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的沈从文

晚年的沈从文,遇上了“沈从文热”,他老人家惊慌不已。1988年,他在给《沈从文传》作者凌宇的信中写道:“以我的情形,所得不多,并不想和人争得失。能不至于出事故,就很不错了。你必须放下那些不切事实(注:指筹备国际性沈从文学术讨论会)的打算,免增加我的负担,是所至嘱。”

这年的4月16日,在给吉首大学中文系的向国成信中,他写道:“弟搁笔业已经半世纪。其所以如此为人,实深知如此一来,即可免去无数麻烦,比较安全,不至于在不明不白为社会变动中,陷于困难,不知何以自保,亦免朋友为难。”

在5月7日,在给吉首大学另一位教师的信中,他叮嘱道:“不要宣传我,要慎重,你看······现在我那一辈人只剩下我、俞平伯和冰心了,要提防有人枪打出头鸟。”这封信的三天后,即1988年5月10日,沈从文去世。

一个86岁的老人,在离开人世之前的那年三封信里,除了胆战心惊,还是胆战心惊,而且这种胆战心惊一直持续将近半个世纪,笼罩了他的大半生。如果说“等待枪决是一个折磨了我一辈子的主题”的肖斯塔科维奇属于苏联的话,那么,吓破胆却不得不咀嚼回流到嘴里的胆汁的沈从文则属于我们。很难相信,这个从十三岁就在落地人头间闯江湖的连中学都没上过的“粗人”,会被“社会”抽去所有的“匪气”而变得和中国“知识分子”一样,活得像条只会用摇尾证明自己还是活物的死狗。我这样说没有一丝对沈从文不敬。在一个这样的“社会”下,做一条沉默的死狗,是尊严的最后底线。和那些对上是一条谄媚的京巴对下是一匹凶残的德国狼狗相比,沈从文是可以仰着头从坟墓里走出来,面对世人的。

我爸爸便问我:

“小东西,怕不怕人头,不怕就同我出去。”

“不怕,我想看看!”

于是我就在道尹衙门口平地上看到了一大堆肮脏血污人头。还有衙门口鹿角上、辕门上,也无处不是人头。从城边取回的几架云梯,全用新毛竹做成(就是把一些新从山中砍来的竹子,横横地贯了许多木棍),云梯木棍上也悬挂许多人头,看到这些东西我实在稀奇,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我不明白这些人因什么事就被把头割下。我随后又发现了那一串耳朵,那么一串东西,一生真再也不容易见到过的古怪东西!叔父问我:“小东西,你怕不怕?”我回答得极好,我说不怕。我原先已听了多少杀仗的故事,总说是“人头如山,血流成河,看戏时也总说是“千军万马分个胜败,却除了从戏台上间或演秦琼哭头时可看到一个木人头放在朱红盘子里托着舞来舞去,此外就不曾看到过一次真的杀仗砍下什么人头。现在却有那么一大堆血淋淋的从人颈脖上砍下的东西。我并不怕,可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就让兵士砍他们,有点疑心,以为这一定有了错误。

为什么他们被砍?砍他们的人又为什么?心中许多疑问,回到家中时问爸爸,爸爸只说这是造反打了败仗,也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我当时以为爸爸那么伟大的人,天上地下知道不知多少事,居然也不明白这件事,倒真觉得奇怪。到现在我才明白这事永远在世界上不缺少,可是谁也不能够给小孩子一个最得体的回答。

这是《从文自传》的章节“辛亥革命的一课”里的一段。

为什么被砍,砍人的人又为了什么?沈从文一辈子都未明白。他惟一明白的是:砍头的事永远在世界上不缺少。可这是他少年就已经明白的事。他活到了老年,谁也没有给这个老人“为什么被砍”、“砍人的人又为了什么”一个最具体的回答。所以,他临终遗言:“我对这个世界没什么好说的”就好理解了。

砍头的事现在没有了,但平地上一大推肮脏血污的灵魂,衙门口鹿角上、辕门上,也无处不是被砍的灵魂······

“这个世界会好吗?”这是另一个只有中学学历的人的晚年口述书名。这个发问的出处是:1918年11月7日,梁漱溟的父亲梁济正准备出门,遇到漱溟,二人谈起关于欧战的一则新闻。“世界会好吗?”梁济问道。漱溟回答:“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能好就好啊!”梁济说罢就离开了家。

三天后,梁济投净业湖自尽。

一个灵魂被悉数砍尽的世界会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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