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疤,长了二十年还没有结痂。

这道疤,长了二十年还没有结痂。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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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她,一直是我们家族三缄其口的、不敢拿上台面的一道疤。

由青涩到成熟,由青丝到白发,时光荏苒二十年,她依然是道疤,横更在我们家族的脸面上。

这道疤它歪歪扭扭的长在我们家族的脸面上,这凹凸不平的瘢痕明面上已经结痂,事实上芯子里还在腐烂。每逢有人循着这腐烂味道,说上几句的时候,家里辈分较高的祖奶奶也是慌不择路的,祖奶奶通常面皮一抽一抽的,音调拨高好几度的敷衍了事过去。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让如此庞大的家族对她避之如蛇蝎,甚至不愿意她被人提及?

我一直非常好奇,小时候偶尔会有乡里乡亲提及,都是一副你低下头来我悄悄跟你说道的姿态。面上好像是丑事不外扬的意思,事实上这悄悄话沸沸扬扬的整个山窝子里都知道。这些悄悄话句句都是扎心窝子的话,大概家族里的老一辈被这些悄悄话穿透心窝,扎的脊梁骨都痛了。这些话规整划一也就一句话:

李家大姑娘结婚后跟别人跑了。

这对于大山深处祖祖辈辈循规蹈矩的庄稼人来说,简直太离经叛道了。按道理讲,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到如今也早该被时间的洪流所埋没了,可为什么这道疤不结痂反而化脓了呢?

其实这道疤它大概从未好过,只是被粉饰太平的刷了一层又一层的遮瑕膏,曾经一度光鲜的只能看到一点点粉嫩的肉疤了,甚至那肉疤就像是刚刚好长在腮边的腮红,十分妥帖自然。它甚至让整个家族的脸面红润多了。

祖奶奶这一辈的长辈甚至为此扬眉吐气了一把,逢人就悄悄说道,其实嗓门大的几里地外都听得到,他们跟别人说家里大姑娘现在过得很好,家里买了大彩电,拖拉机。那时候彩电拖拉机都是稀罕东西。整个山窝窝里又沸腾了一把,祖奶奶他们就像是忘了她是怎么出去的,终于挺直了脊梁。

听说这消息的乡亲们也都面露歆羡之色,不再追究她的过往,好像这天底下在没有比贫穷更让人难堪的了,也再没有比富足更值得羡慕的了。

家中至亲她的父母,我的幺爷他们也都谋划着去探亲,去沾沾女儿的光。最终没有成行,幺爷常叹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只要她过得好就好。

只要她过得好就好,几十年不见也好。

直到今年这道疤它化了腐,连臭味也开始蔓延了。

因为她回来了,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

晴日暖风生麦气,绿荫幽草胜花时。小得盈满的日子她风尘仆仆的回家了。

那天是小满却大概是这二十年来最不圆满的日子,在祖奶奶一干人眼里看来。

垄上绿油油的麦浪一浪高过一浪,像是迎风笑落红,更像是嘲笑着在垄上抱头痛哭的这一场久别重逢。

她绝不是荣归故里,因为她满身狼藉,你可以从她的眼、她的脸、她的发和她微弯的脊梁看出她生活的窘迫。

这种窘迫显而易见,这份狼藉无处可藏。

她一定生活的十分艰难,她一定无数次的在绝望里挣扎,她一定在无数的日日夜夜里思念亲人,她一定无数次的被乡愁的洪荒之力所淹没。

这当然都是我个人臆想,但也八九不离十,从她的穿着打扮、神情举止无不一一体现出来,尤其是从她抱着幺爷那哀哀切切的、穿透长空的哭声里体现出来。

这哭声在广阔的原野上散播开去,和虫鸣、和鸟叫奏响了一曲似悲似喜的交响乐,在麦浪里涤荡开来。村庄里的人也都闻声而来,有探寻的,有嘲讽的,有抱着胳膊看笑话的,真正眼睛里有关切的好像寥寥无几。这个时节,空中的太阳不算热烈,但是我分明看到了一道道汗从幺爷额头留下来,还迷了他的眼睛,他平时闪着精光的眼,此刻暗眯着,背也似乎更驼了。

热情的乡亲们拥簇着她回了家。幺爷的堂屋里满满当当的一屋子人,屋子里弥漫着旱烟的味道,此刻交头接耳轻声交谈的乡亲们的声音不绝于耳,终于有人开口大声询问了:“李家大姑娘,听说你这些年发大财了呀!”说完在脚上磕了磕烟杆,低头的瞬间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讽笑。这分明是知道境况确故意询问的。

她大概是近乡情怯心情太过激动,竟没有听出他们话里话外的机锋,开始苦诉衷肠。

“哪里有发什么大财,当年被别人骗了卖到深山里,逃也逃不出,最后也就慢慢死了心了。”话一说完,屋子里静悄悄的。

被卖了,不是跟别人跑了,这几个字一说出来我就下意识的看了看当年说她跟人跑了的乡亲,那几个乡亲低着头,看不清神色,不过有一个的脚一直在地上划着圈,约摸还是有些不自在的。

这一刻,人们充分的表现了他们的同情心,有人打破沉静说“这是造的什么孽哟,好好的姑娘吃这样的苦。”也有人说“不管怎样你如今回来了,以后大家帮衬着日子就好过了。”面对种种安慰她倒是平静的很,好像被拐卖的二十年的委屈都不算事了。

我猜想她一定是有更大的委屈。果不其然,她又开口了。

她说:“我在那边有了两个孩子,哪里还回的来。去年孩子他爸得了肝癌去世了,欠了十七万的债呀。”说到这眼泪真是止不住了,簌簌的往下掉,满是灰尘的脸上,两道泪痕尤其明显。

堂屋里本来也不算明亮,这会儿在烟雾里显得更加晦暗了,人们的同情心仿佛瞬间蒸发掉了,刚说要帮衬着的乡亲嚷嚷着要回家做午饭了,那几个犹在角落低头絮语的时不时瞟一眼坐在坐在堂屋正中的祖奶奶几个长辈。祖奶奶的脊梁骨大概又有针扎般的感觉了。

最后呢,她回了一趟家,没有拿到丁点娘家人的援助,甚至连本家人的关怀都没有捞到,祖奶奶一提到她面皮一抽一抽的,就像是有人在煽她耳光一样。

按辈分其实我该叫她一声姑姑,准确的说是大姑,但我确无颜开口,因为她回来的时候,我正上大学,无力帮她什么,如今依旧耿耿于怀,我亏欠她一份亲情,我们这个家族辜负了血浓于水这四个字。

她走的那天眼神灰败的没了颜色,眼睛里再也看不进亲人,我想她这一去再无归日了。

她又成了乡亲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再不是说她不守妇道跟人跑了,都是同情和可怜。人们对于过得比自己差的,被贫穷所累的人,人们总是充分的表达自己的善意,那善意大概有多少了,大概没有对富足的向往来的多。

对于她的遭遇,人们表示深深的同情,对于她现如今的苦难,人们也仅仅表示了深深的同情。

那道疤长在那里化了脓,岁月也不能治好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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