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人面桃花

半月后即是中秋。皇帝设家宴于清彦洲,相邀的皆是亲眷和近臣。上首的李承烨只着常服,旁边是久未露面的宜衷皇后。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这些虚礼本都是李毓临再熟悉不过的,今日却莫名觉得烦闷。

裴楚不过是东宫职官,此番赴宴更多是凭了祖父的关系,座次居于席末。丝竹管弦中,青年才俊裴少卿一袭文雁深衣,唇边笑意盈盈——仿佛真很享受这个宴会似的。李毓临晓得裴楚其实生性最是清冷,见他这模样忍不住暗自腹诽了一句。

正巧这时裴楚也看见了他的目光,遥遥举起酒盏朝他敬了一杯,李毓临回敬他,心下叹了一口气。他和裴楚相处十几年,却常常觉得捉摸不透他。这人为人处世滴水不漏,说话做事亦甚有主意,却总让人觉得隔了一层,仿佛天边的云,看着很近,却也飘渺至极。

“宜衷,早前就说有特别的惊喜,这会儿可以让朕知晓了吧?”酒酣耳热之际,李承烨放下食箸,对柳舜英说道。

“自然。”宜衷皇后笑着拍了拍手,便有一队舞女鱼贯而入。

与寻常舞姬不同,这些女子虽着水绿色纱衣,样式却是十足十的男装。鼓声如雨声般密集响起,一时之间殿内碧云流水、衣袖纷飞,这厢还是香风软雨,那厢骤然有琴声平地而起,一名妙龄女子赤足而来,踏着鼓点缓缓起舞。腰肢盈盈恍若白莲破浪,修长衣袖如乱雪萦风。琴音愈奏愈急,女子愈舞愈快,激越琴声仿佛绕着女子的脚踝盘桓上升,直颤入人心间。

奏的曲子是一首《破阵子》。

“千古风流今在此,万里功名莫放休。君王三百州。”

一舞罢了,厅中皆是屏息之声,仿佛不敢惊扰玄女美梦一般。

“你跳得很好,”李承烨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女子,眸中是李毓临熟悉的、情欲的色彩,“中秋夜,不好好的唱些花好月圆,怎么想了这么个曲子?”

“陛下……”宜衷皇后刚要开口,却被皇帝挥挥手制止了,“让她自己说。”

“陛下统廓海内,气魄恢弘,”女子微微颔首,不卑不亢,“珠儿斗胆想着,若是些平常柔婉的曲子,定然配不上陛下征服四夷的功德。”

这个女子,倒是很大胆。

“你叫珠儿?”皇帝向前倾了倾,“珠玉太俗,朕赐你一个名。‘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就叫游婉如何?你眉心花钿甚是好看,就封为彤云娘子吧。”

女子深深拜服,一双美目春风含露般垂下来。

“狐媚讨巧的女人。”坐在李毓临身边的安乐公主轻轻哼了一声。

“你可给我小声点。”李毓临有些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安乐公主李千岭不过金钗之年,是老皇帝掌心里的宝贝。

“我可忘了哥哥你也要有这么一天的,”李千岭吐了吐舌头,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对不住了。”

李毓临没说话,眼光扫过彤云娘子线条优美的脊背,心里却有几分怜悯。

皇宫里最不少的,就是千娇百媚的女人。

“微臣倒有一个提议,”正当此时,赵王李承烜手捧着一杯酒站了起来,“大俞既富有四海,自应飨有天下妙音。早就听闻鲜卑人乐艺奇绝,今日臣弟就斗胆讨个赏,蛮夷的琴,就让臣弟听上一听吧?”

李承烜是今上幼弟,倚老卖老惯了,行事颇有几分乖张。

李毓临心中一紧。

“承烜你真是越老越狡猾,”李承烨笑着看了看季弟,“打耳祭还惦记上朕的宝贝了。你说,现在朕上哪儿给你弄个鲜卑乐师来?”

“鲜卑乐师没有,鲜卑人可不就有现成的吗?” 李承烜眯缝着小眼睛,“臣听闻前些日子太子殿下就保了一个鲜卑小王。既然是夷人,必会些奇技淫巧,两手两耳的,想来弹琴也差不离。”

真是沉不住气。李毓临暗自冷笑一声,那边彤云娘子早已羞得面红耳赤,强自在地上跪着。

尚书令高泽摇摇脑袋,站了起来:“赵王说笑了,慕容冲戴罪之身,多少也是不祥之人。今夜中秋佳节,叫个罪臣来弹唱,实在玷污圣听。”

“高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李承烨冲高泽摆了摆手,“他懂得弃暗投明,便是他的福分。朕既封他做了君,也便宽恕了他的罪孽,你可不能再一口一个罪臣的,叫外人听了去,倒显得我们大俞器量狭小了。”

李毓临打量了眼老皇帝,他似笑非笑敲着桌案,不知是打算看什么好戏。不过他既亲口“宽宥”了慕容冲的罪孽,倒也是一桩好事。

“皇叔风雅,想听琴也不是不好,”李毓临拱了拱手,“可岐扬君受了伤,还在佐别馆养着,一时半会儿怕是赶不过来。”

“佐别馆不就在永昌坊吗?” 李承烜笑了起来,刻意顿了顿,“离东宫也不过几步路的脚程嘛。老夫等得起。”

李承烜对东宫上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或者说,李承烜给皇帝找不痛快,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李毓临像吃了只苍蝇般,越发觉得李承烜皮糙肉厚面目可憎,还欲说些什么,李承烨先开了口:“想听就听吧。赵王心急,就让岐扬君坐赵王的车辇来。”

“别和老东西置气,”李毓临坐下后李千岭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用手拉着脸模仿着李承烜做了个鬼脸,“蟾蜍精。”

李毓临噗嗤一声笑了,“我看上去像生气了?”——这一关,慕容冲总是要过的。只不过让李承烜强按着来,委实让他恶心。

李千岭摇摇头,“哥哥脾性最好了——可那慕容冲,是个什么样的人?”

“待会儿你不就晓得了。”李毓临想到接下来的场面,不由有些烦躁。

李千岭倒也不在乎他的答案,自顾自接到:“哥哥要保的人,一定是个好人。”

“是陛下保的他。”李毓临心不在焉地敷衍着,一抬头,猛然瞧见裴楚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对上他的目光,方才悠悠地别过脸去。

这些人,真都是见了鬼了。

不过一刻,殿外遥远的地方倏忽而起一阵琴声。

奏琴人在渐渐走近,从朦胧月色中分云拂雾而来。琴声若有若无飘飘渺渺,隐隐能辨出奏的是《春江花月夜》,温柔空灵,宛如春日潮水。

“他竟有这样温柔的琴声,”李毓临正思忖着,慕容冲踏着琴声而来。一袭荼白长袍,墨玉般的黑发松松披下。秋日长风穿过他的衣袍长袖,如欲飞白鸽般微微鼓起。背后是苍茫夜色和蒹葭水坞,月色风流,人亦风流。

一曲毕了,堂下有人发出了轻微的惊叹之声。

几日不见,他竟像是消瘦了些。李毓临仔细打量着慕容冲,他脸上无风无浪,眼里亦无悲无喜,只安静甚至谦和地望着李承烨。

这个人,莫不是已经被黄门毒聋药哑了吧。有一瞬间李毓临简直这么怀疑。

“陛下圣安。”像是捕捉到他的异想似的,慕容冲的目光划过李毓临,向李承烨行了一个常礼。

礼数不周,但因为是家宴,也并无太大错处。

“岐扬君好技法,”李承烨笑着抚了抚手,眼光逡巡掠过李毓临,“也是个妙人。”

一场谄媚或者羞辱,而慕容冲身上清贵的气质冲淡了这些卑劣的色彩。

“我道是个什么妖怪,原来生了副好品相,”李承烜暧昧地笑了一笑,“陛下好眼光,太子殿下好眼光。”

“可这首也太风雅了些,本王是个俗人,听不懂阳春白雪,需得来些实实在在……”见李承烜摸摸喉咙想要继续说下去,李毓临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他悄悄捏了捏李千岭,对方怔怔地看他一眼,旋即明白过来。

“父皇,皇叔偏心!”小妮子霍地一下站了起来,脸上泛着娇俏的红晕:“儿臣也是会琵琶的呀,儿臣新学了《采桑子》,父皇还没有听过呢。”

“千岭的琵琶自然是要听的,”李承烨笑了起来,“去拿你的琵琶来。”

谁知李千岭摇摇头,带着头上的珠花一晃一晃的:“儿臣不喜欢涎皮赖脸的狗皮膏药,儿臣只弹给父皇听。”

“没有礼数,”李承烨笑着嗔怪李千岭一声,转而对堂下宾客说道:“也已经晚了,诸位卿赏完月便散了吧,允徽,代朕招待各位大臣。千岭,过来弹琵琶。”

众人叩谢圣恩,晚宴便散了。三三两两散开了。

和前来攀谈的官员说完话,李毓临舒了一口气。

四周望了望,没有慕容冲的影子。

“怎么,你在找我?”正有些失落的时候,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这人今天真的太让李毓临惊讶了。他转过身,慕容冲正歪着脑袋看着他,脸上竟没有半分不悦的神色。

“是,正在找你,”李毓临有些笑自己瞎操心,戏谑地瞥了他一眼:“担心你提着大刀去寻仇。”

“今日不会,”慕容冲挂起一副浪荡子的表情:“戏子嘛,演戏总要演全套。”

李毓临哂笑一声,不再搭理他。慕容冲也不在意,用手指了指湖边的一条小船:“咱们去那里吧?”

“什么?”李毓临疑惑地看了看他,岸边孤零零地泊着一只小画舫,“那儿可一个人都没……”

话说到一半,他发现慕容冲紧抿双唇,宽大衣袖之下的手微微颤抖着。

第一次对仇人俯首称臣,今夜对他还是太难捱了。更别说此时此刻有多少好奇探寻的目光正隐没在夜色与树叶阴影里,他想躲一躲,也是自然。

“跟我来吧。”李毓临心中起了几分怜意,示意慕容冲快点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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