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椟征文.01】鬼笔无双

槐一喜欢这里的一切。

斑驳的石桥下,錆浅葱的波,抬眼是象牙薄花樱杂糅的天。两旁已旧成枯茶色的屋子冒着几缕白藤烟,右边茶馆的旗子上,茶字没了像余的下半部分,潦倒却又充满生命。

莫名地喜欢。

毕竟再破落的人间终究还是人间呐。

槐一这样想。

因为槐一太清楚,纵然手握鬼斧,脚踏玄石,也难能有如此神功雕饰这样一个斑斓世界。而这一切,不过是那肉身凡人的功绩。

而在百鬼宫,只有墨。

槐一喜欢这里的一切。

这是槐一第一次见到人间的样子。

全是鲜活的生命和此起彼伏的呼吸。

这一次的人间行,还多亏了槐一当时的毛遂自荐。

每年师傅都要带着几位近身老鬼到各州县的鬼府去走一趟,对对那各鬼府的生死簿,说白了大约就是查账的意思。槐一对此并不感兴趣,百鬼宫作为统领各地鬼府的总殿,已是无影神殿建筑的极致发挥。但在槐一眼里,再极致的发挥仍旧不过是一堆黑漆漆的石头,堆砌得再美还是了无生趣,何况那些州县的鬼府,说不定还要多些破败。

但魏乌师兄告诉槐一,这每年年终的出行看似是一次苦差事,但却总是挑选的是师傅最亲近的老鬼去,为何?实则是有大大的好处。这一趟下来,能顺便到各州县的人间走上一趟。

人间?

人间。

槐一提出要和师傅一同外出的时候,师傅瞪大了眼睛。

“你可知道我们这一趟是去做什么?”

“知道的呀。”

“知道你还抢着去?”

“可以瞧一瞧人间呐。”

“不识人间苦,所以才会爱煞人间。”

槐一跟在师傅和师兄的背后,走进元奇县的鬼府。整个鬼府就是一条巨大的阶梯。每一阶梯上铺满了账本。槐一踏着一本本生死账,每一步都是血色脚印。

“源齐鬼君,你可得给我好好解释解释。”百鬼君重封皱起眉指着生死簿对元奇县的鬼君问道。“您这生死账簿可不平啊。”

那源齐鬼君半躬起身子,凑到百鬼君重封跟前,眯着眼,恭恭敬敬道“这生死簿,老鬼我可是照着百鬼宫的宫规一条一条……”

“源齐鬼君,都说你是被灭冢之火一路烧到鬼府当了鬼君的,该不会是被烟迷了眼?这生死簿明明记着这元奇县今年该有八百一拾八人死,怎么看这鬼门关却只过来了八百一十七人?”百鬼君重封厉声道。

“这……我看看。这生死簿的鬼笔可从来不会骗人。”那源齐鬼君将生死簿拿过,捏着手指细细看了起来。

“鬼笔不会骗人,那定是您在骗鬼咯。是不是您人间哪个后人没了,您心疼了,偷偷给抹了去也说不定。”槐一笑道。

源齐鬼君将生死簿合上,朝重封与槐一拱了拱手,“老朽既已入鬼门,又何来什么后人。既已是阴间一鬼,又哪里在乎「生死」。人间还是鬼府,又有何不一样呢。生与死早已摆在两旁,于老朽来看,都是「活着」。”

槐一看师傅依旧不动声色,便帮着问道“那您看,为何这鬼门关少入了一人?鬼笔可不会骗人。”

“这位姑娘,听你的话,你可是刚死之人?怎么这规矩也不懂。这鬼府里的鬼笔别说不由我们鬼君控制,哪怕你师傅百鬼君也无法掌控它。这鬼笔是积万年咒怨而成的鬼物,有「心念」。一旦鬼笔心念被唤起,这生死之门的门槛也就变了。”

“所以这生死簿不平是因为这鬼笔的心念动了?”

“这倒也不是。鬼笔的心念可是硬如磐石,上一次动也是六十年前的事了。这六十年可没不平过。”

槐一凑到重封跟前,“师傅,这鬼笔在六十年前动了什么心念改了鬼门关的门槛?”

重封没有回答。

“姑娘不知道?”源齐鬼君似乎在这槐一面前长了智者的威风,越发积极起来,又道“死的开始,便是入这鬼门关。进那鬼门关得得到鬼笔的亲批。从前这鬼笔论迹不论心。这人溺水死了,便是死了,哪怕再想活也得入了这鬼府。但这鬼笔心念动了之后,论心不论迹。若是将死之人身上有着极致生念,便可再多活些年。”

“极致心念?”

“这极致心念可有规矩:需天底下一双孽缘人。两个有着孽缘之人,若此生不见,都可活到生死簿的阳寿为止。若不幸相遇,且其中一人为另一人殉情而死,早早断了这阳寿。那另一人在阳间便可续了这死人的命,活到百岁。”

“怪不得这世间的百岁老人越来越多,原来是生死门槛有了变数,全是从短命伴侣那续了命的人。这鬼笔真狠,续命这等好事无法成双,也不知到底该不该叫好事。”

槐一又问“那为何今年不平呢?”

“这元齐县十年前有个女子被男子诓了命!那男子为娶了富家千金,骗这青梅竹马的姑娘殉情。在无风崖前,说好三声一起落崖。女子闭眼一跳,那男子却没有跟着跳下去。我手下的鬼游人在人间游荡,也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只看在鬼君生死簿上这男子阳寿应在今年尽了,便在鬼门关前添好这男子的孟婆汤一份,也在账上私自划去了他。可鬼笔那,那女子又已是在鬼笔生死簿上自愿为那男子续了命,这男子无法入鬼门,所以生死簿还有那鬼门关人数不平……。”

槐一愤愤到“这样的男子,何须续命?不早早拿了他的命已是善哉!是谁让鬼笔动了这个心念!”槐一对重封道“师傅,我亲自到人间将这负心汉抓了来,平了这笔烂账!”

“你如何抓?你可没有生死牌。你不过是个死了不到百年的小鬼罢了。何况,既有了新的鬼笔心念,人间也已乱套数十年,只能等下一个极致心念将鬼笔唤醒。”重封叹道。

“师兄给了我一面水月鬼鉴,说这镜子对着人脸一照,镜子里就能浮现出那人最心虚时的样子。我呐,就把这镜子给这男子看看,看他不吓死才怪。”

槐一要做的事情,向来拦不住。

她带了水月鬼鉴便来到人间。

槐一喜欢这里的一切。

斑驳的石桥下,錆浅葱的波,抬眼是象牙薄花樱杂糅的天。

她带着镜子,一路走。又玩心大起,暂时不化成人形,借着别人看不到她的方便,东照照,西照照,恨不得看看世人的心到底有多虚,以此平衡她成了鬼的事实。

一家茶馆。茶馆的旗子上,茶字没了像余的下半部分。

茶字没了我。

槐一喜欢这里,莫名地喜欢,没来由地亲切。

茶馆里,一对白发夫妻正在逗着膝下的儿孙。

大概有八十几岁了吧。白花花的头发看起来像是快要失去生命的征兆,但却仍是活着的痕迹。槐一对着这对白发夫妻发了怔。

眼睛,他们两个人的眼睛,眼里只有彼此的那种眼睛。槐一没见过。

槐一只活了二十五年。

她再也不会有白发,再也不会老,再也不会拥有衰老的,眼里只有别人的眼睛。

槐一有点嫉妒,嫉妒这种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眼睛。她想,那个老头真的如同眼见着那样,执手白发,此生无憾吗?他一定也有心虚的时刻。槐一恶毒地想。

她将隐形的镜子放在那茶馆老头的面前。

镜子里浮现了。

不识人间苦,才会爱煞人间。

人间,全是生命和呼吸。

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天其实并没有那么好看,水也没那么美。茶馆没了我字,也并不有趣。

槐一回到鬼府,源齐鬼君说重封师傅已经走了。

槐一冷冷问道“鬼君,你可知这鬼笔为何动了心念?”

“姑娘果然是死了才不到一百年,在鬼府可多可听的事呢。这当年,有一个为男子殉情的女子,死活不肯喝孟婆汤,冲入永世不得超声道。那永世不得超生道回荡了她七天七夜的鬼哭。没想到这鬼哭竟唤醒了鬼笔,那鬼笔便答应了那姑娘一个愿望,给她的情郎续命。从此鬼笔便动了心念。”

“源齐鬼君,那女子你可知叫什么?”

“这鬼府谁不知道。槐一,她叫槐一。”

槐一转身回百鬼宫的那一刻,源齐鬼君问道“姑娘,以前从未见过你,你是第一次来我们这查账。以后定还是姑娘跟着百鬼君来吧!姑娘好运气,不到百年就可跟在百鬼君身边。换做他人,千年也未必。”

“是吗?”

“是啊。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槐一。我叫槐一。”

重封站在百鬼宫正殿,对着归来的槐一道“那源齐鬼君都说了罢?”

“说了。”

“你总会明白。”重封又道“人间可有意思?”

“有意思。我看见他了。”

“谁。”

“我为他殉情的那个人。”

“他可好?”重封问。

槐一深吸一口气,正色道“他很好。”

“很好似乎「不好」?”

槐一喉咙吞咽道“很好是很好的。可是看他的太好,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竟然有一点想要「收回成命」。”

“你可以收回成命。”重封一叹“如果你……后悔了,你当然可以。你能使唤得了鬼笔。你是那个人。”

“师傅,我用我的续命送他一个白头偕老,当年无怨无悔,今日也就无悔。”

槐一回房,躺在黑色的石床上,抬头看着黑色的天。

槐一想,我不后悔。你好好活着,是我不要你来这鬼府,是我不要和你在一起。

她翻了个身,轻轻道“人间,人间真是好没意思。”

她闭上眼,想起那面镜子浮现的一切。

镜子里浮现了。

那个她爱了一生的人。

他说,他深情地对槐一说,槐一,槐一,我爱你,我好爱你。

这就是那个人的人生里,最心虚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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