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别处

                                                                    一、

  “仔细的坐下来想一想,我这几年来一直很忙,闲下来的时间很少。”我像是自言自语的说道。

  但是坐在我对面的女孩,却饶有兴味的听着,间或莞尔一笑。

  我的一个朋友(高中时的同窗,大学时代的挚友)毕业之后,去了南方工作,一晃我们有七八年没见面了。他这回来北京,是准备和未婚妻结婚的。他邀我到一家饭店吃饭,我见到了他的未婚妻。是典型的北京女孩,活泼开朗,一口地道的北京话。在我们见面的时候,这对伉俪把一个女孩介绍给我认识。恐怕是我的这位朋友,看我现在年龄不小了,还没有成家的打算。于是让他的未婚妻,帮忙介绍一个女友给我认识吧。我们见面寒暄了几句后,就在订好的雅间里坐下来。我总觉得有点相亲的感觉,因此说话时,多少有点不自然。后来我的朋友和他的未婚妻到雅间外面商量关于婚礼的事情,我想其实他们是想给我和那个女孩制造互相了解的机会。

  开始我们相互说了一些彼此的生活和工作情况,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说奥运会在北京召开啦,福娃的造型很可爱啦,人造鸡蛋不好吃啦,高考制度不好啦之类的话题。后来,突然好像所有的话题都说完了,如同冰淇淋外面的蛋卷都吃了,再没有什么可吃了一样。

  我们摆弄着手中的玻璃杯,里面各有少许未喝完的啤酒,在大脑里搜索可以共同讨论的话题。我为了打破这沉闷的气氛,就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看着她似乎很有兴趣的样子(我尽管知道,她是为了不冷场而佯装出来的),那么我只好继续说下去,免得打破这微弱的默契。

  我轻轻的呷了一口杯中的啤酒,又接着说:“所以总想挤出一点时间,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但时间似乎总是像被吸走一样,连一分钟都空不出来。”

  “嗯,有同感。”她说。“时间好像总是被预支了出去,这样那样的事,一年到头来,好像什么也没做,只能叹息时间过的快。”

我们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直到我的朋友和他的未婚妻回来。临走时,我和那个女孩,都给对方留了电话号码。后来通了几次电话,既没有太大的发展,也没有完全断绝联系。我们之间的关系,处于一种悬空的状态。或许这么说并不恰当,但就是那种感觉。表达不太好,就只能用这个近似的说法来代替了。虽然那句关于时间的话,是随口说的。但实际上,这或许是我一直想表达的内心感受。所以当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时候,我才说出那样的话来。

                                                              二、

  现在静静的想一想,自从大学毕业,工作以后。我就一直很忙,闲下来的时间少的可怜。确确实实的感觉是,时间并不属于我。在我的眼皮底下,在我的手指之间,在匆匆忙忙的脚步中溜走了。我突然想到,如果这样一直下去,那么时间对于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其实何止我的时间被窃走了呢?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大多数人每天按时的上班、下班、加班。在少的可怜的假期里,盲目的去购物和消费(就是购买用我们的工作时间凝结成的各种好看又好玩的商品)。然后,又投入到按部就班的,一丝不苟的,极其规律性的日常工作和生活中,直到有一天退休。从此身心疲惫的拿上养老金去享福或者治病,买昂贵的药品和保健品,维持仅有的生命活力。

  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幸福的时代,一个无需我们刻意思考,一切就早已被某种巨大的力量安排好的时代。一个有电视、电脑、移动电话、空调、宽敞房间、汽车、家乐福,航天飞机,水下电缆的时代。我们或许可以通过努力工作,获得到并且享受到这一切。然而,我们不知不觉间,却已经付出了最宝贵的代价——时间。浮士德为了拥有属于他的梦想,把灵魂抵押给了魔鬼。而我们为了获得这一切,把时间抵押给了谁呢?或许谁也没给,或者只是虚无,无边无际的虚无。

我们的时间被窃走,而剩下的就只有虚无而已。如果有人尚未认识到这一点,那么他是不幸的。如果有人已经认识到了这一点,那他是幸运的,或许他还有希望去抓那住那个窃走时间的贼。如果不是出于自愿,谁可以窃走别人的时间呢?从那以后(也就是我和我的朋友,他的未婚妻,以及那个女孩一起吃的那天),我就一直想着被窃走的时间的事,并且时常为此感到烦恼。这样一来,工作就没有以前那么的起劲儿,有时早上也不能按时起床。该加班的时间不去。我的工资减少了,奖金也没了,但我却觉得比以前轻松了许多。我不知道,是得不偿失,还是得偿所愿。终于到了年底的时候,我去找主编辞职。这似乎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但是想一想我最近的表现,似乎也就顺理成章了。他没有答应我辞职的请求,而是给我放了三个月的长假。让我在这段时间里,好好休息一下。是的,我需要时间,暂时脱离日常生活的轨道。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决定要走向何方。年底,我离开了工作八年的北京,回到了家乡,一个北方小城。

                                                                三、

  在以往的八年中,我只回过家乡三次。有两次是春节,每次呆的时间都不长。而最长的一次是五年前,那是因为非典的出现。回想起那段时间给我最深的印象,不是对流行疾病的恐惧和世事萧条的记忆,而是一种特别的感觉,离心。我是说,脱离了某个中心,或者说是与世隔绝也未尝不可。

  那时正是春夏之交,天气一天热似一天。虽然是感冒多发的季节,但是看见有越来越多的人戴口罩,多多少少还是会觉得有些奇怪。但我却没有细想,因何人们会这样。后来父亲从老家打电话给我,问我关于非典在北京的流行情况。我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我是全北京最后一个知道“非典”的人。于是我赶紧去药店,买了一个口罩带上。尽管觉得别扭,但因为怕被传染,所以只好整天戴着。后来一到公交车上,就看见几乎满车戴口罩的人。那时的北京公交车月票卡,是带本人照片的。而大家一旦都戴上了口罩,用别人的月票也就看不出来了。但是在那个特殊时期,无论是售票员,还是司机,都无心再想这个的。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被传染的危险。很多机构、公司、企业和学校,都停止了运作。后来平时挤得满满的公交车,逐渐变得空空荡荡。昔日繁华的街道,也变得异常冷清。在非典最严重的时期,根据一位在北京的朋友说,有一次整个公交车上,就只有他一个乘客,他说坐公交车,从来没有那么惬意过。而那时,我早已回到了老家。开始亲友和邻居,听说我是刚刚从非典流行的北京回来的,都避而不见。即使被邻居“出卖”,到医院做了检查,证实确实没有问题,也有人是不敢见我的。那时除了在家看电视,几乎没有什么可做的,简直无聊至极。

  我有时不愿意呆在屋子里,就到外面去散步。街上的人,实在是少的可怜。有一天下午,我走了三个多小时,几乎把小城里的主要街道都走了一遍,就只看到两个人,其中有一个是卖菜的。这种景象,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站在一条宽阔的马路中间,很久都看不见一辆车驶过,街道两旁的商店和饭店几乎全部关门。那时正值初夏,太阳照在只有我一个人的大道上,我便有了一种在梦里的感觉,这简直是只有在电影和小说里才会出现的场景。但这一切却又都是真的,这梦幻的感觉一点也不美妙,四周充斥着死寂与空无。

  那段特殊的时期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很快我就又从老家返回了北京,紧接着投入到了繁忙的工作只中,把这一切都忘却了。我想,许许多多的人,也同我一样,忘却了。尽管后来有人为此写了很多书,又拍了电影和电视剧。但这仅仅意味着,人们只是把它当作一个过去发生的事件而已。其实,正是在那段时间里,人们才是真真正正的,活在了自己的时间里。是的,那是真正属于自己,别人无法窃走的时间。可怕的流行疾病,对每个人造成了威胁。人们知道了畏惧,因为他的生存本身,正在遭受着威胁。学习在这时候,是不重要的,工作亦然。人们深切的感到,他的生命只属于他自己。面向未来的可能性——一种别人无法替代的唯一的时间性,才是最重要的。因为什么都是可以替代的,而惟独生存本身,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然而,在那段时期以后,人们一如既往。回到了日常生活之中,忘记了深刻的启示。

我休了长假,回到了家乡。又是一年除夕将到,各处是一派热闹的的景象。亲友们来来往往,早已忘记了曾经对我的避之大吉。但每当我在夜深人静,因失眠而无法入睡时。或者在寒冷的大街上,看着天上清冷的月光时,那种死寂与空无的感觉就会在我心中再次泛起。而这时我就会想,到底是我们的生活欺骗了我们,还是我们在自欺欺人的生活。在我辞去工作后,回到家里的那段时间里,我久久的想着这个问题。

                                                                四、

  春节前的整整一年时间里,我都在忙碌着。这回终于回到了家,本想要好好休息一下,但却依然得不到清闲。首先是拜访亲友,然后是在家等待回访。大家聚在一起,无非是叙叙旧而已。有一位高中的老同学,以前是与我同住一个寝室的。大学上的师范,毕业后回到我们的高中母校当了语文老师。我们在叙谈中,他说:“你那时可是我们几个兄弟里,最幽默的。”

  听了这句话,我当时突然好像有了重大发现似的,惊诧不已。我高中时的样子,一下子就从记忆中走出来。而我并没有从这往的形象中,找出任何幽默的印记。不过是每天抱着书,愁眉苦脸的学习而已。

  “那时我们称你为‘幽默大师’,都爱听你讲话。”他这样说。

  “哦,我应道。”原来我自己在这十多年里,变化了很多,与以前的自己,太不相同了。倘若与以前的我照面,我可能会更加惊讶不已。

  老同学走后,我被那深藏的记忆,拖入了时光无底的深渊。在那无尽的虚无混沌中,突然闪现出一点亮光。那是对我曾经倾心的女孩的记忆,这闪现虽如昙花一现般稍纵即逝,但却让我找回了往昔的自己。

  那或许是我过往的人生之中,所经历的最疯狂的一段日子。我怀念它,我憎恨它,但我又是否可以真的摆脱它的影响呢?我更愿意穿越时间的界限,再一次进入其中。如果不是因为一段特殊的经历,我的人生可能会是另一个样子。

  现在的我,体质孱弱,眼睛近视。大概是因为工作之后,睡的晚,起的早,休息严重不足的原因吧。加上没有时间锻炼身体,原本强健的体质才一日不如一日的。每逢遇见朋友,他们都劝我平时要多注意身体。我满口的应承,但是却一直找不出时间来休息。或许,在我们所生活的时代,时间并不属于我们自己。我们注定要在繁忙的生活中,耗尽一切时间。艾略特说现代人是空心的稻草人。但如今的我,除了无奈的苦笑一下,还能做些什么呢?

但是在很多年前,也就是我的老同学说我很幽默的那个少年时代,我却是另一个样子。我那时体格健壮,打扮另类,性格开朗。深受大伙(一些不喜欢上课,总是打架闹事的一群学生)的爱戴。但是老师并不喜欢我,我上课睡觉,不爱听课,回答问题不严肃(或许是因为这个,大家才觉得我幽默的?)。常到小饭馆里面去喝酒谈天。有时偶尔和其他不服我的男生打架,给老师和同学的印象极差。很多同学,无论是男生和女生,都对我敬而远之。仿佛我是蛮不讲理的、不可理喻的人似的。这种误解,曾深深的刺痛了我的心,所以在高三的时候,我开始尝试着努力学习。但真正让我开始下决心转变的却是她。

                                                                五、

  素兰是当时学校里,最引人注目的女生之一。那时似乎还不流行女神的叫法,但她确实是我们那个小小的世界中,很多男生梦想中的完美女生。在我的少年时代,高中生们还很保守,至少在我们的那所高中里是这样。只在极少数的男生和女生之间,出现过“早恋”现象。但一经被发现,就会遭到老师和家长的强烈反对和制止。素兰在女生之中,是如此的出众。不但在长相上无可挑剔,而且说话得体,举止温柔。我那时喜欢看小说,在我的印象中,素兰如同川端康成小说《千只鹤》中的雪子(在全篇中,只有对那双端茶的纤手一闪而现的描写)一样超凡脱俗。我现在已经记不得素兰的模样了,也许是我从来都没有正视过素兰的面庞。在我的印象中,尽是素兰的侧影。素兰不像那些整天唧唧喳喳的女生,喜欢那些在球场上引人注目的男生。她从来也都没有站在围观围过球赛的女生群中,为场上的男生们加油喝彩。甚至,她那样喧闹的场景中出现过。我记得有时会看见素兰和别的女生一同走在校园里的小路上,而每当她看见我时,都似乎有意的低下头,躲得远远的。而那时的我,心中往往会出现自卑的感觉,我不是一个好学生,我是一个别人不愿接近的人。

  当时有很多男生,都给素兰写过情书,而我却从来都没有写过。我满心嫉妒的冷眼旁观,心中燃起炽热的无名火焰。有些给素兰写过情书的男生,在某天放学后,就会在校门口被拳脚相加,打倒在地。在那段时间里走出校门的学生,经常会看到这样的场景。而有时,素兰也会夹杂在放学回家的人群中间。她看见这样的场景,往往头也不抬,就骑上她的粉红色自行车,消失在我的茫然的视野里。每当这时,我的心都会一阵凄然,默默的离开人群。让孤独和自卑,催生出一个少年辛酸的泪。后来,再也没有男生给素兰写情书了,直到我和素兰一起从那所高中毕业。

素兰给人的印象,宛如美丽纯洁的天使,让人无法靠近。而我,则是专横而冷酷恶魔,同样,很少人愿意接近。而终于有一天,我决定要好好学习了。因为我受不了一些同学看我的目光,更受不了素兰看都不看我的神情。在整个高三的一年中,我都在认真学习。努力没有白费,我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在上大学后,我就很少打篮球或者踢足球了,而是把更多的时间用在学习和看书上。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的腿脚开始变得不灵活了。我简直如同脱胎换骨一样,成为了另一个人。

                                                              六、

  那年我休长假回老家过年,从老同学的口中,听到素兰结婚的消息,心里一阵凄然。从高中毕业以后一直到现在,尽管我认识了很多的女子,但是在我的心中,始终无人能与素兰相比。或许,素兰在我心中,已经超越了她的真实形象,抽象为一种理念。

  记得高考成绩刚出来时,我怀着兴奋的心情来到学校。在教学楼的宣传栏前,我看到了素兰,她大概也是来看成绩的。我站在她身后大约十米的地方,推着自行车,默默的看着她。她那天穿了一身洁白的连衣裙,乌黑的头发垂在肩上。一只手放在宣传栏的玻璃上,似乎在一行行的找她的名字。我被她那纤细的手指所吸引,如同看到了《千只鹤》里描写的雪子的手指。那天以后,我有十多年都没有再见过她。

  春节后的几天里,大雪纷飞。我虽然生长在北方,但是却从未看见过如此罕见的大雪。由于大雪的缘故,整整三天,都没有通车。走出家门一看,到处是白茫茫的,不止是地上,树上、楼上堆满了雪,整个天空就如同一个巨大的雪团,看起来灰茫茫的。就这样过了三天,通车的消息传来,我赶忙到火车站去买票。售票口前排了很长的队,但我总算买到一张回京的卧铺。

  临走的那天,我早早起来。到外面一看,雪映着阳光,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我决定到超市去买一些东西,在火车上吃。街上的积雪,依然有几尺厚,到最近的超市,仅有一条容一人通过的小路,是人们用铁锹挖出来的。虽然雪和冰都在融化,但踩上去依旧很猾。人们小心翼翼的,在这大雪覆盖的冰道中行走。我跟在行人后面,向离家最近的超市走去。到超市门口的时候,脚被冻得几乎麻木了。

  这个小超市,在我回家的期间,几乎没有去过。因为里面物品的价格,比其它的超市略高一些。平时很冷清,如果不是下了大雪的话,估计也不会有太多人来这里买东西。我来到超市一角的食品区,想简单的挑几样小食品。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居然再次见到了素兰。大约有十多年没见了吧。但当我看见她推着购物车的背影时,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当我的目光一触及到她的一刻,温热的暖流霎时从心中涌上脑际。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如同鼓声在敲响。那仿佛来自远古的咒语,让我暂时忘却了自己的存在。我为了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把目光移向货价上的食品。心不在焉的拿起眼前的泡面、火腿、罐头,来回的摆弄。突然,我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看我,我的脸顿时热辣辣的。那是站在不远处的导购员,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在用一种看一个不正常人的眼光看我。我顿时有点气恼,把手中的东西放回原处,向旁边转过身去。有什么东西撞到了我,是购物车,我转向推车的人。“对不起!”我听见了一个细小但很有礼貌的声音。素兰的面庞,第一次这么近的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应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赶忙说道。觉得自己说的话,像小说里的对白。我想,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很可笑。素兰很有礼貌的一笑,推着购物车从我身边走过去。

  我望着她的背影,一时百感交集。头脑中闪现的,竟然是她刚才推购物车的那双手,白皙而缺乏生气,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当我从超市向家里走的时候,一路回想着刚刚在超市邂逅素兰的那一瞬间。我终于遇到了素兰,并且听到了她说话的声音,那是真真正正的素兰。那一刻凝结在了我震颤的眼眸和脑海中,素兰要比我想象中的更加真实。但是,她却是另一个人,不是我记忆中素兰。原来,我记忆中的素兰,不过是一些模糊的侧影和一双另人无限向往的手。完美无暇的,《千只鹤》中那双端着古老茶碗的雪子的手。

我在那天见到了真正的素兰,但我心中的素兰却永远的消失了,我的心悲哀的难以自持。我当时只想一个人走进大雪深处,躺在无边无际的大雪之中。让那洁白的寒冷,将我覆盖,直到我也成为那无边的寒冷的一部分。将感情、信念、理想,全都埋藏在一个我永远也无法找到的地方。但我并没有躺进大雪之中,而是心情沮丧的走回了家。在回北京的列车上,我躺在卧铺上一直睡,沉沉的睡。直到火车到站,我才从睡眠中醒来。我的耳朵里传来人们下车时嘈杂的声音,眼前一片朦胧。大概是在睡梦中,经历了无法记得的伤心之事。但愿遗忘能将记忆淹没,卷入时间的深渊之中。

                                                              七、

  我在这些年来,一直在学习着遗忘。或许,如荷尔德林所说:沉睡对我们更佳。我后来读到了川端康成的《波千鸟》,是《千只鹤》的续篇。曾经给我无限神往的雪子,终于作为女主人公出场了,她嫁给了菊治,像所有的人一样,走进了平淡无奇的家庭生活。我突然想起纳博科夫在《洛丽塔》的结尾写道:“我站在这高高斜坡顶上,倾听那轻轻嗡嗡声中间或蹦出欢叫声,然后我明白了,令人绝望东西并不是洛丽塔不在我身边,而是她声音不在那和声里。”

  我终于明白,我之所以伤心,是因为我试图以遗忘回避的东西,正是那刺痛心肺,令人绝望的东西。我已不再年轻,更无法承受那心灵的痛苦。我所能做的,惟有对现实闭上眼睛,逃到遗忘的海洋之中去,逃离真正的自己。

  在那年从老家回来后,我除了阅读和写作之外,对于世界上的其他事物,再也没有了丝毫的兴趣。素兰平生只和我说过一句话,“对不起!”而她却不知道,她曾两次改变了我的人生轨道。

  其实,我应该对她说:“谢谢你!”或许在她的眼里,我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或者根本不存在。而素兰对于我,又何尝真的存在过?我现在,已经记不清素兰的样子。仔细想来,除了她的名字外,我对她不曾有任何的理解。她一直外在于我,离我那么遥远。

  我不知道,我们是否一直生活在虚构中,还是生活本身,必然要由某种虚构的东西来维系。或许,我们一直生活在柏拉图所说的洞穴中。我们所听、所看和所感知的东西,我们的经验和理性所能达到的真实,不过是山洞中岩壁上火光的投影罢了,而我们却一直觉得自己生活在真实中。世界就是一个大洞穴,而真实的存在却在世界之外。如果我们不走出洞穴,如果我们必须接受我们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并没有人为此负责的事实,我们唯一拥有的不过是自由而已。或者,按照萨特的说法,将之称为虚无也未尝不可。

  我只要在书桌前坐的时间长了,就筋骨酸痛,手脚乏力。但我的心,却更加的疲惫,一切的生命活力,都在虚无中被消耗殆尽,如同在一个无底的深渊中下坠。时而伸出双手,想抓住点什么,然而手中划过的,却只是虚无而已。在如此下坠中,或许沉睡更佳。

  自从那年春节,我从老家回来,我就一直渴望着这样的沉睡。只要对现实闭上眼睛,久而久之,便会如此沉睡。在沉沉的睡眠中,偶尔会出现一些彩色的梦,一点小小的亮光似的东西。那是很弱的光,纯净而明朗。我想,这就是柏拉图所说的洞穴外面,透进来的阳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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