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刻记忆的隧道-1

这部小说有7万余字,曾经在起点中文网发表过,写于2015年。

第一章我来自哪里

我住在这个岩洞已经十年了。

岩洞面朝太阳落山的地方,我喜欢坐在山崖边看太阳在她们居住的小屋缓缓移步,又滑下屋檐。一边是正在雕刻的岩洞,一边是我慢慢雕刻的时光。岩洞是一台岁月的留声机,记录着过往的故事,或许多年后会有人发现,一个男人和一条狗,以及岩洞上面的故事。

时间也总是这样一天又一天地从这座山到那座山,生活并没有产生新的故事,只有雕刻让我感受到生命的存在。我会和每一块石头说话,像老朋友一样絮絮叨叨,诉说不尽离愁别绪,彼此的沟通让我们越来越熟悉,我开始依赖岩洞里自己营造出的幸福幻象。岩壁上刻出了海洋和天空,我的身边就会飘满海风里一阵阵波动的味道;刻出了高山和草地,我就能闻到太阳晒在青草上独特的气息;也会雕刻那些记忆中的模样,和她们在一起,我感到温暖。我不觉得寂寞,也没有想过我是否会寂寞,习惯会掩盖感受,也会遮住我曾经停留的回忆。

和我在一起的除了冻结的生活,还有一条狗,我叫它迪拉。工作的时候,迪拉就来来回回地跟在小推车后面跑,仿佛它的奔跑能分担我的重量。它有时更像一个不安的少年,目光时而投射在推车上,忽而又流转在我身上,没有语言,没有表情,最多只是叫两声,因为它知道,叫多了也得不到回应。我怕看它的眼神,所以总是刻意回避,余光中,我会看到迪拉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谢谢它忠实的陪伴,但也让我的内心多了一份重量,是担心我会离开吗?在迪拉眼中,我们两个早就相依为命,但事实是没有我,它也能活下去,它或许可以更快乐,它可以在山坡上自由自在地奔跑,嗅嗅花香,晒晒太阳,不用困在一个岩洞里,被一个愿望束缚了所有的自由时光。愿望能让一个人变得完全受自己的梦想奴役。我们在荒山野岭中做着像愚公一样的事,但愚公有移山的目标,而我没有。

雕刻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母亲。

母亲曾是一本杂志的专栏作家,经常能在杂志上读到她的连载小说,或者是日常生活中的随笔,她也经常写一些情感类的文章,回应正处在情感困惑中的读者,所以她总是能收到很多热心读者的来信,而每一封她都仔细地回复。她就是这样一个单纯而敏感的人,心思细密。她的文章细腻而深刻,总有一种能打动人心的力量。很庆幸,我始终是她的第一读者。

读母亲的小说,总是能寻找到我的影子,有阳光的,有抑郁的,有正面的,亦有反面的。有时母亲把一个我拆成两个人来写,这样的分解让我感慨自己生活得实在太立体。在她笔下,我常常被塑造成一个完美的男主角,而她便化身成为我身边的女孩,我们生活的细节被一支笔改装成了情侣之间的点点滴滴,读来偶有羞赧,不知我的形象被她倾注了多少的爱与期待。

她那么爱我,而我只是她的养子。

母亲曾告诉我,捡到我的时候刚刚入冬。那年,她和未婚夫一起去河边游玩,没想到就看见一个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儿,婴儿的脸被冻得通红,一声不吭地眯着眼睛,半梦半醒地打量着生命里第一个冬天。

抱起我的一瞬间,我醒了,大哭着挣扎。她怕孩子是因为受了伤才反应那么剧烈,于是急忙放下,没想到哭声就停住了。她说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抗拒拥抱的婴儿。不忍放在冰冷的地上,再次抱起我,紧紧地贴着她的脸,任我的泪肆意在她脸上、在她衣服上流淌。感谢生命中第一次体温的交换,是一股暖流注入了我冰冻尘封的心。只是生下来就缺少肢体接触,长大以后我依然抗拒拥抱,抗拒触摸。

那天,她和他沉默地坐了一个下午。

最后,她带走了我。

理所当然地遭到了两家人的一致反对,本来和母亲站在一起的未婚夫禁不住家庭所给的压力,悄悄离开了母亲。听母亲说,他后来娶了一个纺织厂的女工,日子过的平平淡淡,经历了下岗,经历了奔波,也只成了往事中的路人。母亲终身未婚,却一直把我当做亲生儿子,在岁月里和我一同编织着回忆。我偶尔也会听到母亲叹息,但更多的时候,她一见我过来,又会微笑地看着我。

回忆起这段往事的时候,母亲一直都说不后悔,我其实也能感受到她内心隐隐的悲伤。在遇到困难的时候别人有伴侣来分担,在痛苦的时候别人有一个家庭来支撑,而她什么都没有,一个人把我抚养成人,还想尽办法让我接受了最好的教育。母亲说我就像是神话里踩到了天神的大脚印感应而生的儿子,她还没经历妊娠的痛苦就有了这么大的儿子,我是天神送给她的礼物,她怎么会感到后悔呢?

每每想到这些,我都有深深的负罪感,母亲对我越爱,我越是恨自己,就像一个入侵者,毁了一个善良女人的人生。每个孩子都是天使,又都是恶魔,我想我一定是个十足的恶魔。

此生只会爱母亲一个女人了吧,我要给她全部的爱。年少的我只知道我要好好保护母亲,用小小的心装满对母亲的爱,不留一丝空隙;长大后我知道了,或许这就是赎罪,我不会再爱上别的女人,就像神父把身体献给了上帝,我把有限的生命留给母亲。

我不喜欢说话,从来都沉默得如团空气,但又时时让人感到我的存在,是因为身高,还是因为另类?拥有让人仰望的身高的确是优势也是劣势,可以收到众多的赞赏,当然也要用点儿脑筋对这些形形色色不怀好意的赞美进行礼貌性地回应;另一方面,做了违反什么规则的事,别人总会牢牢记住你,再翻出几倍仇恨加以指责,“是那个高个子弄的!”身高像是一只奸诈的猫,会带来似水的温柔,也会带来猝不及防的背叛,你拥有它,却永远不知道它忠诚于哪一方。

至于女生们唧唧喳喳的议论,权当风声吹过戈壁。上高中时,我唯一大篇幅和别人交流的渠道就是写读书笔记。这是每周惯常的一个作业,语文老师让我们每周摘抄两面,并在后面附上心得,或者是随笔。那时为了完成摘抄的作业会去读很多书,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内容,要么摘抄母亲的文章,要么自己胡乱编些,用着成熟的笔调,加上毫无逻辑的修辞,装作一个过气的老作家写写心灵鸡汤,编一段人生之梦想教育下一个失足的青年。尤其让我们欣喜的是,语文老师有时甚至在我们的原创的所谓摘抄的句子下面划条波浪线,细细的波浪线极大地鼓舞了我们的创作热情。突然发现,那些所谓好的文采,也不过是打断了语言的链条,重组并滥用了修辞,再加上不着边际的想象,就能熬制出一锅看似美妙的文字汤。

每次读书笔记本发下来的时候就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翻阅着老师的评语,并和三五好友交换着本子阅读彼此的心情,并在对方的本子上写下一大段的感慨,关于青春,关于回忆,关于我们。而老师也很鼓励我们这样的行为,不时还在后面写些评语,像极了网络上的跟帖,我们的交流自由而随意。

麦子是我们这个小群体中唯一的女生,一个上数学课永远跟不上老师节奏的女生,我对她的回忆也仅此而已。只记得在毕业之前她买了一本全新的本子作同学录,写了一段煽情的前言以后第一个就递给了我,我没接住,本子掉在了地上,她弯下腰捡起的瞬间,我看到她的脸烧得通红,她一句话没讲,递给我以后又急急跑开。或许我们两个太陌生了吧,最多的交流也只是文字的交流,而我亦不会写很多,我看似敞开的空间其实留着很多荫蔽的角落,但她每次都会很兴奋地反反复复地看,就像一个简单又容易快乐的孩子。

我们高中三年也没认真地对过一次话,说过的话无非就是讨论些作业题,问问下一节上什么课。没想到她竟然会第一个拿给我写,那个心思简单、长不大的孩子是顺手还是刻意?我不知道。同桌看到以后,拖长尾音夸张地“哦”了一声,我依然保持沉默,翻到最后一页,写了些抒情的语言,并祝她永远简单快乐。

我拿着本子放回到她桌子上,她吃惊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因为有理由近距离地看着我,所以她不再害羞。

“写完了?”

“嗯。”

“那么快啊?”她眼中似有失望,但又迫不及待地翻开。

我点点头走回座位。

我们记录着生活,发着青春的牢骚,日子就这样一直生长在纸上,高中毕业的时候,我们虽然也曾留恋这段时光,但终究走上了自己的远方。

毕业之后和高中的同学再也没了联系,不是失去了联系方式,只是我选择了消失。高中毕业到现在十多年了,除了母亲,我的生命从来都是一个人走过。

再后来我离开母亲去省外读了大学。我一直讨厌数学,但我最终还是选择了数学专业。我只是想让另一种痛苦来缓解原来的痛苦。我没有告诉母亲,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数学好的人聪明。我想活得更明白一些。

母亲担心唯一的养子会离开她,我也担心自己是不是会违背自己的内心。在高考志愿的那一栏,母亲偷偷勾了“定向”,也就是毕业以后定向回家乡工作。我懂母亲的心,也不再说什么,任何城市对于我来说都一样,我永远都生活在城市中,又和城市相隔着遥远的距离,城市之间唯一的区别,只不过有的需要时间熟悉,有的不需要而已。

“如果累的时候,你就回来,我永远在家等着你。”母亲反复说着一句话。我想不会的,虽然我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但我在该坚强的地方会坚强起来。不知道坚强是否意味着阳光或者上进,如果是的话,那这个词就与我无关。

临行之前,母亲拿出针线为我一针一针地加固背包,而背包是才从商店买回不久的,母亲却毫不在意,依然认真地做着女工,仿佛是将毕生的爱倾注到这一针一线之中。突然想起苗族女孩从14岁开始到出嫁前,都要跟随母亲一起制作自己的嫁妆——苗锦背儿带,孩子从小看着母亲们如何耗时耗力地为自己制作衣服,而母亲也通过这种方式培养着孩子对他们下一代的爱,以及对祖先的尊敬和感谢。苗族的母亲为自己的孩子织绣着幸福与美丽,一经一纬,一针一线之间都是浓浓的爱子之情。

母亲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再精细的仪器也抵不过母亲爱意的缝补,我看着密密麻麻的针脚,感受着来自于家、来自于母亲的温度。“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我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离开母亲是不是出于一种自私?她一遍又一遍地检查我的行李是否有遗漏,冬天的衣服是否足够抵御严寒。临近半夜,我们洗漱完毕,互告晚安后就入睡了。

我怎么也睡不着,大学对于我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对于母亲则是一个空缺的未来。母亲说她很喜欢看我读书时候的样子,是一副安静平和的模样,在母亲心中,我一直都充满着阳光活力谢谢我的微笑,它隐藏了我内心深处的黑暗与痛楚,我希望母亲看到我最好的一面,哪怕有一丝丝伪饰来善意地掺杂。睡到半夜,爬起来给母亲留了一封信。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起床给母亲做了早餐。其实母亲早已醒来,她默默地听着厨房中锅碗瓢盆的声响,尝试去想象早晨起来看不见儿子的生活,我知道母亲在想什么。吃了早餐以后,我们提着行李出发了。

我们一路无言地坐上大巴。离火车站越来越近,我们还是说不出一句话。终于到了火车站,平日里少得可怜的话,在离别的时候却怎么讲也讲不完。母亲唯一的儿子就要出远门了,唯一能和她说话的人离开了,习惯了十多年彼此的相依为命,却要面临分离,这一切对于母亲是个多么大的打击。不知道离开了我,母亲是否还能快乐地生活。

我拖着行李箱,母亲帮忙提着袋子,在送到进站口的时候停了下来,泪眼迷蒙。我第一次看到母亲那么脆弱,转身抱住了她,这是我第一次尝试去拥抱。

“妈,我不去了,我要留下来陪你。”

母亲没有说话,紧紧握住了我的手,肩头在不停地颤动。

“我不去读大学了,我想现在就去工作,我不是已经18岁了吗?我已经有工作能力了。读大学真的不算什么,而且我的专业读出来也不一定找得到工作,我现在就出去努力,四年以后绝不比那些读大学的人差。我不想离开你。”

列车员示意,不进站的同志往旁边靠,“不走的让个道,不要挡着后面的人了!”每句话说完,手里的喇叭就刺啦刺啦地响。身后托着行李的旅客不停地往前面挤。母亲也感受到了,她松开手对我说,“该是说再见的时候了。”

你可能感兴趣的:(雕刻记忆的隧道-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