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来个霍然开朗
四月二十八日，星期五，轮我上晚自习。
该做一套卷子了。可孩子们一个个眼巴巴望着我说：老师，这周都做了三套了。
讲台前一个女孩子压住声音跟我秘密地说：下午做了整整一下午的物理套卷。
学生累了，做不动题了。
放电影！他们叫。
我说：我可没那胆子，校长就在走廊里徘徊。
那就讲讲人生吧，老师！
不知何时，他们喜欢在晚自习连续两小时评点了作文或者讲了练习册之后，要我“来一段儿”人生，谈谈老师的年轻往事。他们那么爱听。无论你讲什么，都能够让他们心满意足。可今天能讲吗？大门口红色标语正在播映——“离高考还有三十九天！”
可为什么不呢？这些学习成绩一直认认真真老老实实的孩子，一直给关在狭窄的校园和教室里啊。
春天在酒中苑里千姿百态千变万化美死了，可是他们，只能在卷子上跑得气喘吁吁脸色苍白。
所以我有时候要谈人生——我的复习课讲得很不好，我的排名意识不强。有一回一个领导号召我向一个中考物理明星看齐，说那是家长们的最爱。我吓坏了，差一点当场把酒水喷出来。
可今夜，复习如火如荼，讲人生？太不应景了。
还是先讲古文吧。《明史·列传第八十七》，胡世宁的传记。还是那个套路，中国文人的一辈子写在史书上，总是那个套路——小时候聪明爱学习，然后博学游学，然后考中了，一连串子做官，刚正不阿，清廉正直，直言不讳，能干得不得了，爱民得不得了，在旁人发傻时突然提出高明见解，然后不畏豪强，然后得罪了这个那个就下来了，然后皇帝唯独垂青他，然后是死，大家一看，穷得连丧事都要办不起。然后谥号赠号全来了……
刚开始佩服，跟学生赞叹，夸奖。看得多了，看出这个套路，有点儿烦——
凭什么仁人雅士在这五千年文明里边就要“怀才不遇”?
少年比成年人反映热情快捷：当然不该！
那么多“黄钟毁弃”，你们一代一代的倒是检讨一下啊。
少年眼睛圆睁：要探讨专制的原因。还有调皮的怪叫：不搞一把手那一套！
还有，一个人正直了，就该受穷？
他们沉思。
还有，皇帝都讨厌大臣们结成朋党，那么，大家拉帮结派表达不同政治见解，关心国家，不行吗？为什么李商隐要夹在两党之间闷闷不乐一辈子？
特别是，干嘛观点不同就要互相扳倒下大牢抄家弄死？
少年们说：只争观点，不争性命，才合理。
……
可今天晚上讲这些，还是太累——女孩子们眼见的趴下了，个个希望黑头发笼罩关闭世界，睡个昏天地黑吧？
讲诗歌，会好一些。先是吟诵。必须的，即便高考复习，咱们也先要吟诵再做诗歌题。
这儿是欧阳修《黄溪夜泊》。
楚人自古登临恨，暂到愁肠已九回。
万树苍烟三峡暗，满川明月一猿哀。
非乡况复惊残岁，慰客偏宜把酒杯。
行见江山且吟咏，不因迁谪岂能来。
先有人喊是绝句。看看吧，真累坏了。慢慢儿回过神来——七律！
楚人？贬谪路上，老欧阳想起来的楚人，除了屈原那个南蛮子还能是谁？
张健宏理解得好：“暂到愁肠已九回。”暂到，刚到。他刚到登临的地方，仇怨立刻弯弯绕满了一肚子！
说明了什么？他们一起：愁来得快呀。还突出了愁绪之多，之繁。之密。
颔联:万树苍烟三峡暗，满川明月一猿哀。说三峡，是向西眺望，一片树林子笼在烟雾中，苍茫得很。说满川，是眼前漫看。满川衬托“一猿”，故意的:这么才见出那啼鸣声的凄清。这儿，以静衬动，以面衬点，以大衬小，都是。两句合起来，还有明暗比照呢。考试要这些说法，把它们挨个儿抠出来吧。
颈联：非乡况复惊残岁，慰客偏宜把酒杯。这是做加法——漂泊羁旅，偏偏赶上衰老年纪。学生能说出来：愁复愁，雪上加霜，天黑偏遇后晌雨。“偏宜”，玩味了一下：不仅是借酒浇愁，也不是这一阵子想喝酒，而是这个情景，除了喝酒最合适，干啥也不行。他能干啥？啥也干不了啊。无奈。老欧阳跟屈原一样，在流浪，在浪费生命时挣扎。
儒家，你们的仁人志士光这么感动人可不行啊。我又开始了，少年们都笑。
尾联：行见江山且吟咏，不因迁谪岂能来。看看吧，儒家仁人的万应法宝又一次出现！你说他们犬儒也罢，你骂他们阿Q也行，他们就是有这个念头稻草救命——我这一路够倒霉，官丢了，被撵出来了，被赶到这么远的地方了，又是个衰残老头了，又看见这么多悲凉景色了，还借酒浇愁了，可是，妈的! 可是，只能是可是，我这一来，不就看见这么多江山而且能写诗了吗？“不因迁谪岂能来”，幸亏我被流放了——我知道欧阳修想说的就是这个。苏东坡惯会说这个——“九死南荒吾不悔，兹游奇绝冠平生”。他们的“幸亏”是他们反击逆境的大杀器——万物皆备于我嘛。何况，倒大霉的时候要想一想——因为倒霉，所以有了新体验。这是自豪，也是自我麻痹吧？可是那个时候你不这么想，除了跟屈原跳水，再就是像柳宗元一样气个半死。这么想了，还能吟诗。所以我们是诗词大国。
跟孩子们辨析：老欧阳跟东坡一样吗？少年们还是明白的：东坡说“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自自然然，有点儿豪迈。老欧阳，似乎有点儿苦涩中挤出微笑。说是牢骚话，也未尝不可。
好了，都懂了。题目要求明白了。
现在全班起哄，张春智带头，让我讲个“霍然开朗”: 这个五一不放假，霍老师你怎么做到“豁然开朗”？来一段儿“霍然开朗”吧。
我就嬉皮笑脸来了一段儿：
放五一假的时候到了。我到北大河边，风景算很不错了，可也只有柳树和草地，再就是些灯光。大街上？全是车。路边都堆满了。尾气熏得人头昏脑胀。四下里你看，全是楼房，人群密密挤挤的，烦。市政广场，也没什么好景色，顶多开阔些。可是酒中校园里，鲜花盛开，红的黄的白的粉的，多绚丽呀。五一节不放假。五一我们高三要继续复习。五一我们还被关押在教室里。五一我们天天在酒中校园里。我们就不用看街上那些汽车和楼房了。我们就天天能和各种各样的花在一起。幸亏我们不放假，幸亏我们被关在这儿，所以我们才能在这节日里跟这些美丽的花儿时时相伴。
这就是我的霍然开朗。
少年们觉得上了我一当，开心哈哈。
我要乘机搞语文: 你们看，这不跟欧阳修在《夜泊黄溪》里讲的一样吗——“行见江山且吟咏，不因迁谪岂能来。”
咱们现场也仿写一下，好吗？
洽逢佳节不放假，不因做题岂伴花？
他们说：再来一个，老师！
那就再来。我似乎很自然想到了一件事。
那时候我是个小伙子，还当教导主任，就看不惯有一个男生不好好听讲，喊他起来，懒洋洋。问他，爱答不答。强迫问，就说不知道。就问为啥不听，说不爱听。这就气死了：瞅准脖颈后面狠狠抽了一巴掌。
全班大笑，乐不可支。跟我年轻时一样残忍，小子们。还问:然后呢，老师？
然后？我就跟一帮哥们儿吹牛：嗨，我那一巴掌，打得脆响。手感好极了——他后脖子上全是厚厚的肉啊！
全班大乐——后来呢？
后来？没有了。我家亲戚弟弟找个对象，说好了，我姑爹给彩礼五千。可临了，女方家变卦，非要五千。眼看婚事办不成。就知道原来我表弟找的对象，原是那个被我扇了脖子的孩子的姐姐！
全班快活极。一齐喊: 后来呢？
后来，就听见传出来人家的话：那家亲戚坏得很，有一个当教导主任的，心黑手辣。所以彩礼非要七千不可！我姑爹没办法，掏了七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一次笑的时间长。
可我脸一沉（因为想起这一段，我心里真是沉甸甸了）：后来呢，那孩子在油田上当工人，在我表弟家见了他，那么憨厚，那么好一个小伙子，对我和我侄儿，好极了。
同学们笑了——多么温和安慰的笑啊。他们为我高兴。
我说：后来我在网络上见到一个词儿：坑爹。你们想想，我那一巴掌很坏很坏，不就坑了我姑爹吗？我才是个坑爹的呀。
所以同学们，对人要好一点儿。为难别人就是坑自己。别坑爹呀！
他们乐开怀。
高考呢？明天再好好学嘛。
可他们不甘心，要继续。我说，那就让你们选一个来讲。
选中的是陈曦。
陈曦好大方，但是冷静，脸上淡淡的，还来拿了粉笔。
我说：哈，还有板书！
陈曦：那一次我差点睡着，老师喊：陈曦，上台解题。我就朦朦醒醒上去了。老师说，你给我说，这是什么?怎么念？我一看：不就是a的h次方嘛。（全班笑）我大声念出来，老师气坏了，狠狠踏我一脚：这是几次方？我赶忙再看，嗷，我的天，原来是a的n次方。这一下我全记住了！
全班笑笑笑，教室里像春水乍到，哗啦啦哗啦啦，全是好声音。
我也快活极了。
还是老欧阳对呀——“行见江山且吟咏，不因迁谪岂能来。”
再仿一个--------
困做套卷且开朗，不因高考岂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