槲 山——我的乡土之四

槲山之槲,因其罕用鲜见,而多人不识。

小时候,也窃以为村西那座高大的峰峦,叫虎山。后来才知其为槲山。

槲山,自然遍地槲生。春萌一片绿,秋映满山红。壮阔连绵,气势非凡。

其实,槲树,亦叫柞树、柞栎和橡树。诗人舒婷的《致橡树》,亦应为此。

槲山,属昆嵛山脉,位圣经山前,南北绵延,雄视文登、牟平、乳山三县。且林木蓬勃广袤,水草丰足实厚。登其峰顶,袅袅三县炊烟,尽收眼底,高亢三县鸡鸣,充耳可闻。实为一方灵山秀水。

在旧时岁月,槲山曾有几处傲人景观。方圆百里,声名显赫,神秘与传奇,人尽皆知。

槲山之傲人景观,一是雄踞极顶的戏楼;二是那座规模宏大的杏山寺院;三是一株千年老楸;四是一道蜿蜒逶迤的石砌长城。

可谓一山一世界,一岁一枯荣。

槲山戏楼,乃每年槲山庙会最热闹之所在。每每此时,人山人海,戏演千秋,人生百味。

记得儿时,常听父亲的槲山演义。

父亲说:每年槲山庙会,等到了一个特定的时刻,庙会主持就会拿出一个神奇的酒葫芦,并虔诚地打开。先是自己喝上一口,然后便从身边起始,依次传递,每人一口,且绝不可言。只要大家人人都能遵守规则,虔诚默默,即便几十几百,乃至千人喝过,那酒也依然不绝。然而,倘若有人接手,心生疑窦,一声嘀咕:这酒还有吗?那酒葫芦便顷刻空空如也,滴酒无存。这时,主持便无奈地摇摇头,叹口气,然后极其扫兴地走过去,一把将那酒葫芦夺回,并厌恶地瞅那败兴者一眼:你他妈的可真是嘴臭没福气!父亲说,这都是定数。年年告诫,人人知晓,却偏偏年年都有这般臭嘴没福气的败兴之人。我曾好奇地问过父亲,为什么那个酒葫芦里会有那么多的酒?父亲则神秘地说:狐仙。咱们槲山的狐仙,自古就比别处的道行深。只要不道破天机,它们就能把天底下所有的酒,全都搬进槲山庙会上的那个酒葫芦里,千人万人,喝一辈子都喝不玩。于是,在我儿时的睡梦里,常常期待着能得到一个那般的宝葫芦。不过,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奢望的却绝非那来路不明喝之不尽的美酒,而是无数天真稚幼的美好与憧憬。

槲山南隅那座雄踞千年的杏山寺,在父辈的记忆中还完好无损地存在着,只是在清末民初,盛景不在,僧道败落。才被一监守自盗者纵火焚毁,而掩罪证。一座气势雄伟的千年古寺,就这般地毁于宵小,毁于一旦。侥幸遗存下来的那两座高高石塔,最终也在破“四旧”的爆炸声中,轰然坍塌,灰飞烟灭。记得儿时,山寺处还尚有丝遗可辨。而如今却被一家知名企业圈进了一座“生态园”内,建会所,劈巨石,而终致其踪迹全消。

槲山上那株早已消失的千年老楸,亦是一个美丽的传说。

按照父辈的描述,这千年老楸,高大威猛,屹立壮硕,已成一方精灵。千年风雨,千年霜雪,不曾撼动;几经雷击电劈,数番山火焚烧,亦难移其坚贞。平日,七八壮汉难以合围,雨时,四人枯腹之内玩牌,一圈人围观,亦能人人不淋。只可惜,天之不灭,却遭人毁。毁于战火,毁于愚昧。每每念及,耳畔便犹闻其魂灵之泣诉。

至于那石砌的长城,虽算不得雄伟壮观,却沧桑古老。

为此,我曾翻查过史志,史志却无以记载。咨询老者,有说抵挡“捻军”“长毛”;有说为防海盗倭寇。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然不管怎样,它都为一历史记印,切实地存在。只因文记的缺失,后人才无法感知其当年的传奇与悲壮……

除此四景,槲山还成就了一位仙风道骨,远近闻名的道者仙家,人称袁道师。或槲山道师。

关于这位袁道师,其道号年庚,亦难查其详。所有相关的奇闻轶事,皆为民间演绎。

袁道师,自然是一名道士。且出家修行于槲山。然而,袁道师却并无道观。偌大槲山,茫茫四野,只一人修行。且一向自给自足,从不侵扰乡人。袁道师于槲山沟壑可耕处,辟有365块牛蹄般的小田,俗称卧垅。每一块卧垅的收成,刚好够他一天之食用。倘若遭人偷盗,或被牲畜糟蹋了一块数块,也只饿腹干挨,既不乞人,亦不透支。乡人无不敬之。

有一天,南海一位老友来访,袁道师便以自耕自种的芋头作为招待。见友人居然剥皮而食,便笑其多余和浪费。友人惊诧。转眼一看,袁道师果然是在连皮而食,且津津有味。友人既惭又气。回到南海后,便执意邀请袁道师去他那里做客。待到袁道师应邀前往,友人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作米饭的稻米,全然不曾脱壳。心想,给你做成这般的米饭,我倒要看看你剥皮不剥皮,浪费不浪费?然而,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袁道师端起饭碗,微微一笑,便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并赞不绝口,说这米饭做得如何地道,香味如何地可口。直看得友人瞠目结舌,一片茫然。待到袁道师辞别而归,友人才纳闷地想:难道他果真连那些稻壳也一并咽了下去?想来想去,总觉得不太可能,可又分明找寻不到他将稻壳吐弃于何方。直到晚间铺炕就寝,才发现那稻壳不知何时全铺在了炕席之下。顿为袁道师高深的道行与修养而深深折服。

袁道师原本要讨一个金口御封的,因此,常于午夜子时,在金銮宝殿的横梁上推车而过,期望能以此特技而惊悦龙颜,赞一声:真神人也!然后顺势跪拜一声:谢主隆恩!却不曾想,龙颜不仅难悦,反倒厌恶地呵斥:何方妖道,竟敢金殿逞强!每每如此,袁道师便怅然一声长叹,弃车而云去。

金口虽不曾讨封,但得道之人,终究能成为仙家。

关于袁道师的最终去向,乡人皆认定其是得道升天了。因为有一天,乡人突然不见了袁道师那曾无处不在的身影。而槲山的一面悬崖石壁上,竟然破天荒地出现了两个崭新而又硕大深陷的脚印。而且,那垂直而又刀劈般的石壁上,亦有一道宽深的凹槽,自上而下,一贯百丈,直至夼底。乡人顿时醒悟:原来袁道师就是站在这面峭壁之上,从容地撒过一泡尿,然后两脚用力一蹬,便翩翩升天,做逍遥神仙去了。从此之后,乡人们便将这面峭壁取名“尿泚渠”。而且,不管老成青壮,还是幼稚少小,每至附近,必奔跑过来,认真地将自己的双脚镶进袁道师留下的那两个硕大而又深陷的脚印中,然后便眯眼瞄准,将一泡或多或少的尿液,冲着袁道师当年潇洒泚出的那道尿渠,而做雨露飘洒,期望着自己也能一跃翻飞,去天上任意地逍遥。

即便今日,那道神奇难解的“尿泚渠”,依然奇绝显赫地印记于槲山之上……

槲山,虽比不得昆嵛巍峨壮阔,亦不及圣经山凭多胜迹。却钟灵毓秀,风姿独具。满山岩石壁磊,林荫蓬盖;遍地碧草丛丛,绿茵铺陈。春则百花四野,艳丽点缀;秋则霜叶漫漫,红透浸染。加之莺歌燕舞,涧溪潺流。于雄伟壮阔中散发着清逸秀丽;于逶迤苍黛中透出沁心宜人的亲切与清爽。最是秋去冬来,槲山的第一场雪落,悄无声息,如水袖柔曼,铺天盖地,似洪荒初开。峰峦迷醉,莽林浅唱,万树千壑,梨花纷落。一片素裹银装,一派苍茫宏阔。假若此时,你能置身于槲山之上,雪舞之中,那种淡淡的孤寂与悠悠闲静,定会让你遐思如缕而心生怀念……

怀念岁月,只因岁月已渐渐远走。而我们所能留住的,却只能是那悠悠不尽的怀念。

……

乡土,虽依然还是那片乡土,槲山,也依旧还是那座槲山。但岁月于心中的描绘与情感,却已全然不同。儿时,总想伫立极顶,去迷醉于云雾缭绕中的远眺,饱览天边那一线南海云水。而岁至天命,却乐于浸沉谷底,静于绿荫起伏、氤氲四合的春野,去领略一番置身于世外的悠闲与清净。每每如此,心中便律动着回归的快慰,一度喧嚣着的心灵,渐而荡漾起一种静雅与圣洁。

由此可见,槲山的幽静清灵,不仅可以荡涤尘俗浊气,亦可抚慰心之疲惫。

采菊东篱,悠然南山,不仅是历代文人墨客的一种心仪,亦是所有向往田园恬适人们梦寐以求之期待。

春风自种,远离红尘的世外桃源,虽然纯属一种美好理想,但却毕竟承载着一代又一代人,于沉重中的一种心灵寄托。

如有此心此念,不妨也去槲山一走,在雾蒙涧边风悠空谷中,让心灵感受一下坚韧与纯净。若能高山流水,与瑶琴知音相伴,必悠悠然,飘飘然,体味一下人在天上走,层云胸中生的任性与逍遥……

你可能感兴趣的:(槲 山——我的乡土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