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病隙碎笔》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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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是个有趣的人，对于自己的情况描述也用着一个诙谐的比喻：飞机的起落架（腿）和两个发动机（肾脏）都出了故障。但除了书的开头外，对于自己身体上的情况他在书中便很少提及，他似乎是以写作将自己从肉体的桎梏中解脱出来，使“心魂”得以广阔地伸张。更能体现这一点的，是书中第一人称的“我”和第三人称的“史铁生”是被区别开的，用书中的话说：“史铁生是别人眼中的我，我并非全是史铁生。”也许“史铁生”指的是正在此时此地，此生此世受着病痛折磨与命运禁锢的自己，而“我”则是一个旁观者，一个超越的存在，一个从“史铁生”中解脱出来的史铁生，一个自由的“心魂”。

也许正是因为他自身的身体情况，他由自身的局限性可以很清晰地推广到人的局限性：人无法超越其局限，就如残疾人也只能在其局限中生存，由此来看，每个人都是不同程度的“残疾人”。人有其局限性，乃至万事万物都有其局限性，在物质世界中存在着终极，譬如人最大的局限，便是生、老、病、死的更替，而物质也必有衰变与离散。他并不满足于肉体的局限，而要使人从有限中解脱，从局限中超越，唯一能依靠的便是“理想”。

理想是可以毫无边际的，随“心流”的指向而延伸，因此世上没有“最理想”，理想就是对美好无限的追求，正因其无限，所以终极的理想只可接近却无法达到。但就如歌手王杰在《谁明浪子心》中唱道：“听说太理想的恋爱终不可接触，我却哪管千山走遍，亦要设法去捕捉。”每一个“心魂”无疑都是一名“浪子”，为自己心中的理想不断追寻，“以有涯随无涯”，以有限的生命追求无限的理想，是灵魂深处最本然的需求，为此乃至耗尽今生、来生、万死千生也在所不惜。作者谑称其为“愚顽”，也自嘲“铁生”的愚顽是不折不扣的，人对理想的追求从不会停止，也无法停止，就像傻子撞破多少南墙也不改道，称为愚顽，恰如其分。

事实上，理想没有完成时，只有进行时。追求理想的过程，践行理想的过程，就是理想本身可完成的部分，就如所谓大爱与小爱。

大爱即是仁，是标杆，是永远的理想，是圣贤高瞻远瞩的寄望，但没人能真正达到，便是千古圣人孔夫子也大大方方承认：“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为之不厌”就是对理想无止尽地追求，无止尽地实践，但要说完成、达到，孔夫子说，那他也是没办法做到的，究其原因：理想本身就是无限追求的过程。

但小爱不同，它是爱情，是亲情，是友情，是体恤之情，是恻隐之心，是大爱中可以被完成的部分，是大爱的无限在人心的局限中美丽的映照，是一个常人可以达到的程度。

史铁生在书中不光是为肉体上的残疾人，更是为一切处于人身限制中的“残疾人”发声，人也许是有局限的，不完美的，甚至有残缺的，但灵魂永远保有爱与被爱的权利，永远保有追求理想的能力与自由，即使理想遥不可及也不必灰心丧气，因为理想注定在远方，而完成理想却在于我们过去、现在、未来所走出的每一步。每走一步，理想便近了一步，便实现了一分，如同数学中的极限，不断不断地接近，只要永不放弃，便可以理直气壮地在现实与理想中间画下等号。

但这一步一步之间，可并非那么平坦，行者脚下踏过的可不会都是铺满地砖的人行道，而也不是每一位行者都穿着鞋，有的甚至还没有脚呢！人活一生可能会缺少很多东西，但永远不会缺少苦难，“祸不单行”可不是指灾难总是一次来几个，以为这几个过去了就安生了，灾难总是接踵而至，排着队来到你面前，无穷也无尽，永远没得安生。

史铁生承受的苦难无疑是重于许多人的：截瘫使他无法行走、跑跳，尿毒症则让他的命运与透析机绑在了一起——合则生，分则死。在如此境况下，他称自己的职业是生病，业余写写东西，一本正经，仿佛事实就是如此，仔细想想，或许事实确实如此，又不止如此。

苦难中的史铁生虽未明言，却仿佛以《圣经·约伯记》中的约伯自比。约伯信奉上帝，道德高尚，众人都以他为“模范信徒”。他原本生活幸福美满，撒旦见了，便去对上帝说：“别看约伯现在对你如此虔敬，那是因为你让他吃饱穿暖，无病无灾，不信你让我把他所拥有的都夺走，你看他还会不会敬你信你？”上帝默许了。于是撒旦大发神威，夺走了约伯的牛羊，弄垮了他的房屋，害死了他的家人，让家破人亡的约伯烂病缠身、精神萎靡，还使他因此被好友谴责诘难——上帝是公正的，他所受的一切肯定都是应有的报应。可说一个人所能经历的最大的痛苦，约伯都受尽了。约伯开始迷茫，开始怀疑所有的一切，他的所作所为没有丝毫违背公义的地方，他自问对上帝的虔诚也无半分欺伪，却要遭受如此的苦难。

史铁生则在书中这样写道：

“约伯的信心是真正的信心。约伯的信心前面没有福乐作引诱，有的倒是接连不断的苦难。不断地苦难曾使约伯的信心动摇，他质问上帝：作为一个虔诚的信者，他为什么要遭受如此深重的苦难？但上帝仍然没有给他福乐的许诺，而是谴责约伯和他的朋友不懂得苦难的意义。上帝把他伟大的创造指给约伯看，意思是说：这就是你要接受的全部，威力无比的现实，这就是你不能从中单单拿掉苦难的整个世界！约伯于是醒悟。”

于是醒悟的，恐怕是那受难中的史铁生，拥有真正信心的史铁生。

追求理想的道路上苦难重重，佛家言“苦海无边”，彼岸可望却不可即，在这坎坷的道路上，在这无常的风浪中，我们可有任何依凭？我们可有什么依仗？有，且只有一样，那就是信心。对自己的信心，对未来的信心，对上帝的信心，我们能依靠的，只有信心。这信心也许来的毫无道理，毫无逻辑可言，它并非因为过去的美好而产生，也不是盲目的自欺欺人，它只是让人这么相信着：相信理想虽远，但终会实现；相信苦难再多，也遮不住自己的双眼；相信迈得出这一步，就迈得出下一步；相信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都有特殊的意义……相信，就是人心最大的力量。

书中，史铁生这样说道：“上帝不许诺光荣与福乐，但上帝保佑你的希望。人不可以逃避苦难，亦不可以放弃希望——恰是在这样的意义上，上帝存在。命运并不受贿，但希望与你同在，这才是信仰的真意，是信者的路。”

信者的路，道阻且长，但总要行者一步一步地行过去，这一步一步踏出的心痕，才是上帝真正的恩典与眷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