞,我们自己家的几个小孩子,站在干净漂亮的场院,也耀武扬威。

场院里的麦子晒干收库,才能轮到麦瓤和铡刀切剩下的麦秆上场,享受这种豪华级别的场院和阳光。

其时,这些秸草,可能因为积压多日,水分不易挥发,反因为溽热,产生大量湿气,中间可能已经捂得发黑发黄了,还散发着一股热热的霉味,但是母亲们不嫌弃,被风刮掉的每一根秸草,都被认真地宝贝似的捡了回来,要知道,蒸馒头,多一口火,馒头就饱煊,少一口火,馒头就粘腻。一口火,有时候就是一把麦秸草啊。

麦粒晒得七八成干,开始扬场。大人们把尚未脱粒干净的麦粒,归拢到场院一侧,周围留出足够多的空间,拉着石碾子在上面反复滚压,甚至还有一种叫连剪的木质工具(如今哪里找得到这种神器),挥舞起来,不断击打这些生有可恋的麦粒,迫使粒与裹住它的一层牢牢的皮分离。

进行完毕,大人开始用木锨,铲起一大撮麦子,当风扬起,因为重量不同,脱壳后的麦粒重重的就近落下,轻飘飘的麦壳,随风飘出去,悠然落下,一锨一锨,麦粒与麦壳完全分开,高贵的归高贵,鄙陋的归鄙陋。

麦壳早就干了,被母亲单独滑搂到另一堆,单独存放。

麦收结束,为了庆祝一年中最忙碌的季节胜利完成任务,为了庆祝有一个丰收年,为了庆祝一年的粮食和收入都已经有了保证,村里几个磨坊开始昼夜不停地磨面粉,甚至都要排着队呢,才能轮上自己家。

磨好的面粉透着温度,晾凉在大蒲篓里。麦皮轧下来就是麸皮,它的直接用处就是喂猪喂鸡鸭鹅,而现在,已经成了饭桌上人们求之不得的营养食品。

但在温饱问题刚好解决的时代,大家对于饱腹还有着强烈的执着意识,吃饱、吃好、馀甘餘膏,所以吃面粉,要吃头服面,也就是精面。

新磨好的精面,变成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馒头、包子、饺子、花卷、大饼、面条,放在一大家子的饭桌上,供全家老少共享,庆祝麦收的胜利完工。

思绪拉得太远,跑步也忘了几圈了。农家的炊烟带过来的,已是铁锅盖下溢出来的土豆丝香。

我贪婪地嗅着,知道自己有些饿了,知道自己有些怀念妈妈的饭菜了,知道自己应该会老家探望妈妈了。

所以,结束跑步,做好拉伸,在高三的学子,走出公寓,走向食堂的时候,我也要回家了。

食堂三层楼,高大乌黑的烟囱直冲碧天,咕咚咕咚冒出来的,是浓黑刺鼻的煤烟。它一点不好闻,一点不好看。

不过我们要接受它,就像学子们离开爸爸妈妈,为了追求美好的明天。

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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