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写作专题「寻找最完美书评」征文活动公告
文| 蕾拉
关于我是猫
我倒是很庆幸自己不是在少年时期读漱石的吾辈は猫である,而是在现在这样能够细细品味暗自偷笑的年纪,体味到这份20世纪初文人的幽默与讽刺的集大成之作。
光怪的主人家各色访客,多为和主人一样做学问的出身,即使观见不同,这种以猫的角度,坐观他们之间就世间人相的谈话,与其说繁琐饶舌,不如说内容层次极为丰硕。
而如此能不厌倦,一来在于自我的认知其实也偏于避世(即使在日常工作交往中表现的很正常,然而所有有社会地位受欢迎的人儿,在漱石眼里都是有其伪善之处的,反而像主人那种顽固不化,迂腐透顶的蠢人,却是正直的)
二来也是读多了京极夏彦的砖头,虽然京极堂家里坐聊的长篇大论只是关于民俗和妖怪,然却能看出其中的共性来。
文人之间聚集一堂刻薄讥讽资本家妻子的大鼻子,反复,甚至还做了诗;被资本家派车夫偷听,派隔壁学生骚扰;看似幼稚,其实也是性情所致,让人看这些吐槽看的畅快淋漓——嘿,原来你们书呆子也竟是和凡夫俗子一样,只不过言语中引经据典了古希腊古罗马英国戏剧的段子而已,抹上了一丝文人矫揉造作的色彩,然而终究只是市井的吐槽罢了,偷偷摸摸在背后说人长相的坏话,好不可爱!
另有主人和女主人之间多多少少的夫妻拌嘴,关于头上的秃斑也好,关于小偷光顾后身家的日用品价格也好,看着热闹,其实本质何不为人间少有的相处智慧(少听主人唠嗑女人一无是处的话儿)不光言语对话里处处是心机和笑点。
如迷亭跑到主人家,却还定了外卖送来,矫情得以高级的方法吃荞麦面差点被芥末辣死的段子也好;还是寒月深夜被迷了心智,听到恋人呼唤跳下桥,或者是为了等到深夜掩人耳目偷偷摸摸去买小提琴,一下午睡睡醒醒吃光了柿子树的段子也好;再或者是主人和隔壁学堂的学生大战,上火(有了灵感?!)最后却毫无办法的没用样也好……
漱石在描述三个主人女公子的日常(洗脸,吃饭,睡觉)也是充满逸趣的,虽说是放任不管的不堪,但却充满了爱意。
当然作为猫本身,什么攀岩走壁追尾巴,什么捉老鼠大战,什么戏螳螂捉知了,连梦见自己是只老虎,命令主人给自己上一碗鸡肉,命令迷亭给自己买雁肉,也真是充满了乐趣。
漱石全文都是以猫的视角讽刺着以主人为中心的一圈于世不容的怪人,用尽促狭可恶不屑的词藻,然而,我们看到的是切切实实的自爱。生着胃病的主人,就是夏目漱石自己的身影,这只坏猫,分明极其认可自己的主人,爱自己的主人和他身边的小伙伴,可却偏偏不夸他们,还老是讥笑他们,其实这就是妥妥的爱,别扭的爱,满满的爱——更是夏目漱石爱死自己这幅于世不容的模样的最好的见证。
写到这里,蹲着的cafe邻桌的成功商务男已经打了一下午n个高调高格局高雅商务的电话了……我想:哎,我等有闲之辈真是无用之至,投了人胎太过浪费,不如去做一只猫!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关于虞美人草
虞美人草虽然点题的是藤尾小姐,但故事是不是就是这样呢。
夏目漱石的故事很有趣,因为鲜明。无论是旧时代还是所谓二十世纪新时代,他塑造的人物,总有两个小分队,两个看待世界不同的小分队,用他自己原话就是“谜女和系子对于人间的看法从一开始即大相径庭”。
夏目漱石的虞美人草里,一边的小伙伴是宗近一家(爸爸,一和系子)和甲野钦吾,而另一边则是谜女,藤尾和小野。
而漱石对人物看待世界偏离的区分,和家财,地位甚至是这个人所接受的教育和学识都没有关系,唯一有关系的是两点:一点是根本是为了谁而活着(是为了自己,信仰和爱的人而活,还是为了名誉,地位,金钱,虚荣和浮华而活),另一点则是,人活着的态度是否真诚。
而真诚的显示不在道义和花言巧语,真诚的显示是是否能言行一致。谜女和小野为人处世只讲究表面和世俗的看法,本质是带有目的性和趋利的人生。
夏目漱石则把自己的观念融入到了甲野和宗近这对好基友身上,从他们俩在京都岚山的闲游以及终日不断的虚无讨论中,得到的是“不趋利的”人性。
漱石本身也基本是这样的活法,这也就是大家一直讨论夏目漱石和森鸥外两人的最大区别之一。夏目漱石是“废柴”“病灶”“并不富裕的有闲一族”;而森鸥外则是“人生赢家”“名利双收”“地位显赫”。这个设定和《我是猫》里本义是一致的。
他反倒呈现出一种,有钱有闲的青年,并不努力也并不争取,看起来就更甲野一模一样的“废柴”“宅男”“不知道想干什么”(甲野是个极致);但甲野的眼睛清楚的很,他虽知道继母和妹妹是什么样的秉性,因为是家人,他是很善心地希望继母和妹妹能得到富裕,理想,有面子,有控制力的人生——所以他愿意献出家产,离开家,但是他更希望的是,她们不会堕落。
如果妹妹藤尾朝着她母亲为她设定的“人生赢家”方向走去,那说不定是一种堕落,甲野希望自己的好友宗近能娶妹妹,因为他觉得“宗近比小野能更孝顺”——那是因为,宗近是真实的人,是秉性正直的人,是“没有目的性”和人交往的人。
而宗近,作为小野的情敌,他并不知道自己心仪的,和自己是一个阶层的藤尾,是那边的小伙伴。所以他和小野有了正面的接触。
这个出身贫寒,一心想获得富贵生活,追求虚荣和名誉,一度想抛弃贫寒未婚妻的小野,具有一种穷酸的嫉妒,这种极度幻化为一种因“自卑”到头而变为“自负”的情绪,导致他居然同情起情敌宗近来。
同情他能“做自己”:心无隔阂地敞开心扉,摆谈,逗趣,谈笑风生,慨陈男人的理想,激论东洋的经验,不谈爱——小野深深的同情和鄙夷宗近,鄙夷他连外交官都没考上,没资格这样欢乐地生活,配不上藤尾。
对藤尾的哥哥也是,对这个家里蹲,每天紧闭门窗,身体又不好,研究哲学的废柴哥哥,小野觉得,自己跟甲野相比,更称得上是有用之才。
可是可是,小野又那么妒忌宗近,妒忌他的原因是,每当他“同情”宗近的时候,自己就会变得不安,就仿佛在同情他自己。
可是可是,小野又那么羡慕甲野,即使是这个老被他紧闭的黑乎乎的书房,小野也很羡慕,他羡慕小野可以在这个书房里,每天不考虑生计,无所事事地过着无聊的,没用的日子,甲野真不配占着这样的书房。
其实这一瞬是夏目漱石的腹黑。夏目漱石是个超级腹黑,幽默的男人,他通过小野对宗近和甲野的妒忌和羡慕,同时又觉得这两人”不配这不配那“,进一步表达了他对宗近和甲野这边小伙伴的爱,和对小野这种男人的唾弃。
并且宗近和甲野有家产的设定只是”碰巧他俩家境比较好而已”——如果宗近和甲野穷酸酸,他们是否还能保持“无所追求”“无所事事”“没出息”的人生?
如果小野恰好出身富裕,他是不是就会变成甲野和宗近这样的人?人的秉性到底会不会受到这样的影响呢?
在夏目漱石构建的世界里,好像也并非如此,但出身的贫富,确实会改变一些事情,确实会造成一定的影响。
但这并不意味着,小野如果获得了财富,就会成为一个诚实,不在乎名利,专心研究学问,沉醉于自我爱好世界的人。小野这个人啊,他所有获得的东西,都搞不好不是他真心爱的,比如他的博士学位,比如他的立派装扮,都是为了得到,为了获取,而去做的,并不是他的“人生”,他终究是活了“给别人看的人生“。
说起故事最精彩的瞬间,我觉得还莫过于最后那场大集结的雨戏的开端。甲野拿下父亲的肖像要离开这个家,而系子——“仿佛从天而降似的,系子正安静的站在门口,见二人注意到她便缓缓地躬身行了个礼。当飘起的檐状刘海恢复原样是,系子已经移步到书桌旁,两只白布袜子立定之后,系子抬起头仰脸笔直望着钦吾说道:“我接你来了!”
这段真是精彩,这姑娘真是光辉伟大,夏目漱石真是爱死系子这个姑娘了!
夏目漱石就是时不时能写出这种很“解气”的桥段来,这类解气的情节的集大成作无非在于《少爷/哥儿》中,但是没想到在《虞美人草》里也有这么解气的瞬间。
虽然这部小说前半部分情节推进的相当慢,总在你一言我一句的搅哲学,佛学的脑筋,但满满搭建起来的架构,和后段暗流涌动的情绪,让我非常过瘾地再一次目睹了夏目漱石在驾驭这种人物关系之间的魔鬼功力。喜欢。
最后挺想知道那些觉得藤尾和小野是主角和核心的人到底有没有读懂夏目漱石——夏目漱石的爱妥妥地都给了甲野,宗近和系子了啊!
关于草枕
草枕,一直被概括为弱情节,教科书级的美文如此的赞誉。而实际上,涌动的暗流和情绪,远非抒情于景,投怀于诗如此简单而已。
一开始读起来的感觉恍若回到了《虞美人草》的前半段,有诗歌俳句引经据典佛理万生,甚至那些口口相传的传说和若隐若现的寄居人家的女子那美姑娘都似乎和虞美人草里的藤野最初的妖冶形象有了某种虚幻意义上的重合。
然而人物终究在关系上是没有羁绊和交集的,画师本人也好,僧侣也好,前夫也好,终究,那美姑娘的异样,是造作还是逃离,是对生的追求还是厌倦于世的恶意,画师直到最后才看清了面貌。
她融于深山的景致,而那一段有别于雨中的杏花,有别于月下的海棠,用力描摹的深山的茶花,最是贴切。
镜池本是纵身一跃的死亡之地,被寓意为血色的茶花之地的存在,而后是女性形象的适度——温泉中水汽氤氲中裸身如何成为不流于庸俗的线条;春色夜间如何以诗为对照,看似讥讽的只言片语;还有那段对话,说我说不定是要投水的,到时你把我画出来,不是那种痛苦的样子,而是那种漂在水面上从容快活步入泉下的情景,是美丽的图画,然后戏弄般的说您吃惊啦吃惊啦。
调情果然是一种艺术,然而不留心意,非人情,满不在乎,看似超然的调情的背后也许是绝望——绝望于时代,绝望于城市间的人之伤害,更加,绝望于无谓的占有和满目苍凉只剩一句“你去赴死吧“的战争。
她的美,夏目漱石通过画师的眼,描摹成了落下紧抱一团的,染红池水,千万年不断沉落,腐烂成泥的茶花,是美到极致却再无愉悦之感的恶之花。
在这朵恶之花里,始终缺少入画的意境,资格和要素——这些隐藏的要素无非就是她刻意”演”出来的戏谑,轻生,潇洒和嘲讽的妖媚里,所缺少的真挚。
可幸在给侄子送行去满洲国赴死的车站,她那一瞬的茫然和怜悯,流露出全部的真情,刹那成画——所谓非人情,脱离人情,最终还是人和情。
这何止是美文,这是情感的究极啊。
关于春分之后
我一直都说自己看夏目漱石的作品在时间轴上是紊乱的,但读完春分之后的时间却刚好在几乎看完了全部中长篇作品以后,随着后期作品的悲伤至深。
春分之后倒让人看出几分早期作品的生机来。 但本质上的精气神,此时的漱石,已俨然不是《我是猫》《三四郎》那种充满喜感讽刺甚至是桀骜不驯一张二宫和也脸的故事了。夏目漱石的小说里我最不喜欢的可能是《三四郎》这本。
而春分里的农村青年敬太郎引入的朋友须永 这一条线索,导致的和他亲戚家族的接触以及那场侦探情节,无非通过敬太郎的眼,勾勒出了这些精彩的人物。实则的陷入家庭羁绊新旧世界和爱情以及自身挣扎的主人公须永,市藏也好,神秘怪癖自称高级游民的舅舅松本也好,泼辣有个性的千代子也好...
意外这次的青春群像并没有如《虞美人草》里那种这边或那边小伙伴的区分。可见夏目漱石早已经过了和世人划分阵营的,喜恶分明的年龄了。反倒是继续深入的把主角须永内源性的痛苦与挣扎进行了反复的剖析,多角度的阐述。
而须永看似潇洒淡泊的富二代人设,本身的背后是对自身的不自信和害怕逃避。他把自己也定义为毫无果敢可言的胆小怕事之人, 不容于世,也无法与人竞争。
可他关起门来对自身的思索又可谓是自恋的。那诗人与哲学家之对比,他更倾向于自身为哲学家,恐怕诗人的潇洒和自由,一直在被精神禁锢中的市藏,恐怕是最后只身出走,离开东京,跑到关西,京都,大阪,明石,淡路,才有了解脱。
因为他看到的不在是自己,他和千代子的逆缘更是,恐怕不了了之的交代更适合于这部作品。
他们如若成不了婚,也是情理之中,而如若成婚,也难免磕绊。在这部的爱情故事里,或许女主角的色彩多少被市藏的强烈的自我而掩盖了。
追根究底,爱情,变成了市藏一个人的事真是个不素直又扭捏又骨子里傲慢着的怪癖青年啊!
庆幸这个故事不那么悲伤,毕竟比起《心》《门》《后来的事》那种压抑或者无奈的岁月静好,我更喜欢有点血气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