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3年,亨利弗莱明(Henry Fleming)男爵在约翰内斯堡自己的庄园里招待来自英格兰的朋友,他们生植物学家埃尔文、人类学家史特罗德、摄影导演洛克菲尔以及音乐家亨德尔。我们的男爵有一副红色快活的脸膛,漂亮茂密的大胡子,身材高大,但因为有些驼背反倒觉得他个头不算高而且偏肥胖,三十岁后更开始出现双下巴。男爵生性热情豪爽,鲁莽而又豪爽。据说他的祖上生诺曼底的骑士,所以无怪乎男爵喜欢骑马打猎,在英格兰的时候每年要射杀六十只鹿或者野猪,在南非的时候,他迷上了猎杀狮子。
男爵在晚饭后突然兴致勃勃而且理所当然地想到明天去野外打猎。这个想法立即得到了洛克菲尔的支持。他也福至心灵地要把这个场景排成一个电影,并希望回不列颠的时候,带给男爵的母亲玛格丽特男爵夫人。夫人因为思念在外面闲逛的儿子正在心焦如焚。男爵对寄回去给男爵夫人不置可否,但对排成电影的事情兴趣盎然。当天晚上,他就让管家布置下去明天去郊外打猎。“准备两天的伙食以及给先生们准备一辆舒适的马车。”男爵特别吩咐。
男爵在埃兰兹兰有一个金矿,里头都是白人监管、打手和黑人矿工。每年都要从南非其他地方或者赞比亚雇来或者抢来土著补充因大量矽肺病死掉的劳工。但其中精壮而且聪明伶俐的,会被送到约翰内斯堡的庄园。庄园有六十多个人负责男爵的日常起居,除去从英格兰跟过来的管家一家以及一个嬷嬷和她的女儿外,其他人都是黑人土著。好些人都是老弗莱明在世的时候就开始服侍,除了肤色不同,他们的做派都和一般的帝国子民无异。庄园里有十三个土著人狩猎小队,他们却没有丝毫英国人的做派。除了扛着长枪外,他们和他们的祖先并无不同,每天都跟着男爵在荒野上猎杀狮子和非洲象,有时候也打犀牛的主意。
第二天早上,男爵骑着马,那匹马产自土耳其,是从奥斯曼大公手下的一位亲王手里买下,经船运到约翰内斯堡。后面跟着绅士们乘坐的大车。周围围着八个扛着枪的土著,还有七八个人带着长矛、绳索以及短刀,预备捆绑猎物。绅士们坐在车里,一路轻松地闲扯。男爵命土著人高歌一曲,土著人就边走边跳边唱起来。那是一首狩猎长诗,歌唱一个部落英雄花了三天三夜猎杀狮子的事情,虽然土著语言听不懂,但曲调慷慨激昂,竟然有荷马的韵味。等到歌声停下的时候,绅士们发现自己已经来到蛮荒的野外,而且那帮土著人都悄然无息地走着,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他们知道自己进了狮子的领地。洛克菲尔也架起他他的摄影机来,随时预备拍摄。
狩猎的头叫马杜拉,在土著语中意思是“倒悬的人”。他吹了两声急促的口哨,几个土著人就跟着他一起往前走了三十多米的草丛边,从地上拣起一个东西,回头用英语喊着:A baby lion。男爵这才知道,那草丛是狮子的巢穴。马车上的几个人也不仅兴致高昂起来。马杜拉预备送过来给男爵看。但是更远处传来一声低吼,就像一声闷雷沿着地面传来,野草疾速摆来摆去,似乎一个庞然大物正在朝这边冲过来,不用说也知道那是一头狮子。马车夫紧紧拽着马车的缰绳。一个土著也上去拽住亨利男爵的马。虽然众人都提心吊胆地握紧了步枪,那钢筋铁骨的大猫从草里窜出来的时候,还是把马车里的音乐家亨德尔吓了一跳。
我们的亨利男爵早已经在马上端坐,拿枪瞄着狮子,叫到:举起枪来。旁边的土人应声而动。狮子已经扑向拎着小狮子的马杜拉。马杜拉发了一枪。火枪声震耳欲聋,传到很远的地方。旁边的人也连忙扣动扳机。狮子听到枪声惊慌而且愤怒,纵身一跃,马杜拉身子一侧,避开了致命的一击,但已被扑倒在地,狮子也似乎重重地滑了一跤,但迅速翻身,叼起草里的小狮子(马杜拉慌乱中把它扔在了一边)就跑回了草丛。接着大家对着草丛放了几枪。旁边的人搀起惊魂未定的马杜拉,马杜拉奇迹地只擦伤了右臂的一小块皮。他们笑笑往回走。但是蓦地又听到了一声狮吼。马杜拉看到了两头狮子(一雌一雄)从另一片草丛奔过来。他拉起枪填弹射击的功夫,两个同伴已经被扑倒在地,一动不动。他的子弹在地上激起一块泥土,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打中了一只。他听到其它的响声,知道那是亨利男爵的枪声。他来不及装弹,几乎本能地转身奔跑。多年的直觉告诉他,后面只有一只狮子在跟踪自己,那就说明自己打死或者打伤其中一只。他想跑回到男爵旁边去。但狮子和一丛草丛挡住了他。他只得向前奔跑。
刚开始是疲于奔命的空白和每一瞬都觉得自己后背被狮子扯掉一大块的惊心动魄。马杜拉的腿不断战栗而又强劲有力。后面跟着是狮子快速而沉重的脚步声,在后面模模糊糊是一堆人的喊声和脚步声。狮子的呼吸声开始变得特别清晰,马杜拉奇怪它们是和马的呼吸声如此接近,只是更加低沉。他不敢回头,怕放慢自己的速度,只是一味地奔跑。他头上的动脉砰砰直跳,眼睛的视野变得非常有限,几乎靠本能去踏在每一寸的土地上。他知道自己脑袋缺氧,再过两分钟就要倒地。有遥远的鼓声从远处传来,他以为是同伴的鼓声,后来才知道那鼓声来自自己的手腕,从血管里砰砰直传到心脏。他才知道那是心脏的回声。渐渐他听不到任何声音,自己的呼吸,狮子的呼吸都听不到,只听到心脏强有力的跳动。他突然知道那不是心跳,而是部落的战鼓声。在他十四岁的时候,和临近的部落打仗,就着鼓声割掉了四个敌人的头颅。再后来英国人统治了胜利者和失败者,他们被压迫并被赶到居留地,为英国人种咖啡和棉花。他听着战鼓声,视野逐渐开阔起来。太阳在十点钟的位置,空气中开始有野草蒸腾的气息,远处有水牛在扑着苍蝇,静静地看他跑过。四处都是一片片的将要枯萎的野草。他开始觉得雀跃,甚至想要大声的吼出来。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他感觉四周的神灵进入了自己体内。他离地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马杜拉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庄园的床上。同伴看他醒来,很高兴地鼓掌。人们说他在五英里外的一条小溪里找到。他应该是最后跳下了小溪上游的悬崖,顺流漂了下来。但马杜拉什么也不记得,只记得自己最初的转身奔跑和狮子的吼声。不过同伴们都叫他英雄,连男爵也把自己贴身佩戴的手枪给了他。他在庄园的晚上欣赏到了洛克菲尔拍摄的电影。画面从他被第一次扑倒开始,一直到狮子追着他直到草没过的远方。他看着画面中的自己,既感到陌生,又觉得害怕。三个月后他心有余悸,晚上做了狮子追逐的噩梦就再也睡不着。不到一年,他就头发花白,好像老了二十岁。同伴们刚开始都对他狮口逃生觉得惊讶和佩服,后面就闭口不提,再后面是非常厌倦。新进来的小伙后来公开质疑他的勇敢,因为他们实在不相信面前这个形容枯槁的老家伙能够跑过狮子。男爵也对这个惊弓之鸟的小心翼翼和畏首畏尾越来越厌烦,一年之后就把他打发到印度跟着自己的弟弟理查德处理红茶的生产。洛克菲尔的胶片也被堆在仓库,后面搬家的时候不知道遗失在什么地方。马杜拉对于被大家的遗忘不感到伤心,反而感到高兴。他彻彻底底成了一个懦夫。
在印度,马杜拉信了佛教,不再荤食。从那以后,他时常有怪异的行为。比如经常在天晴的日子急急忙忙走来走去,别人问他怎么了,他说南非下起了大雨。过了一段时间,亨利男爵来信果然提到暴风雨的来临。又有一天马杜拉在院子里喃喃自语说:着火了。别人紧张地看看四周,却没看到半点火星。这一虚惊一场却又出现在亨利男爵的信中,南非草原大火,把野兽都赶了出来,狮子一夜咬死了庄园的六头牛和一个祖鲁土人。除了类似的事情之外,马杜拉可以说是一个称职的仆人,如果他不是黑人的话,甚至可以称作一个绅士。十三年之后的一个夜晚,他突然莫名其妙地痛哭不已。过了三天理查德收到一封讣告才知道马杜拉哭泣的理由。讣告上说他亲爱的哥哥亨利弗莱明男爵在一次狩猎时开着汽车掉入悬崖。理查德袭了哥哥的爵位和一部分财产,回到约翰内斯堡。理查德对南非的买卖和气候极其厌恶,呆了不到一年就回到了他朝思暮想的印度,把一切都交给忠实的马杜拉来管理。
多年不见以及岁月添加给马杜拉的雍容让他之前的伙伴感到亲切,他的管家职务又让他们觉得尊敬。他们终于忘掉了他的怯懦和窝囊。大家绝口不提过去的事情。直到一天从矿工里挑出来的一个叫查维那度小伙来到庄园。他看到马杜拉后非常吃惊,既惊喜又疑惧。马杜拉问他,才知道他把马杜拉当成了他们部落的首领。据他的说法,首领和马杜拉一模一样,就像一对孪生子。他询问马杜拉是否能跑过雄狮,马杜拉说在十三年前曾经跑过。查维那度说他们的首领来到部落的时候,自称跑赢了雄狮才来的。人们都不信,首领没有说话,只是拿起了一根标枪,领着众人到了原野上。他挑衅雄狮,让雄狮追他,他竟然跑赢了狮子,而且把标枪刺入狮子前胸。就这样他当了头领。这个故事查维那度耳熟能详,而且自己亲自跟了首领三年多,曾经三天三夜在外面狩猎南非草原的狮王。只是三个月前首领死去,部落争斗七零八散,他被俘虏并卖到金矿,又从金矿辗转到庄园。马杜拉听了这个故事,才知道自己痛哭流涕的原因并不是毫不相关的亨利的死,而是在哀悼自己的死亡,才知道自己多年来一直活在南非并没有去印度。他在被狮子追逐的时候就已经和自己分道扬镳,现在的自己不过是死去自己的一个可悲的影子。那个自己高贵、英勇、鲁莽、野蛮,现在的自己怯懦、卑劣、温和、文明。
马杜拉在黎明自作主张地释放了查维那度,查维那度请求马杜拉跟他一起回去。马杜拉没有答应。他看着查维那度的背影消失在地平线上。关于马杜拉的结局,这里有必要说一下。他于一九三六年跟着理查德男爵回到伦敦。在次年的冬天早上,他走在伦敦街头,一辆标致车毫无征兆地撞飞了他。我们不能不说这一切都是注定好的,那头被他逃掉的狮子终于在二十三年后追上了他,结束了他逃避了一生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