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家里开着麻油店的缘故,七巧虽是个乡下姑娘,倒也算是见多识广,再加上性格泼辣要强、模样紧致俊俏,在她的生活圈子里,是个很不错的姑娘。而姜家呢?属于上流社会的富贵之家,偏偏有个身患残疾的二少爷,七巧的哥哥曹大年喜欢银子,而姜家需要一个死心塌地服侍疾患人士的当家二奶奶,身世高贵的小姐不肯屈就,七巧的模样又拿得出手,两下里旋即谈妥:大年得到了彩礼,姜家给二房里娶了当家媳妇。阶层壁垒就这样在相互需要又相互妥协中被打破了。
在婚姻中,妥协或将就的种子天长日久就会长成祸患。姜家儿子不残疾不娶出身寒微的七巧,曹大年不因为姜家的银子和门第不让妹妹嫁给姜家二少爷。一切就绪,好戏正式开演。婚后不久,七巧嫌丈夫有残疾,自己不幸福还受姜家老老少少的欺负。姜家呢,嫌七巧说话做事不体面没分寸。这两个方面其实是一件事,就是七巧在姜家很不舒服不自在,“明着暗着受了许多闲气。”在丈夫死了不到一年,婆婆也过世了,家也分了,七巧带着儿子长白女儿长安搬到姜公馆外面住了,平时和老大、老三那两家很少来往:七巧终于可以过舒坦日子了。
果真,七巧拿出作为一家之长的威严了,看不上新娶的儿媳芝寿,说新娘子笨、嘴唇厚、性欲强,每每在亲戚中制造舆论;挑拨儿子和媳妇的关系,像她当年一样,让儿媳遭受无以言表的痛苦:长白彻夜给七巧烧鸦片烟,向她述说他们小夫妻的闺房秘密,芝寿一人独守空房,她怕白亮的月光,却又不敢开灯把它赶出去,因为七巧有一堆行云流水的话等着她呢。“白哥儿给我多烧了两口烟,害得我们少奶奶一夜没睡觉,半夜三更等着他回来——少不了他吗!”流下眼泪芝寿也不能擦,擦肿了眼睛,七巧还有另一个评说方案,“白哥儿一晚上没回房去睡,少奶奶就把眼睛哭得桃儿似的。”——七巧也像当年她的婆婆似的,明里暗里给儿媳妇许多气受。
后来,芝寿得痨病死了,长白收了做小的丫头绢儿被扶正了,成了芝寿的替身,不到一年吞生鸦片自杀了。长白不敢娶了,把逛妓院当作家居生活。
女儿长白和童世舫两情相悦,眼看着幸福美满的婚姻垂首可得了,七巧杀将出来,先搬出贵族大家对女孩子的廉耻教育加以阻挠,看效果不明显,又拿出秘密武器,告知童世舫长白吸食鸦片的事。童世舫彻底心灰意冷了,舫、安婚事告吹。
七巧是个不幸的人,她的不幸来自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哥哥对她的婚姻有决定权,把她卖给了姜家,她就依样左右长白和长安的婚姻;姜家人因为她说话没分寸不得体排挤她,她就依样看不上她的儿媳妇。七巧的人生轨迹就是受虐--麻木--施虐。这三个程序得以顺利完成,是因为她忘了当年那些害她的鬼,自己变成了害人的伥。
【一】
七巧是精明的,不精明也不会把曾经迫害过她的当时的主流思想和舆论理解的如此精准、运用的如此游刃有余,也不会具有如此巨大的毁灭性。她的精明随处可见。她对儿媳、对儿子、对女儿都是站在当时主流舆论的制高点上,言之凿凿,不容置喙,把她手里的威权运用得虎虎生风。
儿媳芝寿嘴唇厚,七巧就以此为切入点,婚礼当天,当着人就说新媳妇的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旁边一个太太赶紧打圆场说“嘴唇厚的人天性厚”,七巧微微一笑道:“天性厚,并不是什么好话。当着姑娘们,我也不便多说——但愿咱们白哥儿(长白)这条命别送在她手里。”
七巧可是百年媳妇熬成婆了,再也不是刚进姜家门时那个闷骚、抱怨、向娘家人和小叔子姜季泽滔滔哭诉残疾丈夫肌无力啥啥啥的口无遮拦的七巧了,“当着姑娘们,我也不便多说”,——这话说的多么冠冕堂皇多么漂亮啊,还欲扬先抑,引人入胜一下。再看看七巧的逻辑:嘴唇厚等于天性厚,天性厚等于性欲强,性欲强等于能要人命——这都是哪儿挨哪儿啊!说话饶是这样尖刻,还是在没满月的时候,等到满月之后,七巧索性将这样的话当着芝寿的面说起来,芝寿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若是装听不见,七巧便一拍桌子嗟叹:“在儿子媳妇手里吃口饭,可真不容易!动不动就给人脸子看!”
在儿媳妇面前,七巧有绝对的话语权,后者只有幽愤的份儿,还有,在后来商议女儿长安的嫁妆时,七巧的妯娌兰仙有句“二嫂看着办就是了,难道安姐还会争多论少不行?”这样的话,可见,七巧一直是手握家里的经济大权,并没有“在儿子媳妇手里吃口饭”。——七巧这个婆婆做的怎一个刁钻刻薄了得。 儿媳妇到底是外人,七巧对于自己的亲生儿子长白——丈夫去世后的她生命里唯一的男人在客观上也没好到哪去。 长白二十几岁的人了,不干啥正经事,在外面赌钱、捧女戏子,七巧不加管束,直到后来开始跟着姜季泽逛起窑子来,七巧才着了慌,手忙脚乱替他定亲,娶了上文提到的芝寿。婚后,七巧看不上芝寿,长白也看不上,渐渐又向烟花柳巷里走动,七巧还真有一套,先把丫头绢儿给长白做小,后又千方百计哄长白吃鸦片烟上瘾。绢儿生了个小少爷,芝寿死了之后就被扶正了,“做了芝寿的替身”(就根据这一句,我们可以想见七巧对绢儿的言行态度),不到一年吞生鸦片自杀了。至此,长白与正常的家庭生活诀别了,伤不起了,不敢娶了,只是时不时到妓院走走。综上所述:七巧对长白所做的都是与不幸有染、与幸福无关的事。【二】
七巧是缠过脚的,在鞋里塞上棉花,装成半大的文明脚,可见当时小脚已经过时了,在长安十三岁上,七巧忽然给她裹起脚来,谁劝也不听,“如今小脚不时兴了,只怕将来给姐儿定亲麻烦”,七巧说,“没的扯淡!我不愁我的女儿没人要,不劳你们替我担心!真没人要,养活她一辈子,我也还养得起!”稍加分析,我不愁……,替我……,我也还……,她有一点替女儿考虑吗?——七巧是妈,她怎么养活女儿一辈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哪朝哪代都是如此。——呵呵!这个有钱的妈说话做事真是任性。
七巧看见老大老三家的孩子进了洋学堂,成心和人家比,也送长安进去了,盲目跟风的通常结果是轻易放弃,七巧并不看中长安进洋学堂的种种可喜变化,她倒觉得长安丢个枕套、手帕、床单等小零碎给她酿成了巨大的经济损失,“天生的败家精,那你娘的钱不当钱,你娘的钱是容易得来的?”,非要到学校大闹,长安在同学老师面前丢不起这个脸,就辍学了。长安二十四岁时生痢疾,七巧不替她延医问药,只劝她抽鸦片,病愈后就上瘾了。有人劝阻,七巧一意孤行,给长安的婚事带来了恶劣影响。眼看长安就三十岁了,七巧见此光景便又换了一种论调,道:“自己长得不好,嫁不掉,还怨我做娘的耽搁了她!成天挂搭着个脸,倒像我该她二百钱似的。我留她在家里吃一碗闲茶闲饭,可没打算留她在家里给我气受!”——当家作主享受权利的是她,承担后果的是长安,她话锋一转,就一点责任都没了,还俨然是个无辜的受害者。七巧的刁钻刻薄,对自己的亲闺女长安,和对儿媳妇芝寿没什么两样。
以上这些都是小事情,七巧对女儿的恶主要体现在百般破坏其婚事上。
(一)以挖苦讽刺打击约会的喜悦长安约会回来,变得沉默,还常常微笑着。“七巧见了,不由得有气,便冷言冷语道:‘这些年来,多多怠慢了姑娘,不怪姑娘难得开个笑脸。这下子跳出了姜家的门,趁了心愿了,再快活些,可也别这么摆在脸上呀——叫人寒心!’依着长安素日的性子,就要回嘴,无耐长安近来像换了个人似的,听了也不计较,自顾自努力去戒烟。七巧也奈何她不得。”——如果说进洋学堂是长安成长的第一次契机,恋爱就是第二次。
(二)以退亲失恋为由头诋毁世舫,顺便辱骂长安。在长安订婚之后,七巧打听来一些男方的旧事:曾经在乡下订过亲,没过门就退了。曾经在外洋有个女朋友,相处了几年,也没成功。就此得出的结论是:
1、说变就变男人心。
2、“不知道在外洋还有旁人没有?我就只这一个女儿,可不能糊里糊涂断送了她的终身,我自己是吃过媒人的苦的!”说话间,七巧一抬眼望见了长安,劈头盖脸辱骂女儿和婆家、标榜自己和娘家:死不要脸的丫头,竖着耳朵听呢!这话是你听得的么?我们做姑娘时,一声提起婆婆家,来不迭地躲开了。你姜家枉为世代书香,只怕你还要到你开麻油店的外婆家去学点规矩哩!”长安哭奔出去。七巧并不就此罢手,继续穷追猛打:“姑娘急着要嫁,叫我也没法子。腥的臭的往家里拉。名为是她三婶给找的人,其实不过是拿她三婶做个幌子。多半是生米煮成了熟饭了,这才挽了三婶出来做媒。大家齐打伙儿糊弄我一个人……糊弄着也好!说穿了,叫做娘的做哥哥的脸往哪儿去放?”
七巧主骂长安,“多半是生米煮成了熟饭了”,捎带世舫,“腥的臭的”,在她嘴里,女儿的恋情是两个不堪的人做了一件丢人现眼的事。
(三)因为舫、安约会,威胁恐吓长安、诋毁世舫。
“别以为你大了,订了亲了,我打不得你了!”——这是赤裸裸的威胁恐吓。
“一转眼就不见你的人了”,“你在家里一刻也坐不稳”,——七巧没别的意思,就是不想女儿和未来的女婿经常见面、和和美美。
长安红了脸,眼泪直掉下来。七巧见女儿哭了,又换了一种语气,“当初多少好的都不要,这会子去嫁个不成器的,人家拣剩下来的,岂不是自己打嘴?他若是个人,怎么活到三十来岁,飘洋过海的,跑上十万里地,一房老婆还没弄到手?”——由上文的威胁恐吓女儿,换成攻击未来的女婿,其实还是在打击女儿。
(四)以嫁妆为由头辱骂、打击长安长安和童世舫的恋情是有一些思想层面、精神层面的交流的,所以有一些抗击打的特质。一路走来,长安磕磕七巧绊绊童世舫躺枪,谢天谢地,舫、安终于要谈婚论嫁了。七巧指着长安道:“‘早不嫁,迟不嫁,偏赶着这两年钱不凑手!明年若是田上收成好些,嫁妆也还整齐些。’媒人兰仙道:‘如今新式结婚,倒也不讲究这些了。就照新派办法,省着点也好。’七巧道:‘什么新派旧派?旧派无非排场大些,新派实惠些,一样还是娘家的晦气!’——呵呵!七巧真是个刁难、败兴的天才。兰仙道:‘二嫂看着办就是了,难道安姐儿还会争多论少不成?’一屋子的人全笑了,长安也不觉微微一笑。七巧破口骂道:‘不害臊!你是肚子里有了搁不住的东西是怎么着?火烧眉毛,等不及的要过门!嫁妆也不要了——你情愿,人家倒许不情愿呢?你就拿准了他是图你的人?你好不自量,你有哪一点叫人看得上眼?趁早别自骗自了!姓童的还不是看上了姜家的门第!别瞧你们家轰轰烈烈,公侯将相的,其实全不是那么回事!早就是外强中干,这两年连空架子也撑不起了。人呢,一代坏似一代,眼里哪儿还有天地君亲?少爷们是什么都不懂,小姐们就知道霸钱要男人——猪狗都不如!我娘家当初千不该万不该跟姜家结了亲,坑了我一世,我待要告诉那姓童的趁早别像我似的上了当!”———安姐儿你一无是处,对方看重的是你的门第,而你家的门第又是假的。我要告诉他呀我要告诉他——对着长安,万箭齐发,机关枪扫射,把这门亲事定性为各有妥协各有所求各有盲点和用纸包火。
(五)致命一击
长安的恋情继续,七巧便跟着继续,大有不搅和黄了不休息的斗志。逐日骑着门坐着,遥遥的向长安屋里叫喊道:“你要野男人你尽管去找,只别把他带上门来认我做丈母娘,活活的气死了我!我只图个眼不见,心不烦。能够容我多活两年,便是姑娘的恩典了!”——我不同意这门亲,我不认这个女婿,没什么理由,我就是不同意。颠来倒去几句话,嚷得一条街上都听得见。亲戚丛中自然更将这事沸沸扬扬传了开去。
然后,七巧又把长安唤到跟前,忽然滴下泪来道:“我的儿,你知道外头人把你怎么长怎么短糟踏得一个钱也不值!你娘自从嫁到姜家来,上上下下谁不是势利的,狗眼看人低,明里暗里我不知受了他们多少气。就连你爹,他有什么好处到我身上,我要替他守寡?我千辛万苦守了这二十年,无非是指望你姐儿俩长大成人,替我争回一点面子来,不承望今日之下,只落得这等的收场!“说着,呜咽起来。长安听了这话,如同轰雷掣顶一般。……被戒烟期间身体上的痛苦与这种种刺激两面夹攻着,长安早就有点受不了,可是硬撑着也就撑了过去,现在她突然觉得浑身的骨骼都脱了节。向他解释么?他不比她的哥哥,他不是她母亲的儿女,他决不能彻底明白她母亲的为人。他果真一辈子见不到她母亲,倒也罢了,可是他迟早要认识七巧。这是天长地久的事,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她知道她母亲会放出什么手段来?迟早要出乱子,迟早要决裂。这是她的生命里顶完美的一段,与其让别人给它加上一个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结束了它。
七巧先制造舆论并向外散布,然后夸大外界舆论并归责于外界。长安被她的软硬兼施、哭骂并用彻底征服了。
(六)斩草除根
在安、舫退婚后,还以朋友的身份有些来往,为了斩草除根,七巧在家里宴请童世舫,在席间拿出了秘密武器。
长白道:“妹妹呢?来了客,也不帮着张罗张罗。”七巧道:“她再抽两筒就下来了。”世舫吃了一惊,睁眼望着她。七巧忙解释道:“这孩子就苦在先天不足,下地就得给她喷烟。后来也是为了病,抽上了这东西。小姐家,够多不方便哪!也不是没戒过,身子又娇,又是由着性儿惯了的,说丢,哪儿就丢得掉呀?戒戒抽抽,这也有十年了。”——七巧为什么说这个?因为她知道这个信息的威力,如果说在长安二十四岁生痢疾,七巧让她吸食鸦片上瘾是愚昧或无意识,那现在就叫居心叫刻意。如此看来,她愚昧或无意识在先,刻意居心在后,她的亲闺女长安可不就是彻彻底底被她害惨了吗?童世舫彻底死心了,因为这个留洋多年的饱学之士发现他的幽娴贞静的中国闺秀是个抽鸦片的。
七巧对女儿长安的迫害是很费了一番心思的:
1、为落伍(赶时髦的反义词)而裹其脚。
2、为自己的脸面让其进洋学堂,后因小事迫其辍学,使其与健康成长擦肩而过。
3、以毒品为良药令其上瘾,使其婚姻幸福变得遥远。
4、多方阻扰、破坏直至彻底摧毁其美好姻缘,使其丧失爱的勇气,与幸福婚姻永诀。
七巧以亲妈的身份和威权,打着传统的旗帜多方管束、干预,取得了最恶毒后妈也难以企及的重大成果。
曹七巧死了。
有的人死了,ta还活着。
张爱玲的七仙女之一·爱匠王娇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