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你可能又是在对人生的缝缝补补中度过的。别担心,你不是一个人。即便你眼中最光鲜的人,也有无数至暗时刻。
前段时间,作家麦家犹豫再三,接受了邀请。站在星空下,面对芸芸众生,出人意料地揭开了自己的伤疤。
主持人用“震撼”形容麦家的演讲:“拿手术刀剖解自己,审看自己,把自己坏掉的那一部分,摘下来,这是一个无比需要勇气的过程。”
这场演讲真正的意义,在于把这一切说给你听。
我们把这场演讲分享给你。一个生命影响另一个生命,一个人在另一个人身上找到共鸣,给你带去直面困境的勇气,是漫长冬日里最美好不过的事。
《人生海海,错了可以重来》
作者 | 麦家
01
缓慢,才是成功的捷径
说实在的,我不想来到这里,我抗拒来,我觉得一个作家冒充什么明星,还演讲,都不是正经事。
△点击视频,给自己增加不惧将来不畏过去的勇气
我听灯泡里的钨丝曾经说过,当它特别明亮的时候,也就特别可能爆掉而彻底地坠入黑底。所以,哪怕是真明星我也不想当,何况冒充。
可是鼓动我来的人说:“什么明星啊,这不是明星的天空,这是凡星的天空。”
她给我大致地理了个思路,讲什么,我听了以后,觉得她让我讲的东西是很真实的。我想真实的东西你不讲它也在那儿,所以我想,我来讲一讲吧,权当是给自己长一个记性。
了解我的人应该知道,我喜欢写作,但是很长一段时间写作并不喜欢我,跟我差不多年纪的苏童、格非已经扬名天下的时候,我还在被编辑不停地退稿。
我的第一本书《解密》曾经被退过17次稿,听上去有点假,但17个编辑知道这个是真的——
这些编辑现在有的成了我的朋友,不是朋友也非常受我尊敬,因为《解密》就是因为他们不停地退稿,就是在这种倍受打击的过程当中,像打铁一样被打好了。
过去了那么多年,我还清晰记得写《解密》的情景:
那是一九九一年七月的一天,当时我还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读书,大部分同学为即将毕业离校而忙忙碌碌,而我却发神经的坐下来,准备写个“大东西”。
这种不合时宜的鲁莽的举动,似乎暗示我将为它付出成倍的时间。但我怎么也没想到,最后要用“十一年”来计。
十一年已不是一个时间概念,十一年就是我的全部青春。
我觉得《解密》就像一个“作女”,让我喝够了被作死的苦水。这部小说发表的时候也就二十万字,可我删掉的字数可能有四个二十万,因为我在不断地推翻、重写、修改。
因为写得太苦了,简直让我受尽折磨,所以我多次想和它分手,但分不了。
因为它在我心中长得太深了,就像一棵大树盘根错节,你已经无法让它“死”,即使拦腰砍断,来年它照样会冒出新绿,不屈服于“死”。
就这样,《解密》生生死死,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了,他的步履非常的蹒跚,也难堪。
其间我曾无数次地骂自己:“你怎么那么笨,那么没用,那么可怜,以致全部青春都可能要为它报废掉。”
当它终于完稿后,我又深情地拥抱了自己,因为我完成的不是一个作品,而是我人生的一次历险,一次登攀,一次照亮。
在写《解密》的过程当中我深切地感受到,我性格里的优点和我身处的这个时代的缺点都被无限地放大了,也被我最深地体会到了。
那时候我常常告诫自己:
当世界变得日日新、天天快的时候,我要做一个旧的人、慢的人、不变的人、为理想而执着的人;
当众人都一路在往前冲杀的时候,我要独自靠边,以免被时代的洪流卷走;
当一切都变动声色犬马令人眼花缭乱的时候,我要安于一个角落孤独地和寂寞战斗。
这不是一时兴起的念想,而是我对自己一生的认定和誓言。
然而很遗憾,我没有守住自己。我迷失了,一度!
02
欲望,是人最大的自重
这个时代是容易让人迷失的。
这个时代崇拜速度,崇拜欲望,每个人的欲望像春天的花朵一样争分夺秒地绽放。
我用十余年时间来写一部作品,倒像坐船去伦敦一样傻。
我至今没有微信,这也成了一件比什么都叫人新奇的事情,为此我受够了各种夸奖和嘲笑——夸奖和嘲笑都是因为我失去了速度和欲望。
是的,我们迷恋速度,却放弃、丢失了许多人生可贵的常数和公理,真情被假意取代,公理被功利颠覆,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
我不是个圣人,我像大多数人一样,经不起利益的诱惑,锁不住欲望之门。
随着电视剧《暗算》的热播和电影《风声》的爆款,我被捧为了所谓的“谍战之父”,出版商、制片人纷纷抱着钱找上门,守着我稿子,那个时候,我忘记了曾经的誓言。
你们无法想象,从2009年到2011年,三年时间我写了多少东西?
一百多集的电视剧,还有两部分上下卷的大的长篇小说,累计字数将近三百万。这个哪是我,这不是过去的我,也不是过去的那个坐船去伦敦的我。
我变得超级自信,牛气冲天。可是这不是真的我。
我不是属于那种才思敏捷的,我是属于冥思苦想,缓慢是我成功的捷径。
但是那个时候的我,走到了自己的反面,结果可想而知,数量上去了,但是质量下来了,几部作品都乏善可陈,甚至出现了很多恶评。
我在最好的年华,没有抓住有利的时机乘势而上,而是一路下探,羽毛掉了一地。我不应该这样的,可我就是这样。
为什么?因为我做了这个时代的俘虏,在名利和诱惑面前乱了套。
我成了自己的敌人,并且被打败了。
塑造自己是很难的,毁掉却很容易,有时只要别人一个暗示、一个眼神。
人本身是有自重的,欲望是我们最大的自重。
我们迷恋速度,是因为我们欲望深重。
03
停下,是为了更好地出发
但我能怪罪时代吗?不能。天总是要下雨,河流总是会遇到洪流。
事实上,在湍急的洪流中逆流而行的大有人在,我被裹挟着卷走了,终归不是自己。终归是自己不够坚强,不够强大。
好了,既然是自己的问题,那就改变自己吧。
但改变自己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那几年其实我也不是那么一直都是那么亢奋的,当中我也经常有冷静反思的时候,但是力度不够,积重难返。
很多大事大非的转折需要一些外力和契机。
2011年9月底的一天,我父亲去世,发生了一些事,迫使我痛下决心,要回头。
那天晚上九点多钟我突然接到电话,说父亲病重,可能要走。
我当然就回去了,但是我只在父亲身边待了两个小时就走了。为什么?
一个是我觉得父亲可能不会走,另一个是我当时正在赶一部书稿,稿子前半部分已经在《收获》杂志上发表,下半部他们在等米下锅,十月一日前必须交稿,我只剩一天半时间。
我心里对父亲默默地说,给我一天时间,等我交了稿再来安心陪你。
但父亲没坚持一天,他只坚持了两个小时,我刚刚回到家,就接到电话,说父亲走了。
父亲已经病了好几年,我也做了好几年的准备要给父亲送终,但是最后……我年轻时不懂事,和父亲关系非常紧张,等我懂事了他也老了。
08年我特别从成都调回老家,我就想陪陪他,尽尽孝心,加倍地还给他一些。没想到,最后一刻,我最应该陪的一刻……
我觉得父亲是有意让我放空的,他就是要给我这个难堪,好让我去痛思、痛改。
真的是很难堪,一边是没有给父亲送终,一边还要给我的稿子去送终。杂志社尽了最大的人道给我宽限了十天,但那个是什么样的日子,哪是写稿的时间?
几千字写得我肝肠寸断!我在灵堂上守着父亲的遗体写,在亲人不绝于耳的哭声当中写,在荒诞和绝望中写……
这不是任何意义的写作,这是任何意义的对我写作这件事的嘲弄和惩罚!
我想这一定是父亲安排的,只有一个上了天的人,他才有这么大的本事,可以这么极端又贴切地羞辱我、教训我。
从那以后,我整整一年没打开电脑,直到第二年父亲的祭日,我第一次打开电脑,给父亲写了一封信。
然后的两年我也没写什么,只是偶尔写点读书笔记思想笔记而已。我完全做好了不写作的准备。
我不要这种生活,因为在写作中,我被卷进了滚滚尘中,让我经受各种各样的考验诱惑。
我不要过这种生活。
我要清空身上的“垃圾”,即使在清垃圾的同时把“孩子”一起倒掉也在所不惜。
我在父亲去世的床上睡了半年,陪母亲度过最难熬的日子,直到最后母亲把床拆了,赶我走。
但我不知道去哪里,我的生活出现了问题,我就像一部急刹车导致翻掉的车,许多部件坏掉了,并且拒绝去修。
我庆幸自己的报废,并以“巴托比症候群”安慰自己。
(巴托比是美国一个作家,写《白鲸》的,一部伟大的海洋小说的作者叫梅尔维尔笔下的一个人物。这个人物的特点就是从内心否定自己,什么事都不想干。所谓“巴托比症候群”就是专门指那些出名后突然不写的作家。)
那时候我突然恢复抽烟,一边抽一边想到抽烟有害健康就很开心。
我身上突然冒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可怕的、可以放掉任何东西的勇气。
当然,这是丧气,不是勇气,这对我身边的人来说是晦气。那几年,我和我身边的人,都经受了考验。
04
起落沉浮,学会与人生和解
你们一定在想,我这部破车后来是怎么被修好的?是的,是时间最后修好了我,是时间像水滴石穿一样穿透了那个“巴托比的我”。
那是2014年夏天,我在强烈的冲动下坐下来开始写新作《人生海海》。
我的读者知道,这是我全新的一次出发,不论是题材还是手法还是思想情感,我都和过去一刀两断了。
我回到了故乡,回到我的童年,聆听我最初的心跳。我写乡村小世界,写命运大世界,写父子情深,写世道人心,写在绝望中诞生的幸运,写在艰苦中卓绝的道德。
事实上也正是那些年我重重挫败的心境,促使我频繁地回老家“舔伤口”,频繁地和我母亲在一起,它唤醒了我对这片故土、对故乡的感情,也给我慢慢地蓄起了一种新的势能,我要从故乡出发来写一本书。
一定意义上说,这本书也是父亲安排我写。
我想我要没有前面那些曲折和经历,我是写不出的《人生海海》的,这是我生命的厚积薄发,也是我起落浮沉的人生写照。
正如一位读者曾经给我留言说的:“人生无处可逃,只有握手言和。”
我就是这么经历过来的,也是这么鼓励自己,在人生海海里,好好地活着,别倒下。
为了免于自己犯老毛病,在写《人生海海》的时候,我对自己有一些硬性规定。比如说,开头我不能少于5个开头,每天不能写多于500个字。
有时感觉好写多了,我心里就会怕,怕老毛病又复发了,第二天我肯定不往下写,只回头写,也就是修改以前写的。
有时忙了写不了,或者感觉不好写不到500字,那也就算了,不补,也就是“多退少不补”。
摄影师:柴利增
当我写完了以后,我又要求自己至少改5遍。我似乎跟“5”扛上了,听上去有点傻,但我们做事的时候,真的需要这种傻气。
因为人太聪明,经常爱钻空子,有时连狗洞都会去钻,做一些硬性规定就是要把自己关到笼子里,要严格地要求自己。
其实最后我开了何止5个,可能15个都有,开头开了10个以上至少,最后我又花了5年时间,才磨蹭了二十几万字,平均下来(一天)不到200字。
今年四月,这部书终于出版了,现在半年过去了,我是不是可以夸它一句呢?真的是好评如潮,连讨厌我的人都在夸它。
其实,去年我把稿子交给出版社的时候,那时候还没有人夸它。但我心里已经非常坦然了,因为我通过写它至少完成了自救,治愈了我的老毛病,没有功利心又用心用功地写了一部作品。
像当初写《解密》一样,通过写《人生海海》,我完成了人生的一次攀登。
这对我是最重要的,我没有报废,我修好了“故障”重新出发了。
今天我面前,我看很多都是年轻人,你们的人生路刚开始,甚至还没有开始。我想告诉你们的是:
人生路非常长,岔路口非常多,我们不能找理由去犯错,找理由去走错路,但你如果走错了路,必须要找理由回头、改正。
《人生海海》刚出版的时候,我军艺的小师弟,演员杨洋曾经跟我有个互动。
我也给他回了封信,分享了自己人生的一些感悟。
我在信中对他说:“我说你年轻有为,完全可以大有作为,但是大作为一定是‘长’在大地里的,天井是装不下天空的。”
我希望他,其实也是勉励自己,在今后的人生路上,一定要脚踏实地,顺风时多一些小心,逆风时多一些耐心。
这也是我此刻想对你们说的。
同时我又听到灯泡里的钨丝在对你们说:
“它只能驱散你们眼里面的黑暗,心里的黑暗,你们只有靠自己才能驱散。”
人生海海,错了可以重来。
(以上根据腾讯星空演讲内容整理并修正)
作者介绍
麦家,茅盾文学奖得主。
1964年生于浙江富阳。1986年开始写作,著有长篇小说《解密》《暗算》《风声》等。
2008年,《暗算》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作品被译为30多种语言。其中,《解密》《暗算》入选“企鹅经典”文库;2014年《解密》被英国《经济学人》评为“全球年度十佳小说”。2015年获美国CALA最佳图书奖,2017年被英国《每日电讯报》选入“全球史上最佳20部间谍小说”。
2019年,出版最新长篇小说《人生海海》。
(图片来源:pexels,星空演讲,摄影师柴利增,时尚先生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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