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塘坎街

我每天上班的路上,会经过一条街,叫南城塘坎街。

冬日清晨上班的时候,天还没有亮透,南城塘坎街的路灯还投射着昏黄的灯光,路灯下妇女的高鞋跟敲打地面的声音,是整条巷子唯一的背景音。不过勤劳的人不等天明,巷子里相对而望的两家理发店的灯箱已经出现在了路边,白炽灯光下显示着”李记理发店“,”晏记便民理发店“。其中一家理发店里,老板正在理发椅上,端着碗喝粥,他的老婆一手拿着空碗,一手拿着笤帚打扫。街尾的古老墙壁,在爬山虎的遮蔽下,隐约能看见“加强公民道德建设”几个大字。

南城塘坎街很短,七十岁的老太婆还没讲完她媳妇今天犯的错就能走完。但是它连接了两条重要的道路。巷子的北口连接着文庙街,文庙就是古代的学校。汉景帝的时候,蜀郡守文党翁,在文庙街上创建周公礼殿,为保护书籍,选用石头修建,称为“石室”。据说这是中国第一所地方政府创办的学校,现在门口还留有“文翁石室”这块牌匾。

而如今的石室是城里一所很好的中学,所以早晨这条窄窄的街道塞满了汽车,因为拥堵,家长没办法把孩子送到门口。孩子只好在巷口下车,背着大书包,手里拿着牛奶,嘴里啃着面包。孩子的妈妈还在后面叮嘱着什么,但是后面汽车一声锋利的喇叭声,让她只能怏怏地开车离开。巷子的南口连接着另一条路,叫锦里中路,锦里中路是通向城西的一条重要干道,因而上班的车辆又堵住了这条街道,喇叭声此起彼伏。向东走的私家车为了卡位置,占了向西行的公交车道,公交车用粗犷的喇叭声表达广大劳苦人民“风在吼,马在叫”的愤怒,然后司机一脚油门过去别住了私家车。而被公交车别住的私家车主又用短促的喇叭声表达着对公交车以大欺小的抗议。这样的争斗会持续到这座城市早高峰的结束。

好不容易到了周末,我终于不用那么早起来上班。睡过懒觉,收拾房间,吃过午饭,已经下午两点,我又走到了南城塘坎街。巷子里的店铺都开门了,修车的师傅正带着他满是油污的手套修着自行车,卖防盗门的老板似乎没什么生意,便和另外几个老大爷围坐在一起打扑克,其中一位老头每次赢了之后,都会将收来的一块钱压在自己的屁股下面,然后满足的端起自己的保温杯嘬上一口,保温杯上还用红字写着某某厂劳动模范。两家理发店的生意都很好,老板忙着给人推头,手法娴熟,顾客往往都是六十岁以上或者六岁以下。而老板娘也忙着把烧开的热水,倒进水槽上面的桶中,下面的顾客头顶泡沫,泡沫正好与水槽上沿等高。

与此同时,离南城塘坎街两公里外,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商业街,也很热闹。那里有很多高级的茶馆、咖啡厅,很多商务人士都和自己的生意伙伴约在那里谈事情。可能见面之前两人素未谋面,只通过微信联系。简短的见面只包含必要的寒暄和与利益相关的对话,分别之后可能也就再难会面,高效。当然那里也有很多的会所、美业、沙龙,虽然进去的人也是理发的。但是在这里,洗头不仅仅是洗头,顾客先需要接受各种高档洗发水的推销,然后躺在按摩床上,再接受一个中医传统乌黑保健或者泰式肩颈瑜伽按摩。终于到了剪头的时候,剪头的人不叫师傅,叫老师;老师一般还都有个英文名,高档。

这种比较让我想起几年前看《海上钢琴师》的时候,第一次听见“反文明”这个词。当时是不懂的,现在咂摸出了一些味道。

站在那里看大爷们打了一把牌,我便打算回到住处。离开巷子走到文庙街上,惊讶的看见那家卖蛋烘糕的小店居然没有人排队。我便赶快买了两个来吃。

蛋烘糕也是蜀地的一道名小吃,虽然名气不及麻婆豆腐、夫妻肺片等,但也是美味的很。相传是清朝道光年间住在这文庙街上的一位姓师的大爷,看自己孩子玩”姑姑筵“(过家家)的游戏,受到启发,发明了蛋烘糕。而现在的文庙街上卖蛋烘糕的师傅已经不姓师了,而姓贺了。贺记蛋烘糕开了多少年,我没有问过,但是一次排队的时候,一个接孩子的中年男士说,他上高中的时候就开始在这里吃蛋烘糕了。

贺师傅的操作台由一盆面浆和两个烘糕锅组成,他右手用勺子将一勺面浆舀入一口锅中,烘烤半分钟,待面饼中间烘干后,便根据顾客的需求加入对应的馅料。蛋烘糕馅料广泛,吃甜馅的像吃甜品,吃咸馅的像吃馅饼,吃怪味的像吃黑暗料理。再等半分钟,便可用夹子将锅中的蛋烘糕一边提起,折成半圆形,稍微用火一温,金黄色的蛋烘糕便香喷喷的出锅了。趁热用油纸拿着吃,甜的不腻,咸的不干,不吃到饱,停不下来。贺师傅用两口锅,一口在烘烤时,便给另一口锅加料、出锅。他和老伴轮流烘烤,收钱。这家店经常需要排队十分钟以上,人最多的时候能排到街对面,顾客往往一买就是五个十个。

吃着热乎的蛋烘糕,走在文庙街上,突然想起在上海寻觅美食的时候,找到一家叫黄开的店,卖的粢饭团,也是价廉物美,本土食品,黄开的寓意就是要开遍黄浦江畔。当时的我也是边吃边走,不过走的是上海著名的武康路,武康路是一条长长的大路,曾经租界的所在地,还有巴金、黄兴等名人的故居。上海市将武康路保护的好,走在那里确确实实能感受到民国的风貌。这条小小的文庙街自然是无法和武康路同日而语,但这里也有历史悠久的文翁石室,以及很多人都不知道的抗日将领李家钰将军的故居。李将军是四川人,抗战时率军出四川入山西,和八路军友好合作,最后在豫中会战中战死,是抗战中继张自忠后第二位战死的集团军司令。

名声会让很多普通的东西升值,但是有些东西,比如文化,比如历史,它们的价值不能用钱数去衡量,也就不需名声去抬价。

吃着蛋烘糕的惬意时光总是短暂,上班的时间总是漫长。一个下雨天,我加班到晚上九点,坐公交车回家,在锦里中路下车。下车后,我撑开伞,发现一片黄叶正好落到我的伞上。抬头一看,才发现路两旁的银杏树都泛黄了。因为天气越来越冷了,黄叶纷纷落下,雨水又将黄叶粘在了地面上。一片片黄叶像一个个水做的小标本,而一堆堆黄叶,顺着街道排开,让我以为自己走到了大学校园,可惜汽车喇叭声一响,感觉就都没了。

这个时候的南城塘坎街,所有的商铺都关门了,一只泰迪犬蹲在理发店的门口望着屋檐发呆,顺着它的目光,隐约能看到“建设新青羊”几个字。因为都是90年代初期修建的老房子,没有电梯,最高的也就六层。泰迪狗的主人正在挑逗着一只流浪猫,加上我,这个巷子里一共有四个活物。我摘下耳机,巷子里能听到的就是雨滴声和我的脚步声。不过很快,一辆呼啸而过的水泥车开进了巷子,巷子里就只剩它的声音了。

车子开过,我看着南城塘坎街。想起了几年前上托福课的时候,老师对我们说:你们不要以为去美国是去享受灯红酒绿的,你要是想去享受灯红酒绿,去成都就可以了。确实,成都有一座著名的桥,桥边有很多的夜店酒吧,酒绿灯红。不过这些地方,我留不住什么印象。在成都半年,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在我每天下班的路上,会经过一条街,叫南城塘坎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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