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光走出塑料布搭的炒饭摊子时,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还在下着,雨滴砸在塑料棚顶上啪嗒啪嗒的声音像砸在头皮上。他把冒着热气的炒饭挂在雨伞的手柄上,汲着不怎么合脚的凉拖小心地绕过路中间的水洼,一边用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城市的雨有时真叫人厌烦,稀稀拉拉的大雨滴中间夹着细密的雨丝,总没有倾盆暴雨来得爽快,不像老家的初夏,一场暴雨过后四周的山都绿得发亮——不痛不痒的雨和灰蒙蒙的树倒是相配。

回到租的屋子之后陈光随手用手机放了一首歌,坐在桌子前一口一口扒着炒饭。是首英文歌,虽然听不懂唱什么,但是调子很悠扬,像是首老歌。陈光调低了音量,就听见隔壁的阿勇房间里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肯定又在网上斗地主输了,陈光心想。阿勇和陈光同住快一个月了,平时也没说过什么话。房子是个小一居室,房东用简易木材为客厅添了堵墙,陈光买了桌子和折叠衣柜就住下了。陈光刚来这个大学的居民区租房子的时候,阿勇就已经在旁边的小吃巷卖了两年的鸡排了。几天后陈光推着小推车在不远处卖麻辣烫的时候,经过阿勇时他憨厚地笑着对陈光说了句生意兴隆。

其实陈光是有些庆幸这场连绵的雨的,他也有了些空闲时间了。虽然父亲从小就教育他做人切忌好逸恶劳,但只有晚上工作确实算是难得的好日子。出门的时候,陈光看见外面的雨差不多停了,光线从楼道的窗户照进来,四四方方的一块亮斑。

最开始走进F大的教学楼里的时候,陈光是低着头的。等到坐到阶梯教室的后排的时候,他才松了口气。教室有些旧了,门口挂着107的门牌,地板也是二十年前的样式,头发花白的教授站在讲台上,也穿的是双旧球鞋。原来大学教室是这样的啊,陈光掏出路上买的笔记本,认真写下自己的名字。从那以后的每个周四下午,陈光都会过来听课,看着昏昏欲睡的女孩子们,他也不太害怕被学生们认出来了。

下课铃响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陈光还坐在最后一排没动。这也是他摸索之后学会的技巧。这样可以避开叽叽喳喳的学生们,也可以再花几分钟想想老师讲了什么。陈光一直是个笨学生,也没什么大志向。以前初中语文老师一直在念叨着,农村娃想出人头地就必须得读书,当时陈光也是把这句话写在本子上的,现在想想也只能记住他洗得发白的外套了。

十五岁的陈光是个沉默的男生,成绩一直在下游,但因着寡言少语老师也没有怎么关注过他。常年穿着肥大的灰色外套,一下子就隐没在人群中了。所以他就正常地没考上高中,读了一年技校,被家里的亲戚笑没出息,然后就随着打工的浪潮,流进珠三角的各色工厂工人中了,从这个工厂到那个工厂,日子也像流水一样不回头。去年父亲生了一场重病,陈光请了假赶回家,才发现父亲头上的白发竟多了许多。当时瘦小的母亲恳求陈光不要再远赴异乡了,陈光看着家里昏暗的白炽灯和父母充满沟壑的双手,心里一阵惶然。刚好陈光有个儿时玩伴在离家较近的F市开了家餐馆,混得是他们当时一群人中最好的一个了,过年回来时大谈餐饮业的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说得陈光有些心动,就托该同学给他弄了个大学里的餐饮摊位,在日光初现的时候坐上大巴车,带着这几年的积蓄只身来到F大。

最开始因为和摊位原主人的一些纠纷,陈光只能暂时推着推车在晚上卖,后来原来的夫妇俩搬走了之后,陈光就简单装修了下,买了冰柜、桌椅和煮锅等,算是在F大西边的小吃巷落了脚了。相比之前在工厂的工作,虽然暂时赚钱不多,但是陈光瘦削的脸颊却一天天红润起来。

是什么时候有了想去听课的念头呢。即使是现在陈光也说不上来。

傍晚的F大的校园里残留着雨后的清凉,陈光慢悠悠地走着,学生不多,三三两两在一起谈笑,女生白皙的大腿和男生脖子上的汗,天空上是雨后低低的云翳,穿过路两旁高大的悬铃木通道,最后一丝光也被吞没了。

二、

天气一天天热了起来。陈光像往常一样五点起床,去附近的菜市场买好食材,就回到自己的小摊位开始忙活起来了。小吃巷的摊位是用简易板材搭成的,一个挨一个地排在路的两边,虽显简陋但是却最是难得;流动的摊位散落在两边,只有晚上才准过来,但不论是白天还是晚上的小吃巷,都散发着食物的香味和烟火气,是F大学生和周边居民吃饭的好去处。

等到他把荤菜素菜和主食分类摆好的时候,学生们也开始来小吃巷买早餐了。茶叶蛋的香味、包子的热气还有煎饼的油烟混在一起,让陈光想起在躺椅厂打工时狭小的车间。数千个早晨他就是在这样的烟火气中开始无数次重复的工作。说是车间,其实就是一间大厂房,大家都有各自的一块地方,杂乱地堆着纺布、钢管和穿绳。每天早上人们打着哈欠去附近的早点店买早餐,然后聚集在破旧的厂房里吃着早餐聊聊天。聊天内容大多是谁谁谁的家务事,过年回家相亲谈了个女朋友、读初中的儿子成绩不错能考上高中,偶尔也提起某某操作机器时把手指打烂了不知道这个肥差事老板会让谁顶上去,低着嗓子笑一笑,一会就散了。而面前的这些学生说说笑笑,迎着朝阳谈着明星们的绯闻和生活趣事,破旧的工厂里的那些灰扑扑的面孔他们是想不到的。

上午的麻辣烫生意是不怎么好的,特别是热烘烘的夏天。隔壁店铺的张姐搬了个凳子和陈光聊天。

“哎呀,自从陈兄弟来之后,排队的人都排到我这儿来了,真是生意好羡慕不来的。”张姐忍不住打趣。

陈光合上笔记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之前在你这个摊位的王家两口子啊,也是不容易,谁知道卫生抽查那次就查到他们家了呢,”张姐一边剥着毛豆一边说,其实她对这个踏实的年轻人挺有好感的,“也是委屈了陈兄弟,他们早就被勒令搬走的,却赖上了,还让兄弟你在旁边推着推车卖了一段时间。”

陈光手上顿了顿,不知道该如何结束这个话题。王家两口子的事他是听说过的,夫妻俩主要收入就是这个小店,有个在附近读小学的儿子,下午下了课就背着书包到这里吃了晚饭再回去,是大家的开心果,陈光也很喜欢他。卫生检查那次刚好撞上王姐颈椎疼,就照看得少了,没想到就查出来很多违规地方。老教授的一句话在陈光耳畔响起——“我们要做的就是让这些人的声音被人们听到”。

这些人?像王家夫妻、张姐还有他自己的这些人吗?

正漫无目的地想着,一个女生走了进来。陈光赶忙把笔记本塞进抽屉里,招呼道:“吃点什么?”女生点了几样素菜后,就坐在桌子前玩起了手机。陈光把煮好的麻辣烫端给她的时候,她看了一眼陈光,就低下头吃东西了。

“我见过你。”吃到一半女生突然抬起头看着陈光,又补充了一句,“在周老师的课堂上。”

陈光略有诧异地望向她,女生清秀的脸笼罩在麻辣烫热气里,声音闷闷的。然后他挠了挠头,“啊,我以为没人注意呢。”说完自顾自笑了笑。

女生也笑了:“你挺认真的,比我认真多了。”

直到晚上收工时,陈光还想着女生的话——结账的时候,女生突然问他“你是为了梦想吗?”

梦想。陈光躺在床上默念了这两个字,然后伸手按灭了灯。房间里阿勇的呼噜声像往常一样传来,陈光也在他的节奏中很快入睡。吃完的塑料餐盒也一如既往地摆在折叠桌子上。

三、

一转眼又到了周四下午。还差几分钟上课,陈光习惯性地坐在最后一排。临近期末了,老教授架着眼镜讲着期末作业的要求,讲台下有些骚动。陈光慢慢翻着笔记本复习之前的内容,窗外的蝉鸣让他心情愉悦——家乡的夏天也是这般聒噪。如果说城市是诗人口中的水泥森林的话,那么声音就是其中最后的挣扎。陈光在闲暇时走过这个城市的很多地方,整洁的街道或公园,树木被固定在一块小小的地方生长,草地也是修整后的模样,但是在其中却隐藏着无数的声音。它们可以是散落的蛐蛐,也可以是自在的麻雀,也可以是现在的声声蝉鸣。他最爱捉住唧唧咕咕叫的小虫,研究它们的“构造”。八岁的陈光总是被母亲揪着耳朵数落——你啊,就知道玩些小虫子,写作业也没看你那么认真过。

他怀念在农村的日子,连在镇上中学的日子也一并怀念。就连调皮的玩伴曾经扔了他满头满身的苍耳,都是他可以咀嚼的趣事。可是如果让他现在回家和父亲一起种水稻,在烈日下晒干自己的泥巴腿,他又是不愿的。

下课的时候,日光还很足。陈光赶忙回到小吃巷忙活起来。依然是看着锅里的食材翻滚,然后捞起来,浇上汁水和辣油,撒上葱花,用塑料袋系好端到青年男女的手上。等到冰柜架上的食材不剩多少了,学生们也开始散了。这时候陈光发现了上次的那个女生,背影有些熟悉,是上课时人群里背脊挺直的那一个。

女生挑了几样菜递到陈光面前,就自顾自坐到里面的桌子上了。陈光转头看了她一眼,就麻利地把菜放进了锅里。“我叫林嘉原。”女生朝着陈光说了一句,“我觉得你来蹭课挺棒的。我们或许可以当朋友。”

那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了。陈光帮奶茶店的老板送一个教学楼的外卖,路过某个教室时,听见里面慷慨激昂的声音,老教授双手撑在讲台上,一字一句很用力:“你们要记住自己传递出来的东西,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陈光站在后门看完了由一群学生做的视频,是一个支教的采访,里面的孩子仰着小脸,在破旧的教室里认真听讲。一个年轻的男生真诚地看着镜头说要给孩子们带去更广阔的视野,帮助他们走出大山云云。原来公益是这个样子,陈光点点头,然而他又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也是同样坐在简陋的教室里,安安静静地看着黑板,心却飞到学校后面的那棵梨树上去了。

一周后的周四刚好下雨,陈光闲来无事就把推车推到阿勇的店铺旁边放着,又去了那个教室。这就样形成了习惯。他喜欢课堂上讲的做新闻的技巧,也喜欢看那些活生生的新闻案例,就连枯燥的新闻人的操守也听得津津有味。他在老教授慈祥的声音里想象着潜入黑工厂或是冲到抗震救灾的第一线的生活,然后他就用镜头和文字记录下这一切,把他们的声音传递给大众。

为什么还会有无所事事的记者呢,在陈光看来,生活无时不刻都在发生着故事,那些普通人的悲欢离合,就够他说一辈子的了。

四、

接完母亲的电话,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一向早睡的父母每次都为了能和陈光通电话而等到很晚。父亲肯定是坐在摇椅上沉默地抽着烟的,而母亲则是摘这明天早上要吃的菜,像无数个陈光习惯的夏季夜晚一样。母亲絮絮叨叨着让陈光多吃点肉、别累坏了的惯有台词,父亲也还是不怎么说话;陈光细细询问着家里的情况——双方都小心翼翼应答着,生怕对方以为自己过得不好。

去公共卫生间冲完澡的时候,陈光碰到了拿着水盆要洗衣服的阿勇,哼着小调,神色愉悦。陈光笑着问了他一句什么事这么开心,阿勇就咧着嘴笑开了:“你这种没有女朋友的小年轻不懂咯。”其实阿勇也才30岁左右,一口豪放的北方话,面色微黑,手臂上的肌肉硬邦邦的。阿勇在网上谈了个女朋友的事陈光是知道的,听张姐她们聊天说过,开心也都写在脸上。

陈光想到了那年夏天的自己,在南方闷热的夜晚抱着手机一条条发消息,第二天早上顶着个黑眼圈也还是会在机器的轰轰隆隆声里笑出来。女孩是初中同学,坐在窗户旁边,每次陈光出神往窗外看的时候,都能看到她安静的侧脸。后来初中毕业后因为一次同学会两个人交换了QQ号,女孩在县城读高中,陈光已经在千里之外的南方城市摸爬滚打了两年,不知道怎么就慢慢聊了起来,才发现两个沉默的人原来有这么多的话可以说。彼时的陈光下巴已经长出胡渣了,同宿舍的工友和他同岁,会央求陈光替他加晚班,趁着这个时间把女孩子带回来。陈光加完班回来时会推开窗户,散掉宿舍里暧昧气味。第一次和女孩打电话时陈光紧张到不敢手心出汗,挂了后却躁动得无法入睡——女孩柔柔的声音像极了狭小房间里暧昧的闷热。

躺到床上时陈光摸到潮潮的床单,翻了个身拧开床边的电风扇,隔壁阿勇的声音就淹没在电风扇轰隆的转动声里了。风吹开他额头的湿发,陈光模糊地想,明天是该早点回来洗床单了。

陈光以为林嘉原是一时好奇打趣他,所以很快就忘了这件事。没想到没过两天她又出现在陈光的小店里。晚上十点已经有些凉了,女孩穿着白色连衣裙,双手抱着手臂站在陈光面前。陈光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手上却没停下继续擦桌子。

“我想找你帮个忙。”

陈光这下子停下来了:“我吗?”

路上行人稀少了起来。陈光和林嘉原并排走着,女孩到陈光的下巴,声音也和夜风一样凉凉的:“我以前的梦想就是当个记者,可以帮助更多的人发声。”陈光点点头,她又继续说,“可是后来当我真的学了这个的时候,我才发现现实和想象有出入。”

那是林嘉原读大二的时候,老师让她们几个得意门生帮忙采访当地一位著名的企业家,她们去的时候在公司门口遇到拉着横幅的女人,面色憔悴眼神却坚定。是来要工伤赔偿的家属,应该是人事部门负责——老板当时那么说的,语气有些不耐烦。林嘉原还想再问,就被一个学长打断了。后来他们离开的时候,女人已经走了,只有大红横幅被扔在垃圾桶里,有些刺眼。

“后来报纸上登了老师写的报道,其中有段赞扬企业家热心慈善、捐助了不少贫困山区的孩子。”林嘉原自顾自地笑了一下,“我们生活的社会中,有多少一辈子辛劳的人,他们就像是这个无数个螺丝钉,一直坚守在自己的角落。他们的生活无人关心,他们的呼救也没有人可以听到,这难道不是身为媒体人的悲哀吗?”

陈光默默听着她的话,忍不住心想——大概我也是个“螺丝钉”吧。在工厂打工的那几年,这种事情陈光也遇到过不少,有的受伤要不到钱,落下了病根子,但是有些人却是在讹诈厂里的钱,闹得不肯罢休。大家都像是城市里的昆虫,忙忙碌碌地来来去去,对或者错都不论,争的不过是那些糊口的东西罢了。

“所以趁着这次期末作业我想拍一个采访,” 林嘉原停下来看着陈光:“采访你。”

五、

第二天清晨去批发市场批发饮料的时候,陈光又想起林嘉原的话。当时陈光不解地问她为什么要采访自己,女孩坚定地回答——我想让别人听见你们的声音。夜幕下车辆人群穿梭来去,昏黄的灯光和小吃巷冒出来的食物的热气搅拌在一起,像浑浊又诱人的雾气,结伴的学生停留在不同的店铺前用食物来填满自己的盼望已久的胃,欣欣向荣就像是繁茂的原始森林,而那一双双给青年男女递上食物的手却一直隐藏在收银台的后面,连同他们的脸也在雾气里模糊不清。

你也有梦想,对吧。可是没有人听你的梦想,也没有人听你说话。

林嘉原的宿舍在F大靠近湖边的西北角,陈光把她送到宿舍楼下,两个人顿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夜风带着湖水的腥味,楼下还有三三两两的情侣话别。女生仰起头问陈光:“你想好了吗?”

陈光搬完几箱冰红茶,脑子里却还在想林嘉原说的话。他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好吧。好吧,夜晚好像有种魔力,陈光有些沉浸在自己之前的大胆的幻想中了。说出自己的故事,也是发声的一种方式吧。他想起去107教室准时上课的每个周四下午,老教授说过的那些为不平而发声的坚持,想起小吃巷的人间烟火和阿勇、王家两口子等等的身边人的悲喜,想起狭小的工厂里一双双在流水线上忙碌的手,也想起了和女友分手时她的眼神。是的,分手时她就站在他对面。

2010年的除夕下起了小雪。陈光等在女友家楼下。镇上的楼房都是二十多年前建的,墙皮一抠就掉下来一小块。陈光看到女生从楼梯跑下来赶忙把手指上的石灰搓掉,面对着女孩傻笑。女孩却没有笑。然后他听到女孩说,以后你不要来找我了。陈光愣在原地,连藏在羽绒服里的给女孩买的MP5都忘了拿出来。后来他听初中玩得好的一个朋友说,有次同学会大家聊到在外面打工的同学时,有女生八卦说女孩和陈光的“恋爱”,女孩连忙解释说不可能。陈光至今都想不通自己为什么就这样被甩,只有箱子里崭新的MP5还在提醒着他,就着辣酱吃馒头省钱买下让女孩开心的礼物的那段日子。

梦想对于陈光来说,其实是个挺遥远的东西。当然,与柴米油盐相比,就只占一个小角落了。但是林嘉原的话像是有一种魔力,陈光忍不住地想,为什么自己也是那个“螺丝钉”?就像是钢筋水泥夹缝里的昆虫,也有想要鸣叫的欲望吧。

陈光和林嘉原约在学校旁边的一家小咖啡馆里,舒缓的音乐配上恰到好处的冷风,让陈光放松了不少。他要了一杯冰水,坐到窗边的位子上,远远地就看到了林嘉原从马路对面走过来,身边还跟了一男一女。夏天的阳光刺眼得很,男生拿着摄像机,两个女生撑着遮阳伞,伞上印着大大的花朵。认真说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在小吃巷之外的地方见到林嘉原。

一行人很快就看到了坐在窗边的陈光。林嘉原介绍了帮忙记录和拍摄的两个同学之后,陈光有些不自然地点头致意。一旁的女生凑近林嘉原耳边打趣道:“原来生活中的小哥长得还不错诶。”

话不多的男生架好了摄影机之后,采访就开始了。陈光望着像只微型炮弹发射器的摄影机,洞口里面黑漆漆的。

六、

一转眼这个学期就要结束了,气温也攀至高峰,聒噪的蝉鸣像是和人们一样在抗议酷暑,日夜不休。陈光起床时看见正在洗脸的阿勇眼睛有点红,想到昨天晚上听到阿勇在大声争吵什么,应该是和女朋友吵架了吧。两人出门的时间差不多,所以就一起往小吃巷走,这时候灼热的阳光还没有来,悬铃木舒展着枝叶提供荫凉。

一路上阿勇情绪都挺低落的,分开的时候陈光拍了拍他的肩膀。张姐摇着扇子看着阿勇垂头丧气的背影,转头对陈光说:“我当时就说网上谈的女朋友靠不住,两个人不谈现实情况哪行呢。”陈光擦桌子的手顿了一下,看了一眼张姐没说话。

张姐正准备回到自己的小店,突然拍了一下脑袋对陈光说:“对了,陈兄弟,我昨儿个看见你上电视了,就在食堂旁边的操场那儿。”

陈光愣了一下,心想或许是前段时间林嘉原的那个采访吧。结束之后的陈光依旧过着朝五晚十的日子,忙碌的生活让他很快就把采访的事抛到脑后了。

中午的阳光最是强烈。自从天气越来越热之后,陈光的麻辣烫小店生意就差了一些。毕竟吃个麻辣烫就满身大汗了。陈光一边吹着风扇一边想,等钱攒得差不多了就买个空调吧,来店里吃东西的人也多一些。

放在一边的手机亮了一下。陈光拿过来看了一眼,是林嘉原的消息。上次采访结束后他们俩就留了彼此的微信,方便沟通后续问题。当时陈光红着脸报出自己的微信号,惹得三个人哈哈大笑。

林嘉原发来一个链接,是F大某媒体的公众号。

封面上是一张陈光坐在教室里的图。应该是下午快下课的时候,夕阳打在他的一边脸上,另一边脸在暗处,整个人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眼神落在看不到的某处。然后就是醒目的标题——“我一直在用力地歌唱”|陈光:梦想于我,是一件不能再缄默的事情。陈光看着照片陷入沉思,他实在想不起自己何时拍过这样的照片了,就像是某部文艺片的男主角一样,忧伤又甜腻。

陈光擦了下手上的汗,点进链接,再点开视频。

视频最开始是九点的小吃巷,人群熙攘,不同颜色的灯光投射在地上,然后在屏幕中间浮现出一行字:“我一直在用力地歌唱。”接下来就是陈光的采访内容,视频里他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双手交叉放在腿上,有些拘谨。视频对陈光当时说的话进行了精简,只保留了部分内容。比如说陈光在珠三角G市打工的经历。他很少看着镜头讲话,微微低着头,慢慢讲述着自己在工厂的所见所闻。

“李哥被机器压烂手指之后,我们把他送到医院,小老板害怕得不敢报告这件事情,后来李哥就回老家了,我们再也没有见到过他。”视频里的人仍然低着头,看起来像无奈的叹息。

实际上当时的陈光是在低头摩挲着自己的手指,回想起当时李哥疼痛的吸气声。李哥年纪大了,眼睛早就花了,经常会受点小伤。车间领班也是中部农村来的,在厂子里干了十几年才升职,他也不忍心辞退李哥。事情发生之后,大老板赔了一笔钱,狠狠教训了小老板,并且将领班的位子换给了别人。陈光陷入回忆中,想慢慢讲述这件事情,然而拍摄的男生说了一句,可以简短地说一下,我们时间不多了。

陈光看向林嘉原,女孩略带歉意地对陈光说:“我知道你们的日子都很苦,所以也不用再去唤醒当时的详细的记忆了。”陈光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他看着对面的三个人,连同他们眼中的同情一起看了去,突然就不知道要说什么。其实在他的回忆里,同一车间里的男男女女下了班也会打打牌,各地的方言混在一起,居然也能聊一晚上。

中间的采访内容也大致类似,都是陈光在讲述自己的工作经历。在视频的最后面,镜头转向坐在一边的林嘉原,她看着陈光的眼睛问他:“我曾经问过你来上我们的课是不是因为梦想,你当时没有回答我,现在你愿意告诉我你的梦想了吗?”

当时陈光握着冰水,直到里面的冰完全融化了,也不知道答案到底是什么。他觉得自己想要说出那些妄想的语言好像被黑漆漆的镜头被堵住了,所以他没有回答。视频里的陈光也是一言不发,背景音乐响起,画面渐渐转黑,陈光的声音在黑色的视频里听起来有些失真——小时候的我喜欢观察草丛里的各种小虫子,后来我妈说,有出息的孩子就应该好好念书,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在听了一个月的教授的课之后,我突然意识到,我也要让别人听到我的声音。

视频就这样结束了。陈光回想着最后他的那段话,那段其实在最开始采访的时候自己说的话。当时陈光想起了老教授说过的“为不平而发声”,心里像有什么在翻滚,于是他说,我想让你们听见我的声音。

再往下拉,就是评论区。陈光一条条看过去,全都是唏嘘之语。

“生活环境差异巨大的13亿人口。”

“原来麻辣烫小哥有这么多故事。”

“我们的幸运是因为有人在替我们负重前行。”

“精英们,何不食肉糜?”

过了几分钟林嘉原又发来一条消息:教授建议我们参加学校的纪实采访视频大赛,我就投稿了。谢谢你,让我们听到你的声音,也让我做了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

陈光仔细读了一遍这段话,就关掉了手机。

隔壁张姐店里新一锅的发糕又蒸好了,热气飘到陈光的脸上。他突然觉得很热,咕咚咕咚灌下一瓶冰水。他想起视频中的自己,就像是当初他在课堂上看到的“想要走出大山”的山区儿童的视频——大山里的求学儿童睁大无辜的双眼,镜头外的人一定露出了怜悯的眼神吧。他的这个采访又有什么不同呢?

他终于找到了那时看山区儿童的采访时的不适感的来源。那是一种俯视着、控诉着的镜头,它瞄准了你,你就得被呈到那些人的面前,成为他们的餐点,被他们冠以“为不平而发声”的名号吞下肚子,发出同情的餍足的叹息。至于你的梦想你的声音,只是餐盘上的装饰花,主餐是你的悲惨。

文章的最后,是关于这个视频比赛的介绍,上面写着“本届新闻文化节将持续三天,获奖作品将进行三天的展映。”树上的蝉还在不断地叫着,炙热的阳光好像要烤化行走的人群。这是陈光觉得最热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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