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色彩的多崎作与他的巡礼日子》是谁杀了白?

          灰田的父亲在二十多岁时因厌倦学潮运动选择休学,来到山里,在那里遇见了一个有无可怀疑的天赋的爵士钢琴家,绿川。绿川弹奏钢琴时手指是那么灵活,但他身边总放着一个装着些什么的小袋子,说是自己的“分身”。他说他快死了,但不是因为绝症等外在原因,而是一个快死的人找到他,并让自己替他受死,方式只是告诉他前因后果,当他完全接受这套说辞后,死亡的接力棒就被转交给他,而那人暂时避免一死。绿川更愿意死,因为他不想生活下去,所以他不准备再转让死亡的接力棒,只是让自己死掉。绿川还说,每个人身上都会浮现出一种颜色,能看到这种颜色是他接受了死亡接力棒后才拥有的能力,正因对人人身上充满的色彩感到疲惫,绿川躲进山里。他自从替人受死后,他身上拥有了从前没有过的天赋,能超越逻辑、道德,感到一种“形而上的一体性”,然而这并不会被他用于弹钢琴,他用来弹琴的还是原本自己就有的才华,因为,替人受死而得的天赋只是种感知力,是很难被运用到具体事务之中的。而绿川之所以要将这些告诉灰田的父亲,是因为,能被转让死亡接力棒的对象,并不是什么人都行,必须要有某种特定光芒,而这种人十分罕见,灰田的父亲正是其中一个,但因为灰田的父亲身上还有一种能坚定不移地生存下去的东西,所以绿川只是告诉了灰田的父亲这么一件事,并没将死亡接力棒转让给他。于是,灰田的父亲下山了,决定复学。而绿川也消失了。  

后来,和赤交谈过后,多崎作从事着和往常一样的建造车站工作,然而这次去火车站和站长交流时他得知,站长们经常会在车上发现形形色色的被留下的怪东西,而这位站长本人发现了被装在漂亮袋子中的小瓶子里的一对手指,看起来像小孩的指头,其实它们是成人的手指,而且是一对第六指。据说,第六指是显性遗传,但它并不利于工作生活,所以它被优胜劣汰的自然规则给扼制住了,在人群中也很少见。多崎作问站长,有六根手指的话,弹钢琴会不会更方便?站长说,不会,因为根据长了六根手指的钢琴家说,多出的手指反而是碍事的,人类要均等使用六根手指,负担过于沉重,还是五根手指恰到好处。在中世纪的欧洲和十字军时代的某国,六指的人会被当成巫师杀光。唯独在加里曼丹岛上,长六指的小孩能生来就被送去当巫师。

多崎作领悟到一点:那就是,火车站长收到的第六指,正是绿川放在钢琴上小袋子里的东西。很多六指小孩在出生伊始就会被切除第六指,绿川却没有。而他却在成年之后出于某种因素,做手术切除了它。



杀害白的无疑是赤。这五人团体里,白心无所求,青喜欢黑,黑喜欢多崎作,多崎作喜欢白。那么赤呢?看上去赤是没有喜欢的人,然而,他是个同性恋。而多崎作又是个被青明确称为“英俊”、“连我们的母亲都是你的粉丝”的青年。见面时,赤从没谈论起多崎作的相貌,反而刚说两句话就问多崎作结没结婚。同一团体中,除了赤,只有两个男孩,青长得粗莽,多崎作长得俊美,赤会喜欢谁呢?可想而知。

赤结过一次婚,后来离婚了,他是个竭力追求被社会认可的人,因此对别的人而言,或许可以被自己接受的同性恋,对于赤却是种折磨。他说自己对女人不是没欲望,但不太容易,那么,想必他是曾努力使自己对女人有欲望,但未遂。赤杀害白的动机也就明确了:

出于他喜欢多崎作,多崎作却爱白,一种嫉妒;

他想验证自己对女人还有能力,不是同性恋。

而赤这样的人,会做这种事,也正好如白所说,“想不到还有这张面孔”。

那为何白会把责任推到多崎作身上,而不是揭露赤的所为?因为恐惧,发自内心的强烈恐惧,赤是个厉害的人,他伤害白,绝不单是强暴,而是他掌握了白的核心机密。这个机密到底为何,见里故事。我们一会再说。

白将责任推到多崎作身上,还有一个真正的含义:就是求救。可以说,多崎作是白在这群人中唯一能够信任的人,但多崎作同时又十分抽离,白希望借栽赃,把一份责任转移到多崎作身上,让多崎作真正投入进自己的事情,帮助自己。

为什么不直接向多崎作求助?——因为,白向多崎作所求的,不单是现实中的帮助,也是希望多崎作能给她一个答案:一个能解决赤拿来伤害她的核心机密的答案。我认为这种机密,是一种逻辑。这种逻辑控制住了白。

那么,别人是否知道是赤做的呢?其实,青也许不知,但黑一定知道。因为,黑是个对人情世故非常敏感的人。而青直觉赤是邪恶的,因此青也一直跟多崎作强调,他不喜欢赤现在的工作。但以青明哲自保的天性,青不会去真的参与此事、调查真相,青也在害怕,

赤加害于白,青自我保护,现在这个团体里只有黑能保护白。看上去,黑是在保护白,但要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白是在向多崎作求助,黑帮助白遮掩真相,其实就是在阻断白的求助,将她逼入危险之地。

的确是白,撒谎说是多崎作伤害了自己。但是不是白要求,从此不要和多崎作交流呢?这个谎言是她的求助,那么,她应当需要跟多崎作交流,因为她撒谎的目的就是刺激多崎作来和自己交流。

我认为,隔绝和多崎作交流,这不是白的要求,而是黑的。可她明明喜欢多崎作,为何如此?

黑的心理很复杂:

她深深嫉妒白,白受到攻击,未必不正合了她潜意识中的愿望,所以,她在暗中促成赤的阴谋,让白陷入更大的危险之中;

她不想让白跟多崎作因为此事而靠近,因此阻断二人,防备情敌,是女人的天性本能;

她毕竟还是有愧疚之心,因此牺牲她对多崎作的爱情,来填平愧疚;

她害怕赤。

这四个原因中,第一个显然是最主要的原因,其次就是第四个原因——要不是害怕赤,黑不会离开日本去芬兰。她始终照顾白,当然是真心实意的,毕竟白是她的朋友,虽然她嫉妒白,但其实嫉妒也是一种情欲,是一种迫切地希望自己跟对方发生关系的情欲,而根据她将自己的腹中胎儿取白的名字,更是证明了这种情欲。我认为,给孩子取已逝好友之名,很不尊重孩子,也是种邪恶的行为。



不过黑的恶意是有限的:仅限于她阻碍白的求助时,这种恶意流露出来。此后,恶意又被藏回黑暗里。黑抛弃白,与其说是恶意而为之,不如说是发自内心的恐惧:

赤是个邪恶的人,不择手段的人,他重视社会声誉,擅长利用法律的空隙,能在完美地保护自己同时完美地伤害别人。他会被小事刺激,真心真意地发火,充分表明赤很可能会做出常人所不敢做的行为。

赤会杀害黑吗?有可能。但未必是通过这种方式。他不一定像勒死白一样杀害黑,他伤害黑,可以是通过语言:

赤之后做的管理、驯化他人的工作,证明赤有洞察人心的能力,无疑,他也看穿了黑内心的阴暗。而这种阴暗是,有意去将自己的好友置于死地,是难以被原谅的,纵令是被黑自己。而以赤的险恶,在看透黑暗恋多崎作的情况下,更可能用极其丑恶的言语丑化黑的情欲。黑同样是个敏感的人,不可能不受这种侮辱的重伤——特别是,原本乐于社交、用粗糙圆滑的面具来保护自己的她,因白生病,长久陪在脆弱敏感的白身边,她的神经也越发赤裸地暴露了出来。

白在被强暴之后对黑、音乐、过去的朋友都失去了兴趣,只是依旧不愿堕胎,不甘死去,坚持去教会音乐教孩子,这说明白内心并没像赤所言,失掉那种青春娇嫩、非同凡响的生命力,而是始终坚持着善。她对黑等人失去兴趣,我认为,是因为白内心深处看到这些人都各揣所私,都是丑陋的。而她对音乐为何会失去兴趣呢?则和里故事相关。

她去芬兰时,想必正是赤不甘寂寞,又开始在黑身边出现时。赤的目的,倒不在黑,而是不赶走黑,他就无法毁灭白。因此,黑做出了让步:为了防止自己被害,我走,我把白拱手相送,任你去杀。

由此,黑也是邪恶的。这种恶跟赤纯粹的恶意不同,它不一针见血,而是矛盾的恶,是内心的软弱和嫉妒所酝酿出的恶:

黑明明是因为嫉妒而参与了对白的谋杀,却在和多崎作提及白时将她描述为一个对于多崎作的施害者,甚至说白之所以要陷害多崎作,是因为黑和白是好友,白依恋黑,黑却爱上多崎作,白心怀嫉妒——可嫉妒者正是黑自己。

黑在多崎作面前主动提起赤,既是暗示,也是包庇:暗示基于良心,包庇基于邪恶。这正体现出黑内心的矛盾。她说赤常年匿名捐款给白过去所在的天主教会,怎可能是善呢?黑声称此事除了自己和教会无人得知,而自己是因为意外而得知这件事的,又说不明白赤为何如此,大概是“情非得已”,这潜台词不正是“因为赤杀死了白,心怀鬼胎”吗?黑知道赤的捐款,就算是因为意外,肯定也不完全是无意,因她和赤,是某种意义上的同谋。捐款,便是他们同谋之间的一种证据。

青如黑所言,是个“纯粹”的人,所以他讨厌赤的邪恶,同情白的善良。但也正因为他的纯粹并不是种真正的纯粹,只是种老实和单纯,他本性也是冷漠自私的,也追求自保和利己,所以他看不透事情的真相,更拯救不了白。青说了,他聆听白说起强暴的细节,自己的内心也受了伤。这句话是真话。青是个善良的人,却也回避受伤。

黑走后,赤要杀白。——白为何要离开自己熟知的名古屋,像黑所说的那样,“自杀似的”去向滨松?其实是逃向滨松。因为,赤就在名古屋,她留在名古屋,死路一条。

而赤自白似的告诉多崎作,他曾在白遇害半年前来滨松和白吃过一顿饭,这其实正暴露出,赤最后追踪白,也到了滨松。至于是否是半年前,很可能是虚构,这顿饭则完全是赤虚构出来的,因为受尽伤害的白是不可能接受身为施暴者的赤的。这种谎言一面体现出了赤为自己的丑行而自豪,正如他为自己日后奴役员工而自豪;另一面,也体现出了赤的恐惧和心虚。赤的惧怕,不单是像任何一个杀人犯那样对自己的罪行败露的害怕,更是因为他爱慕着多崎作,他担心多崎作发现他的罪行后憎恶他,是这种害怕。但令他挣扎的是,他同时也深深希望多崎作能了解他的罪行:

这既是赤对身为情敌的白的复仇,也是赤对多崎作的爱意的表白。他怎可能在潜意识里都不望多崎作知道?

多崎作追踪真相,到了芬兰,赤会否也追踪到芬兰杀人?“芬兰森林里的小矮人”,是否是对身材矮小的赤的隐喻?不得而知。我更倾向于,“小矮人”是对黑自己内心深处的丑恶的明喻。因为,第一个提及“小矮人”的正是黑自己,她说白是白雪公主,她是小矮人。而这句话直接的源头则是,黑和多崎作道别之际,黑玩笑性地说“别被坏心眼的小矮人逮住了,这一带的大森林里自古以来就住着各种生灵”,这也许是一种提醒,让多崎作防备着赤一点。但邪恶只属于赤,就不属于黑吗?

——不,黑看似逃离了日本,但她从未从过去的罪行中逃离:

她将女儿命名为白,内心的意图是种情欲,她希望以作为白的母亲的身份,第二次经历白的人生,令她亲近、把她包裹、将她统治——因此黑也说,她感到白的存在从未散去,一直存于她身边环境的一切之中。

同时,黑也是以这种扭曲的情欲,试图取悦于白,获得白——这个纯洁的灵魂对自己的原谅。

但丑恶并未消失。而黑的丑恶,也终究会酿成只针对于她的悲剧。


这个故事中,有两个关键隐喻:小矮人;第六指。

故事里,有三个“小矮人”:赤,黑内心的小矮人,还有一个,不太被重视的角色,就是灰田,他也身材矮小,却与其身高不相衬地,长了张希腊雕塑般英俊的面容。此刻要注意:灰田,也是全文中直接通往里故事的一条线。

再就是第六指,几个信息:

意味着与生俱来的和灵界相通的天赋——“有六指的小孩会被送去当巫师”;

第六指的人并不能很好地弹钢琴,它造成过重的负担;

第六指的人会遭到社会的恶意攻击,正如被烧***巫,社会认为他们死了才是正义;

第六指是显性遗传,因此在人群中本该多,但被生存规律控制,反而少。

最后一点是最重要的:为什么强调,是“显性遗传”?难道只是为了突显生存规律的残酷和邪恶?我认为,正如“显性”两字的字面意思:其一,它很难藏起自己,在人群中一眼必能寻出;其二,它有一种难以言明的优越和强大,也可能恰因其暗藏的强大,它才反而被人压制。至少,在村上这本书里,它是这个意思。它和绿川所说的“只有具备某种罕见的特殊色彩的人才能被托以死亡接力棒”相同,这种颜色,就等于“第六指”,就等于一种既具天赋,又受诅咒的资格证。

诅咒的含义到底是什么?只有一点,你的死去才是正义。

全文中,谁是有第六指的人?

绿川显然是。白也显然是。我们甚至可以判断,白出生时说不定就有第六指。

黑和赤都是小矮人,是对六指人的加害者,故而不是。

青是个寻常人,也不是。

多崎作也不是,因为他被大家认为他在严酷环境里有坚强生存的能力,而他自身除了内心的伤痛,也甚少受到明面上的嫉妒和伤害。他的伤,大多来自于被抛弃——而这种被抛弃从另一方面看也是因为多崎作没有承担本属于他的责任,比如他被小团体抛弃的同时,不可否认,因为没去追求真相,他也没承担起回应白的求助、帮助和保护白的责任。

插一句:多崎作自以为白是软弱的人,又极敏感,事先感受到了这个看似完美的小团体崩溃后的灾难,所以就因为多崎作能坚强生存,抛弃了他也没什么,便试图将他当做垫脚石,踏着他逃出高墙。可我认为,事实恰恰相反,并不是白将多崎作当垫脚石,而是企图让多崎作替她当利器拆毁高墙。无奈,多崎作却只有做垫脚石的能力。

那么灰田,是不是呢?这里有了一条中界线:

在同样扮演过多崎作的朋友而又抛下他消失的这点上,灰田无疑更像是被诅咒的六指人,更不消说他身上的文艺气息,以及多崎作梦见跟白做爱射精,却射在灰田的口里。

但另一面,灰田又是个“小矮人”——他身材矮小,我觉得这不是没有必要的特征。而且多崎作梦见自己在灰田嘴里射精的那一夜,灰田就睡在他隔壁,我想,这不可能真的是梦,灰田是一定来过,并给多崎作口交过的,这么说来,灰田也是个同性恋,跟赤一样,爱慕着多崎作。

那灰田,到底是六指人,还是小矮人?

我以为,首先灰田不可能是与生俱来的六指人,不管这个六指是生理上的还是灵魂上的,因为看完全文,我几乎想不起来灰田这人,他给我一种色泽黯淡、若有若无的印象,正如他名字,“灰”这个字。而如果灰田也跟白一样,担任的角色是被伤害的天才,那么他应当给人血淋淋的鲜明印象才是。

而灰田跟赤形象的重合,也不是偶然——可以说,不是多崎作,而是灰田,在结束第六指带来的伤害的任务上,扮演着重要责任。

这一点,后面我会完全解释明白,这里先打住。再有一人,也是里故事里至关重要的,虽说纵观全文他并没出现:那就是绿川。

绿川是赤松的反面,正如红和绿是相反的色彩。绿川是六指人,赤松是小矮人。绿川替人受死,赤松加人以死。绿川逃避生存,赤松奴役他人。他们有许多相反的东西,但也有一种雷同的特质:那就是对他人的蔑视。

赤松谈起自己从事管理工作的原因,是单位里看过太多没头脑的傻子,认为日本的未来靠这种人岌岌可危;

绿川谈起死亡,则说,他看过很多平庸可厌的人的死亡,他觉得既然他们都能死,证明死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种蔑视里,都有一种邪恶的色彩。但绿川的选择之所以和赤松截然相反,在于他隐蔽起了他的伤害性,选择不将诅咒传播于人,而是独自吞噬他所遭到的诅咒。

火车站长发现的第六指,属于绿川是一定的,但它是否是绿川本人所抛弃的呢?既然第六指意味着诅咒。会不会绿川在跟灰田的父亲对话完之后就改变了自己的想法,下山传播诅咒呢?

我想不是。

但这个六指是不是就是诅咒本身呢?

是。

而且,就算绿川死了,诅咒也没有因绿川的死而被封存,而是流传下去,这证明绿川的死并没令诅咒终止,反而因某种方式,成为了诅咒令自己流传的一种手段。

白的死就和绿川的第六指直接相关。

——我们可以发现,白说,她是在独自一人跑到东京去听一个著名的外国钢琴家举办的音乐会之后,借宿于多崎作的家中之后,才被人强暴。她临睡前喝了一点被人下药的酒。这个外国钢琴家肯定不是绿川,因为绿川死了,而且绿川是日本人。但他一定成了传递第六指的载体。

白被赤强暴后,一定会坐火车从东京回到名古屋;那两截被人遗弃的第六指,也正是在多崎作见过赤之后,返回东京时,由东京的火车站长告诉多崎作的。这是一个不为人注意的对称关系。这说明,遗弃手指的,不是绿川,而是白。

那也就说明,白之前拥有过绿川的手指,至少在一段时间之中——而在她拥有手指的同时,她也如绿川所言,接受了死亡的接力棒。

白,一定是从外国钢琴家的音乐会上获得手指的。

而她为何会得到手指?如我所言,白很可能也是天生第六指,但她的手指在生下来时就被斫去了,这种伤害使她长大后也背有烙痕,故而没法像其他美人一样炫示自己的美貌;也使她弹不了太长的钢琴曲,因为她的手是被斫断过的。

——为何斫去第六指之后,白不能臻于能力的极限?

——我们可以发现,斫去第六指的绿川就不一样,当他出现在灰田的父亲之前时,弹钢琴的手指特别灵活。

我想是这样:就是,一个六指人生来就是六指,斫去之后,看似手指齐整了,事实上这人还是背有第六指依然存在一般的沉重负担。

而绿川,之前,他没断指时,应该也能弹钢琴,但那时他的能力并不完美,就如火车站长所听闻的六指钢琴家之言,六指并不适于弹钢琴——我想火车站长那时遇见的六指钢琴家正是绿川本人。而也正因此,绿川萌生了斫指的念头。

若是这样的话,依已断指却仍然没能弹好钢琴的白的情况看来,做完断指手术的绿川,也许能灵活运用手指,但并没如他所望地获得那种通灵的能力,可能,反而还失去了什么:

这也恰是绿川从别的快死的人那里领受死亡接力棒的原因,因为,他想获得至高的艺术能力。

这其实是种邪恶的盼望,是让其他东西高于自己的生命,同时也不尊重世界最高贵的存在,生命本身。因此,我说绿川和赤松,都有形质一模一样的邪恶一面,并没有错。

而绿川,看似是高尚地把诅咒留给自己,但依照小说的情境:人死后灵魂不灭,亡灵也是可以传达诅咒的。所以绿川的亡灵让诅咒留了下来。

绿川能留存诅咒,是因为他接受了诅咒。

诅咒本身是一种逻辑:

才华高于生命,而拥有这种才华的人必须毁灭自己的生命。

当绿川同意这一逻辑时,他也就认同了自己为了对才华的欲求,可以毁灭自己的生命。这样一来,就算他看起来没有施害于人,他也在意识深处默认了因才华而被毁灭的人们,其死亡的正义性。

所以正是绿川的亡魂,成为了诅咒的传递者。



诅咒能到达白,是通过外国钢琴家的音乐会传递的。

音乐吸引白,正如有同一种颜色的人的灵魂彼此吸引。我猜,在绿川死后,外国钢琴家从他的遗物中获得了绿川的第六指。是外国钢琴家本人给予白装有第六指的袋子?还是白偷偷拿走了第六指?显然,外国钢琴家没有死去:

如果是他给了白第六指,那么,就是外国钢琴家吸引白来到了这里,并传递了诅咒,但我认为并不是这样——因为如果白接受了诅咒,也就接受了自己的死,她也就不会在被人强暴后努力求生。

如果是白偷拿的,我更倾向于这一点,那么,就意味着外国钢琴家并不是六指人,而吸引白来看音乐会的也不是他,而是绿川的亡魂,将诅咒递给白的也是绿川。

白会说谎,这很显然。不单她说多崎作强暴她是说谎,而且依据她的谎言,她说到东京看完音乐会后寄宿于多崎作的家中,并向父母谎称她住旅馆,以偷偷享用父母给的房钱,这也是说谎。无论如何,白是有偷走第六指的特质的。

就在她得到第六指之后,她被赤所强暴。赤是小矮人,也是诅咒中灾难的执行者。赤的到来,既可以说是基于赤的邪恶天性,也可以说是基于背后比赤更神秘强大的邪恶力量。根据故事的情境,应该是背后的力量为主。而这股力量遣送赤,原因是白拿走第六指的同时,却没接受第六指背后整个的逻辑,也就是诅咒,这好比白做了对物品的接收仪式,却没领取物品。这份物品也就是伤害,是死,是赤的强暴。

白能够拿走第六指,说明她内心最深处有一个意识,是跟绿川一样,认同这种诅咒的。但白不同于绿川的是她尊重生命,正如她就算被强暴也不愿堕胎、坚持给教会学校的孩子教音乐、渴望当兽医。但矛盾的是,白最后没有当成兽医,而是如大家所望,放弃兽医,选择了音乐,她去东京看音乐会应该也基于这一选择。这表明她在尊重生命的意志以外,还渴望着那种凌驾于生命之上的才华,故而她选择音乐也不仅是因为大家的期望,更因为她认为自己有必要去发展她那种被“容器”限制住的才华。因此,就像除了多崎作以外的朋友们看到的那样,白明知自己能力有限,还是想弹奏更长的篇章。

了解音乐的人都知道,所谓人的才华像容器一样有限是无稽之谈,而绿川说的肉体之躯遭到磨难会使才华发生质变也是无稽之谈:舒曼就曾因缺乏钢琴才能苦练手指,把手指致残,可他依旧是伟大的音乐家,更不消说眼盲的莫奈、耳聋的贝多芬和斯美塔那。白如果了解这一点,就不会因为自我怀疑而试图放弃音乐并学习兽医,也不会因为被压抑的野心而放弃兽医并继续选择音乐。

白纯洁,善良,柔弱,就像白这种颜色一样:反射一切光。但白没有更强大的自我意识,足以驳斥“有才华则必死”这种基于虚荣心之上的诅咒。

白凭敏感的神经预知,青和黑决不会帮助自己,于是她选择求助于多崎作。然而,她是不能直接将多崎作拉进局面的,否则多崎作就会出于义务而帮助她,但一个容器、或一个工具,怎么可能灌输给白,她所需要的那种正面自我意识?

白希望的是,多崎作能出于多崎作自己的本性帮助她,但多崎作没有做到这一点。


死了,但她的亡魂仍存,诅咒依然可能在世间流传。

了结这一悲剧的,肯定不是无意捡起第六指的火车站长,而是灰田。

——并不像我们想的一样,是多崎作。

多崎作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弹出绝世乐章,却被观众的杂声所淹没——正如黑、赤、青各自的谎言淹没了白求助未遂的真相。而他身边伴随着一个第六指的替他翻谱的女人。多崎作没看到女人的脸,而我认为,女人是灰田。

这个梦境,可以属于绿川和白,但本质上是属于灰田的。

我们能看到,灰田是个有文艺梦想但被束缚的人,正如他英俊的容貌被矮小的身高束缚,他明明清秀却不能惹眼。他追求自由意志,有一个关于他的外貌描写是,他脖子上有一道伤痕,这正如篇首所写,被五人组抛弃,给多崎作横加了一道伤痕。这不是巧合。

另两个不是巧合的类同:

多崎作做梦射精给白,却射进灰田口里,灰田给多崎作口交起来很娴淑,这证明灰田确实是同性恋,而且确实是有意给多崎作口交的。

而让多崎作走近灰田的原因,也正是热爱音乐的灰田,让多崎作重新遇见了白时常演奏的那首李斯特的《巡礼之年》。

——白和灰田在排序上被列为同一个位置。

但是,白和灰田却并不因此是同类项。

灰色是黯淡的。白不能接受黑,灰却可以。书中有一处描写是,灰田能自如地将自己藏身于黑暗里,正如灰这种颜色能藏身于黑暗一样。因此,按说,灰田就算有那种能被死亡接力棒所选择的颜色,但正如他同样具有那种颜色的父亲,这对父子俩在身具特殊之处之余,都有着应付世界、继续自保的所能。他们并不是像白和绿川那样颜色耀眼到无法活下去的人。

何谓“颜色耀眼到无法活下去”呢?很简单,正如第六指的显性遗传,因其显,而被害。

因此,就算死亡接力棒到了灰田身上,只要灰田想避开,他也能够避开,他并不应该成为接力棒所传递的人。

但灰田却渴望成为六指者,否则他不会接过多崎作给白的精液,这意味着灰田自愿接受了诅咒。

白的诅咒,其实因求助未遂,本应被传递给多崎作,因此多崎作在被朋友抛弃后总想着死亡,而且他也认为自己在灵魂深处跟白是一脉相通的。但多崎作究竟不是一个有“那种颜色”的人——即,被死亡接力棒所选择的那种颜色的人。所以多崎作并没有死。

灰田主动亲近多崎作,因为他看到了多崎作身上所携带的死亡接力棒,而灰田想要那个。同时,他具备着颜色,因此多崎作不能接受的诅咒,灰田可以接受。

——这只是因为渴求诅咒所带来的那种才华?

我觉得不是,灰田不像是那种为了得到才华而不惜一切的人。虽然多崎作做的梦里,一个人用尽天赋演奏乐章,是种令人渴望的才华,我相信灰田也会被这种才华所深深吸引。但我依然认为,灰田心中比起虚荣心,更多的是善良。仅是才华,是决不足以驱使灰田去自动接收死亡的。

灰田主动接受诅咒的原因应该是,灰田希望以此去了结诅咒;也就是说,灰田心中不认为那种诅咒存在合理性。

他脖上的伤疤意味着灰田也遭受过致命痛苦,但他希望去将痛苦结束。

灰田探索意志,追求自由。他不像赤一样努力掩饰自己的性取向,而是夜里为多崎作口交,不论这一行为道德上可否可以、或它到底是多崎作的梦境还是真实,我都认为灰田有这里头其他角色所没有的勇敢。

灰田虽然不认识白,却比白的好友赤和青更了解白所一直弹奏的那首《巡礼之年》。这证明他足以理解白,并与白亲近。灰田身上有种真挚的东西,他想挽救白,或挽救被白传递以死亡诅咒却始终未死的多崎作。

因此,灰田出于善良、而非出于才华,自愿接受并了结了诅咒。

诅咒建立在人渴慕才华的基础上。但,如果有人心甘情愿不是为了才华,而是为了结束诅咒去获得死亡,诅咒也就失去了它的逻辑合理性,就彻底毁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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