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君》二十:赌局

男人十有九赌,据说有人在统计男人最喜欢的东西时,甚至把赌排在了女人前面,就好像赌博是男人骨子里带来的天性,不喜欢女人的男人也许还有那么几个,但不喜欢赌博的男人,却是一个都没有。

虽然我不知道这话是谁说,不过我很想告诉她这话错了,世间之事总有例外——我的意思是,在男人好赌这一点上,我就是例外。

我非但不喜欢赌,还讨厌的要命。因为我的师傅曾经给我看过相,他说我这辈子没有发财的命——一个人要是没有财运,赌运想必也不会太好,应该说,一定是很糟糕的。

出于这个缘故,我从来都不赌。

但即便是我这个从来不赌的人,也很难不知道一个人。

这个人当然就是天下第一号大赌徒。

这个人当然就是卜鹰。

江湖从不缺传奇,风云人物多如天上繁星,但没有哪一个人可以像卜鹰一般盛名数二十余年不衰。可以说,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受人注意的,他所参与的每件事,都是江湖中最热门的话题。

这样的人物,当然不仅仅是一个赌徒。

传闻他的武功很高,但很少有人见过,因为他能够不出手的时候,是绝不会出手的,据传,近二十年来,他出手还不超过三次。

但师傅常常告诫我,只有这个人,我最好不要惹,如果我在哪个地方听到卜鹰这个名字,我就算是在拉屎,也得赶紧提起裤子走人,有多远走多远。

我一直都很好奇,让师傅怕成这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有幸抑或不幸,在去往九道山庄的路途中,我遇到了卜鹰。

当时我在一家客栈吃饭,巧的是卜鹰也在那家客栈吃饭。当时他穿一身黑袍,纯丝的黑袍,腰间挂着一只关外牧民们最爱用的羊皮酒袋,他的身旁还坐着一个女人,螓首蛾眉,冰肌玉脂,美艳不可方物,托她的福,由于她直呼了那人的姓名,我才得以知晓那人竟是卜鹰。

女子也穿一身纯丝的黑袍,一头比乌丝更黑更柔的头发披散在双肩。她的这一件纯黑丝袍,和卜鹰的那一件唯一不同之处就是衣袖,她的衣袖上用金线绣满了灿烂的花朵。

我叹了口气,如此美人,为何偏生看上卜鹰。

我这么想是有理由的,因为卜鹰的样貌实在让人难以恭维,简单点描叙:卜鹰是一个秃顶的壮汉……

正在我忆起师训考虑要不要赶紧离开这里的时候,卜鹰忽然起身,他竟径直朝我走来,在我面前坐下。

我目露诧异,礼貌地问道:“这位兄台找我有事?”

卜鹰劈头便问:“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我愣了愣,还是回答说:“刚刚胡大小姐直呼了卜先生的名字,我恰好听到了。”

胡大小姐是之前坐在卜鹰旁边的女人,她名叫胡金袖。

江湖中稍微有一点见识的人都知道,胡金袖是天下第一号大赌徒卜鹰唯一的情人。

“那就好办了。”卜鹰说:“我是来要债的。”

“要债?”我一愣,说:“我不记得有欠过卜先生的债。”

卜鹰说:“你没有,你师傅有。”

见我发怔,卜鹰便接着说:“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几年前,那时候你在一条小溪边对着太阳练剑……”

卜鹰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笑了起来:“当然我一开始是不知道你是在练剑的,因为你的动作太怪异,每一剑都对着太阳刺出,就好像小孩子在耍剑一样,于是我就问逍遥子,这一问之下才知道他新收了个徒弟。”

我跟师傅的住处在一座隐秘的山中,我一直以为只有我跟师傅两个人知晓那个地方,现在听卜鹰的叙述,似乎他与师傅的交情并不一般。

我认真听着,没有插话,我知道我不必问。

卜鹰接着说:“以我对逍遥子的了解,他才不会有那闲心教徒弟,更不会舍得把他那身本事教给别人,所以我当时就觉得他一定是无聊的发慌,不知道从哪里忽悠了个孩子回来打发时间。”

“当然我表面上是不能说破的,我心下一动,就对你师傅说要不我们打个赌吧。”

卜鹰问我说:“你猜我们当时赌的是什么?”

我笑了笑,说:“你们一定是赌我能不能练成剑法。”

“对。”卜鹰大笑着说:“因为我觉得你师傅其实就是在忽悠你,根本不是在教你剑法。”

我脸上依旧挂着笑,说:“那么想必我师傅一定是拒绝了吧。”

“不,他接受了。”卜鹰憋着笑说:“他不仅爽快的接受了,还抢先下注……”

“他下注一百万两买你练不成……哈哈哈哈……”卜鹰说完再忍不住,破口大笑。

我不以为意,泰然自若地说:“想必在当时,卜先生一定笑不出来。”

江湖中大多数有见识的人都知道,江湖中有一个神秘的赌局,不但接受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赌局,而且接受各种赌注。

赌局是个非常庞大而严密的组织,近年来更是一帆风顺,“手气”特佳,声势几乎已凌驾在江湖中某些最古老的帮派之上,却不知它也有它的痛苦。

“赌徒”最大的痛苦就是,它一定要赌,不想赌的时候也要赌,只要有人来下注,它就要接受,就算明知这一次赌得很不公道,有一方几乎已注定非输不可,它最多也只能把盘口订得差额大一点,还是非接受不可。

因为它是“赌局”,不赌的赌局,就像是不接客的妓院一样,是要被人摒弃的。

在传说中,主持这赌局的,是两位老先生和一位老太太,他们身份不详,行踪诡秘,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也没有知道他们在哪里。

“不过传说也不一定正确。”师傅说:“其中的一位老先生并不如人们想象中那么老,也不如人们说的那么神秘。”

师傅说的这个人就是卜鹰。

卜鹰就是赌局的三位庄家之一,所以无论是什么样的赌注他都得接受。

所以师傅既然要买我练不成,他就必须得买能练成,不然赌局就不成立,更何况他平常就是个赌徒,随时随地都在准备接受各式各样人各式各样的赌注。

“恐怕当时我就是能笑出来,笑得也一定比哭还难看,你师傅还真不是一般的混蛋。”卜鹰笑说:“当时被你师傅反将一军,我本来是认栽了,没想到不久后你声名鹊起,那时我就知道,这局是我赢了。”

“一百万两可不是小数目,我迟迟没收到你师傅的钱,只好亲自去讨了,不过实在太不巧了,前后去过五次你们竟然都不在。”

我忽然想起曾有段时间明明没有任务师傅也总叫我外出,现在想来,原来是为了躲债,难怪他告诫我一旦听到卜鹰的名字就要有多跑多远,原来是为了这一百万两银子,想到这一点让我痛心疾首,真后悔没听师傅教诲,果然我应该早点走的。

念及此处,我表情忽然变得哀伤,有些呜咽地说:“卜先生,我师傅他,已经过世了。”

卜鹰完全不为所动,说:“我知道,所以我才来找你,徒弟替师傅还债,当然也是天经地义的。”

我暗自叹了口气,看来只能跑了。

念头刚起,卜鹰的声音跟着便响起:“劝你最好别学你师傅那歪心思,有胡大小姐在,就算是唐锲也跑不掉。”

我干笑一声,“卜先生说笑了。”心下念头急转,以我的轻功要想在这两个人面前跑掉无异于痴人说梦,“智者曲金发”在评论当今轻功十杰时,曾经把卜鹰排名在第四,更别说还有个轻功尤在卜鹰之上的胡金袖,看来跑是行不通了。

开玩笑,一百万两银子,那简直就是要我的命啊——这么一想,灵光一闪,顿时就有了主意,“是这样的卜先生,尊师生前并未告知在下曾与卜先生有过这样的赌约……当然以卜先生的身份,在下相信此事定然非虚,只是在下毫不知情,所以才一直没有去找卜先生还这笔钱。”

卜鹰闻言很是愉快,“那就好,你知道这笔钱你师傅已经拖了很久了,毕竟也不是一笔小数目,我只希望你能快些还。”

我话锋一转,说:“刚刚卜先生说,我如果想跑,有胡大小姐在,我是无论怎么样都跑不掉的。”

“怎么?”卜鹰一瞪眼,说:“你想试试?”

我好整以暇地说:“在下轻功一向都糟糕的很,跑自然是跑不掉的,就是不知道胡大小姐的轻功有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神,所以我在想,若是让在下先跑半个时辰,胡大小姐还能否追得上在下。”

卜鹰顿时来了兴趣,“你要赌?”

我笑着说:“师傅打赌输了,赔钱的却是徒弟,你说一个人明明没赌却输了钱,岂非很不痛快?”

“有道理。”

“那么卜先生觉得,让我先跑半个时辰的话,胡大小姐多久能追上在下。”

对于江湖中任何有名气的人,赌局都有一份详细资料,我的轻功是个什么水平,恐怕卜鹰比我自己都还要清楚,果然,卜鹰闻言想都不想便答道:“不超过一个时辰。”

这个答案令我有些沮丧,暗自下定决定如果能从九道山庄活着出来的话一定练好轻功。

“好。”我说:“那我们再赌一百万两银子,我先跑半个时辰,胡大小姐要是能在一个时辰内追上在下,就算我输了。”

卜鹰沉吟片刻,说:“若是你作弊,途中找了匹快马的话,那么别说一个时辰,一个月我们都不可能追得上你,另外,必须先规定好路线,你只能在规定的路线内活动,不然你随便弯个路,别说追了,连你人在哪里我们都不清楚。”

心思果然缜密,我心下暗赞,“这个简单。”我说:“不规定路线,由在下视情况自行选择,但卜先生可以与在下同行,卜鹰生可以沿途留下标记告知胡大小姐在下的位置,如此也不怕在下作弊,卜先生以为如何?”

卜鹰想了想,不疑有他,这才点头。

赌局敲定后,我立马出了客栈一路飞奔,卜鹰跟在一旁,并始终保持与我一致的速度,就像天空中的那轮太阳,无论我怎么加速移动,他都似乎从未动过一般,但永远在那个方向。

我并不因此而赞叹卜鹰的轻功,我知道这并非是因为他的轻功厉害,相反,是我的轻功太烂。

卜鹰一路上都游刃有余,不断奚落我说:“看来我还是太谨慎了啊,这哪里要一个时辰,半个时辰都给多了。”

我心里冷笑,你就趁现在得意吧,待会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我当然不是打定主意开溜,以我的轻功,要是能从卜鹰面前跑掉我都不用赌了,哪还需如此大费周章。我所依仗的,是路线。

初时在大道上奔走,来往人数众多,卜鹰并不以为意,渐渐的,越走越偏,行人无几,卜鹰才开始警觉,但并未出言询问。又行得片刻后,人烟罕迹,卜鹰终于忍不住问:“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并不回答,只是笑呵呵地说:“半个时辰到了,胡大小姐这会儿应该才刚动身,我大概还要半刻钟才能到那里,卜先生你说以胡大小姐的轻功,半刻钟能赶到么?”

卜鹰顿时色变,猛地停下脚步,说:“你这是……要去九道山庄?”

我疑心卜鹰是故意拖延时间,是以脚步不停,边走边说:“卜先生觉得以胡大小姐之能,会跟在下进去九道山庄否?当然,前提是要卜先生肯跟在下进去才行。”

卜鹰在原地愣了许久才赶了上来,说:“为了一百万两银子,你竟然要把命给搭进去?”

我笑了笑,说:“怎么,卜先生是要认输么。”

“如果你真的要进去九道山庄,那确实是我输了。”卜鹰意外的爽快,一个像卜鹰这样的赌徒竟然这么容易就认输,这不禁让我疑心其中会否有诈。卜鹰接着说:“不过在你进去九道山庄之前我还是要告诉你,九道山庄机关重重,贸然闯入绝无生还可能,如果只是为了赢这一局,是否太不值当?”

我叹了口气,说:“我从小在九道山庄长大,其中凶险恐怕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卜鹰怔了怔,说:“难不成,你本来就是要去九道山庄?”

我大笑,“所以卜先生这一百万两银子就当是为在下送行吧。”

卜鹰顿时懊悔不已。

不多时,九道山庄的九座大门映入眼帘,每座大门上都清晰可见“九道山庄”四个大字。九座庄门,九条道,只有一条是真正通往九道山庄内部的道路,至于其他几条道通往哪里,就不得而知了。

我拿出古难全给我的地图,将正确路线记下后,朝卜鹰说道:“卜先生要进去吗?”

“别说笑了。”卜鹰直接拒绝,顿了顿,接着又说:“这局我认输了,不过在赌局之外,作为你师傅的朋友,我还是希望你能改变主意,你一旦进去,绝无生还可能。”

“多谢卜先生好言相劝。”我正色说道:“不过这里面有我身世的秘密,或许,还有我师傅的秘密,无论如何我必须去。”

卜鹰显然知道内情,关于我身世的问题竟没有往下再问,他想了想,说:“如果只是关于你师傅的,我可以告诉你,如此可以打消你进去的念头么。”

“不能。”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随即又笑着说:“但我还是想听卜先生说说关于我师傅的事情。”

卜鹰似乎本也有意要告诉我,没有卖关子,他望着其中一座九道山庄的庄门说:“许多年前,你师傅也从这里进去过。”卜鹰说完这句就没有下文了。

我心下奇怪,正要问,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了什么,忍不住问:“那么师傅是怎么出来的?”

当年师傅也是从古难全那里买到地图进去九道山庄的,这件事想必卜鹰也知道,但卜鹰何以如此断定我会死在里面?他为什么何以如此断定?除非——他见证了师傅的失败,但师傅明明是活着出来了。

我忍不住说出我的猜测:“虽然师傅从未说起过,但我听过传闻,师傅曾叛出了暗河,为此还遭到了暗河的追杀,我曾以为师傅是为了对付火神派,不想连累暗河才离开的,但若是如此的话,暗河为何要追杀师傅?还有,以师傅的性格,离开暗河后应该会全心全意为何大夫夫妇报仇,但那之后他依然进行着杀手的事业,甚至还去刺杀武当掌门,师傅与武当掌门素无仇怨,那么师傅是为谁去杀他的?”

卜鹰认真听着,看我的目光中透露出赞赏。

我接着说:“以师傅的本事,没有哪个帮派不想收为己用,九道山庄当然也不会例外,所以我猜……。”我顿了顿,说出我的结论:“师傅当年为了找寻何大夫的女儿去九道山庄,想来应该是失手被擒了,但是蓝天翔并没有下杀手——因为他看中了师傅的本事,希望师傅能为他效力。”

“这在平时当然不可能,但当蓝天翔得知师傅的来意后,只要以何大夫的女儿作为交换条件,师傅必然会同意,要在自己的山庄里找一个八岁的小女孩,这对蓝天翔来说并不困难,所以师傅才会叛出暗河,想来之后应该也是在为蓝天翔做事……”我越说越惊,想不到事情竟一下字变得如此清晰,如果这个猜测正确的话,我与九道山庄必然脱不了干系,这也越发让我确定去九道山庄的正确性。

卜鹰没有再听下去,他只说了两个字就走了,“保重。”他知道,既然事情都了解到这个份上了,就更加不可能打消我去九道山庄的念头。又或者,他根本就不是想要劝我不要进去,我甚至开始怀疑他来找我的的真实目的。

但我无暇多做他想,继续思考关于师傅的事情。

我一直想不明白师傅当年为何要血洗王府,师傅并不是一个滥杀的人,任务中杀不相干的人在他身上是很罕见的,如果他是受雇去杀王员外,何以会屠戮整个王府,甚至连王员外宴请的人都不放过。但要说是寻仇,血洗一个府邸可不是一般的仇怨,如果师傅与王员外有这么大的仇怨,区区王员外凭什么能让师傅在多年后才去找他报仇?

但如果师傅是在为蓝天翔效力,那么这件事就能说得通了——是蓝天翔让师傅去血洗王府的。

那么蓝天翔为什么要让师傅去血洗王府?

因为——我在王府。

卜鹰说过,以他对师傅的了解,师傅是不可能收徒弟的,也不会把自己的本事教给别人,那么师傅当年为什么会收我为徒?我当然不会真的以为是我当时的虔诚打动了他,像师傅这样的人,要说会被这种无聊的东西打动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唯一的解释就是——是蓝天翔让师傅收我为徒的。

所以问题是,蓝天翔到底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很快就会知道了。

我深吸口气,起步迈进了九道山庄的大门。

注:本章节关于卜鹰出场的多处描写引自古龙作品《大武侠时代》,因残稿大纲设定中存在卜鹰这个人物,故而本作品直接照搬了《大武侠时代》里的卜鹰人设,请读者知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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