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图加特 21 的前世今生] 六： 欧罗巴区

先说个笑话。

某周六， 我照例到市政厅广场的露天菜场买菜。 回家斜穿王宫广场时，遇到三位中国游客向我问路。他们给我看一本笔记， 上面写了斯图加特几个景点名字， 问我它们在哪里。 欸，很多地方我都刚刚在 《五： 漫步说玄宗》 里写过！ 于是滔滔不绝：旧王宫，新王宫，国王大厦，艺术博物馆…… 它们的来龙去脉和今日功用都说得清清楚楚。

他们可开心了，问我是不是专业导游。我说不是。他们又问我是不是这里念书的学生。 这下真正被他们恭维到了。我和老公小孩走在上海外滩，是被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叫阿姨的。 而这三个孩子居然还当我是女学生，嘴巴好甜！阿姨我心花怒放，又额外跟他们说了些本地名胜和前往的方法。并且建议他们去附近的露天市集买点新鲜水果吃。

三个男孩跟我说，他们在瑞士念书，趁周末来这里玩的。现在外面留学的中国年轻人，举止礼貌和外形气质，比我们那一代人年轻时又有进步。真替新一代高兴。向有需要的游客讲解本地风物令我感到十分快乐。假如我不写这个系列，是不会去翻看那么多资料的。被别人欣赏的感觉，真的很好。我很享受写这个地理人文系列。

欧罗巴区位置示意。 照片来自 manager magazin

上回说了斯图加特富有传统的国王大街，这次说说完全新建的欧罗巴区，就是上图中用黄线标出的 Europaviertel。

本系列第一篇中已经说过，现在欧罗巴区的那个地方原来是德铁的货车站和生产物资调度中心，总面积约 9 万 1 千平方米，在 1980 年代德铁就决定将货车站铲平，然后卖地并建造新区。规划者们希望，这个新区建成以后，市中心将会从现在的王宫广场那一带向东北移到新的 Ingenhoven 火车站一带。 第一篇里还说过，政府部门和德铁热衷于把斯图加特作为 “新的欧洲中心” 来推销。于是这个新区就叫做欧罗巴区（ Europaviertel )，区里的街道和广场，都以欧洲的城市命名。下面是欧罗巴区的建筑区块示意图：

斯图加特欧罗巴区建筑区块示意图，图片来自维基百科

从图中可以看到，南北方向的主街有莫斯科大街，里斯本大街，雅典大街和阿姆斯特丹大街。东西方向则有伦敦大街，哥本哈根大街，奥斯陆大街，和华沙大街。 另外有巴黎广场，斯德哥尔摩广场，米兰广场和巴塞罗那广场。 欧罗巴区里的建筑，多为金融机构的办公室，商场，旅店及高端住宅。

区里的 1， 2， 3 号地块上都是巴符州州立银行 LBBW 的办公楼。 该银行是德国实力最强的州立银行，主要为产业界提供融资服务。有建筑师说，这个 LBBW 总部大楼像是巨大的装甲车 （以下照片全部来自互联网）：

巴符州州立银行 LBBW 的办公大楼之一

3 号地块上的这幢楼，造型有点像一把立着的菜刀：

巴符州州立银行 LBBW 的办公大楼之一

从刀刃方向看：

巴符州州立银行 LBBW 的办公大楼之一

刀刃直接对牢一些另外的金融机构比如 BNP Paribas 等等。 不知中国的风水大师们对此有何高见。

14 号地块上也是本地金融机构 Südleasing, 是 LBBW 的全资子公司，经营工业设备的租赁业务。11 号地块上是储蓄所学院 （德国人热爱储蓄，专门有银行机构名字就叫 Sparkassen）。 13 号地块上是中高端公寓楼巴黎苑。

斯图加特巴黎苑

巴黎苑北面的 10 号地块上有两幢楼。 10.1 是市立图书馆， 后面还会说到。 10.2 号楼叫欧罗巴广场 （Europa Plaza) ，是内建商场，办公楼和旅店的综合大楼。

米兰广场和米兰霓虹建筑群

第 6， 8， 9 号地块上的米兰霓虹大型购物中心已经开业两年多了。 这套三幢相连的现代派风格购物中心/旅店由杜塞尔多夫的建筑师事务所 RKW Rhode Kellermann Wawrowsky 设计。 总面积为 4 万 3 千平方米， 造价 5 亿 5 千万欧元。 商场部分共有 200 多间店铺。 旅店有 165 个房间。这 200 余间店铺中， 大约 60% 是卖服装的。 H&M, Zara 等字号都在里面开了斯图加特旗舰店。别的店铺，从普通超市、面包店、肉店到珠宝名表，也是应有尽有，甚至有一家 3D 打印机专卖店。 建筑群中各种各样的餐馆食肆零星遍布， 还有一个规模不小的 Food Lounge, 麦当劳肯德基等当然也有进驻。 里里外外的餐馆加起来，一共有大约 1000 个座位。 整个建筑群内都提供免费 Wifi。 2015 年， 米兰霓虹每平方米平均销售额为 4500 欧元， 总销售额为 1.94 亿欧元。

米兰霓虹的外观并非一味的镜面简洁， 还是有一些几何体量上的变化。 门前的米兰广场， 现在因为树木还很幼小， 看上去有点荒凉。 喷泉则有生气， 设计也特别。 夏天， 小朋友们可以踩水玩耍。

米兰霓虹建筑群前面的喷泉。摄于 2017 年 11 月

建筑群内部设计有三个不同的主题区域， 分别为 “自然”， “城市” 和 “现代”。 三大区域内部各自采用不同的材质、色调和细节。 自然区多用木材和绿色、大地色、体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城市区表现城市生活；现代区强调高科技通讯技术，并为人们提供邂逅与创作的空间。

米兰霓虹内部空间

米兰霓虹内部空间

米兰霓虹内部空间

米兰霓虹里的廉价服装店 Primark 是一个令人叹为观止的存在。 一走进店门，一股浓重的人造皮革气味就扑鼻而来，宜戴口罩入场。店里几乎总是顾客盈门，收银台像军用设备一般齐刷刷的一长排，而收银员们折叠衣服动作飞速，人人练就佛山无影手。这间店似乎拉低整个米兰霓虹的格调，但它偏偏又是米兰霓虹里最大的吸客磁石。人们从 Primark 出来，再到别的店铺去消费。

米兰霓虹内部空间

欧罗巴区西北角紧邻一条国道干线的 7 号地块上在建造一座豪华住宅楼 “七重天”。 这幢楼由柏林的建筑师事务所 Grüntuch Ernst Architekten 设计， 其立面则由美国的建筑师事务所 tec Architecture 设计，跟街对面 BNP Paribas 大楼的立面遥相呼应。 一到六楼将会是一间高端旅店，七楼及以上会是大小不等的住宅，每平方米楼价为 7000 到 14000 欧元。这在德国算是贵的了。

斯图加特七重天住宅楼

这幢楼的设计和配置当然高级，但其地理位置乏善可陈。它紧邻一条汽车干道， 周围又实在说不上有什么了不起的景观。 这幢楼要是去建在汉堡易北河边，对牢极富传统的 Speicherviertel，每天都可以大发思古之幽情，还有玲珑剔透的小桥流水或者波澜壮阔的开阔水面，那就配得起 “七重天” 这个名字了。

尽管欧罗巴区的超大商场米兰霓虹已经吸走了国王大街上的许多客源， 要说到逛街购物，我个人现在还是更喜欢国王大街多一点。 国王大街历史更厚重一些，细节和故事也更多。街上的树木都枝繁叶茂，有更多亲近自然的感觉。 更不用说王宫广场上开阔的草地和蓝天。

欧罗巴区也是会慢慢变成熟，会有她自己的文化沉淀和故事。 街上广场上的树木也会慢慢长大。 她会有一个很好的未来。

这篇的后半部分， 要介绍一下第 10.1 号地块上的市立图书馆。

斯图加特图书馆外观， 白天。 照片来自互联网

斯图加特图书馆外观，夜晚。

斯图加特市立图书馆还要从符腾堡王国的末代国王威廉二世说起。 本系列第五篇中说过，威廉二世早早就搬出了有三百多个房间的新王宫，在附近找了一处小点的房子住， 新王宫则另作他用， 间或开放给民众参观。 他搬出王宫以后居住的宅邸，后来就用作斯图加特图书馆。可是威廉二世的宅邸太小了，难以容纳很多图书或者访客。 在 1990 年代，市政府就决定另建搬迁。设计方案也是在社会上公开招标的。1999 年，韩国人李恩扬（Eun Young Yi) 的方案获得第一名。工程前期工作从 2003 年一直做到 2009 年。2009 年终于奠基兴建，2011 年落成。

大家可以看到，在德国，一座公共建筑，就算设计完成以后，实际施工的前期论证工作用时常常以十年为单位。德国建筑师们对此怨声载道，但也没有什么办法。做成的项目，大致来说，质量会比中国建的同类项目可靠些。去年看到的香港市内二十几公里的高铁造价就要比包括新建改建 4 个火车站，路线全长 120 公里的 S21 总造价还要高。了解了一下情况，原来有不少前期准备不到位的问题。所以有时， 城建工程中，准备得细致一些，换来比较可靠的施工质量，减少工程中无谓的浪费，还是值得的。

话说设计师李恩扬 1956 年出生于韩国保宁市。 曾经在韩国汉阳大学和德国亚琛工大研习建筑学。 现在德国科隆和韩国首尔拥有自己的事务所。 1999 年， 他有两个图书馆作品问世： 一个是斯图加特图书馆， 另一个则位于中国南京。 这两个设计，用了很相似的手法。斯图加特的这个方案，立方形中空，内部漏斗形空间向上推进采光。 而南京那个方案，则是圆柱形中空，内部漏斗形空间向上推进采光。 南京那个我在网上没有查到更多资料，也不知后来有没有被采用。巧合的是，斯图加特和南京在 2008 年结为友好城市。又话说，在德国和韩国两地都有自己的事务所的韩国建筑师，不止李恩扬一个。这些活跃在两地建筑界的韩国人，是有在西方发扬光大了东方哲学和建筑美学。这座斯图加特图书馆，位于欧罗巴区的中心，虽然体积不是很大，但是就人文质感来说，不啻是整个欧罗巴区最重要的建筑。这幢重要的建筑由东亚人设计，体现了东亚哲学，值得东亚人感到自豪。

说点题外话。

中国改革开放不过 30 多年而已，在国际建筑界却也小有成就。2012 年，建筑界的最高奖项普利兹克奖（Pritzker Architecture Prize) 就是由中国人王澍获得。他的获奖作品宁波博物馆我曾经去参观过。建筑师有极好的空间感觉，细节处理有传统也有时代感，在大群表面极为简洁光滑的现代派建筑中确实独具特色，漫步其中令人感动。王先生设计的校园建筑，也是美丽动人抚慰人心的现代派建筑作品。 他得那个普利兹克奖，是实至名归。话说宁波博物馆是向市民免费开放的，每周一闭馆。离宁波近的朋友不妨抽空去参观下。除了建筑作品本身，里面的展览也是很值得一看。

讲回斯图加特图书馆。

这个图书馆的立方体外观，跟国王大街上的艺术博物馆有点遥相呼应。 图书馆的立面，每边边长 44 米，每一层上有九个落地窗严格单调重复。 大家看一下立面细节：

斯图加特市立图书馆外立面细节， 图片来自互联网

日本韩国的传统建筑很多都是这样处理。 墙面材料用的是半透明的毛玻璃， 这样， 在图书馆里面看书的人就不会有太过刺眼的阳光：

斯图加特市立图书馆内立面细节， 图片来自互联网

这个立方体的纵向剖面是这样：

斯图加特市立图书馆纵向剖面

大家可以看到，地上一到四层，用来藏书和阅读的空间在外立面内部大约十多米的地方。中间是个巨大的 “无用” 空洞。我走入这个四壁白茫茫的空洞的时候，确实有一种莫名的敬畏感觉。有德国建筑杂志说，建筑师用这个空间向人们阐述东方哲学中 “空” 的深邃。

斯图加特市立图书馆内部空洞

斯图加特市立图书馆内部空洞，照片来源维基百科。作者 Mussklprozz

这个空洞，顶部有一个正方形的玻璃窗，白天有自然光进入。天窗正下方，是一个小小的正方形无边水池，非常浅，外观上颇具禅意。小朋友们有可能一脚踩到水里。刚刚开馆时，这样的 “事故” 每天发生二十多起，带小孩来读书的家长们要小心些。

图书馆的藏书，每层有不同的主题。比如哲学、文学、数学等等。每层的桌椅色彩一致，但是层和层之间桌椅的色彩不一样。读者凭桌椅颜色就知道身处哪一层。　这个图书馆内部配色柔和淡雅，椅子造型简洁，十分舒适。每一层除了提供单独阅读的桌椅，还有可以关上门的玻璃隔间，小组讨论做 project 可以使用。

我印象最深的是三楼的儿童图书层。 这一层的内部设计完全体贴小朋友的生理特点。 各种高度的软椅设置得整洁而错落有致。 小朋友随手就可以检阅的盛满图书的盒子放置在软椅之中。 这样的设计值得借鉴：

斯图加特市立图书馆三楼儿童读物层

斯图加特市立图书馆三楼儿童读物层

除了阅读用的小软椅，也有成排的软椅，婴儿们可以在那里爬行。我儿子小时候在那三排软椅上又爬又跳， 好不开心。

斯图加特市立图书馆三楼儿童读物层

这里的儿童图书十分丰富，甚至有中文童书，包括杨红樱写的童话，以及简体版带拼音的唐诗三百首。不少德国童书的设计很有匠心，每翻一页，都有一些立体的东西可以翻出来，小朋友们可以动手认知。

这么现代化的图书馆，当然少不了电子读物。图书馆里，查询终端随处可见。 电子书籍甚至电子游戏光盘都可以借阅。免费 Wifi 覆盖整个图书馆。图书的分拣归还由自动化设施完成。一楼常常聚集了很多观看那个还书机器人怎样运作的小孩和大人。

收藏琴谱的地方还有一架电子钢琴，供前来借阅琴谱的读者试弹。弹琴者可以用电子钢琴上的耳机监听，这样不会吵到别人。

图书馆 5 楼到 9 楼，格局又有不同。从上面的剖面图看，像一只巨大的漏斗。建筑师说，上部渐开的格局，象征知识的无限。这部分内部是这样的：

斯图加特市立图书馆内部上半部，图片来自互联网

除了图书， 我还非常喜欢那里的座椅。 它们造型简洁大方，而且很舒服，十分引人入座。

斯图加特市立图书馆内部上半部

斯图加特市立图书馆内部上半部

上半部分的这几层中有许多艺术和摄影书籍。9 楼有个点心店，有咖啡蛋糕冰淇淋，但味道不是特别好。真要吃东西还是去对面的米兰霓虹那边吃，吃好了回来继续读书。从点心店里可以沿楼梯上到图书楼顶的阳台。斯图加特没什么高楼，十层高的楼顶上就可以俯瞰内城了。阳台上甚至还有躺椅，人们可以躺着读书。 但是要去很早才能抢到位子。

这间图书馆美中不足之处是，电梯只有三架，而且其中两架特别狭小。另外一架稍大，勉强可供坐轮椅的读者或者推童车的读者使用。鼓励大家使用楼梯步行健身当然是好事，但是对于真正想用电梯的读者，上下楼通常要等待很久。

这座图书馆在 2011 年落成以后，吸引了大批书迷和建筑爱好者。她现在是巴符州藏书最多的图书馆。在 2012 年被评为德国最佳建筑，2013 年被评为德国年度图书馆。

现在电子阅读越来越发达，电子读物也是分散储存在不同的服务器上，据说现代图书馆作为知识文化传承中心的地位正在没落。斯图加特这个现代图书馆的设计，就比较强调图书馆在现代生活中作为一个沟通中心的功能。那里有许多便于小组讨论的设施，也常常举办各种研讨会读书会等活动。这建筑本身的奇特，也吸引很多人进去参观。大家如果到斯图加特旅游，不妨去这个图书馆看一看。下了火车就可以看到，走过去也不过 6、7 分钟的事，大件行李可以寄存在火车站。

斯图加特 21 的主建筑师 Ingenhoven 曾经说这座图书馆是写字楼中间的 “alien"。 个人觉得这个评价有点傲慢。她的内部设计、配色和用光，比较适合在那里阅读理工医商类比较 “理性、冷酷” 的书籍。整个环境还是令人比较容易集中精神。但是说到诗歌小说，我还是更喜欢在橘黄色的火光或者仿火光中，就着棕色的木桌木椅读，更有感觉些。斯图加特有很发达的工业，图书馆有许多工业界的性格也是彰显本地特色。

说完欧罗巴区， 下一回开始讲一些斯图加特 21 工程从意向到开工近四十年来遇到的各种反复和挫折。

谢谢阅读，下次再见。
2016 年 3 月 28 日初稿，2017 年 12 月 29 日第一次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