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赎罪 (建议未成年人禁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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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电话约了大龙过来结账,本来以为他会到我住处坐坐,谁知道他只是让我把钱送到小区门口,连车都没下,拿了钱就借口有急事要办走了。和大龙结完账的第二天,我接到一个要买冰毒的陌生电话。对方说是个小姐介绍的,但又说不清小姐叫什么。我当时以为是佐义夜总会了的客人,客人有时候从小姐那问到毒贩的电话,又忘了小姐叫什么也很正常,再加上他要的货不多,所以我准备接了这单生意。
第一次交易,我都会长个心眼,一般是先接触一下,感觉没有什么问题,才交易。所以当时和他见面时,身上没有带毒品。对方是开着辆车来的,招呼我上他车之后,我感觉他不像是外面混的人,但却装出一副混的人腔调,跟我谈到他在什么地段混的很好。可当我为了确定,编了几个当地根部不存在的人,问他是否认识时,他却说认识,甚至还编些和这些不存在的人,发生的故事来证明他认识,这让我暗暗嘲笑他的同时,也提高了对他的警惕。
当我追问他,给他我电话的那个小姐,长得什么样,在哪家夜总会做的时候,他更加含糊不清了。看出我有点怀疑,他从包里拿出了冰壶给我看,好像怕我不相信他是个吸毒的人。也正是这个举动,让我肯定了,他拿毒品不是为了吸毒。因为吸毒的人和陌生毒贩买毒品时,如果有条件,通常是先直接要点样品试试货,而不是怕对方不相信自己吸毒。他的行为让我觉得,他不是怕我的毒品不好,而是怕我不跟他交易。不关心毒品,只在乎交易的人,只有一种可能,他是个便衣。
现在抓捕毒贩,主要采用的方式都是诱捕,可是真正的便衣出面诱捕,却往往失败,因为实际的毒品交易过程,并不是像影视剧中一样的,如果不该复杂的复杂了,可以简单的不简单,只是凭着想当然去实施,难免会画蛇添足露出破绽,一定会引起毒贩的怀疑 。
于是我示意他停在一家肯德基门口,选择肯德基,是因为这个餐厅通常都有个后门。我借口去拿毒品,让他在车上等我。当时怕四周可能已经有人埋伏,下车之后,我没有左顾右盼。不动声色的进了餐厅的前门,又从后门溜掉了。半小时后,那个人等的急了,打来电话:“朋友还要多久,这里不让停车,你能不能快点”。我用中试探性的口吻回答:“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可是你的戏演的有点过了”。他还有点不死心:“你什么意思,我真的只是想买包东西,你不要想的太多了”。我挂了电话就关机了,重新开机时,电话里多了条他发来的信息“以后你最好当心点,千万不要落在我手里”。
这件事之后, 我变得有些骄傲,认为自己有着过人的分析能力,简直是个天才的毒贩,甚至还经常在朋友面前,炫耀自己的聪明。其实热衷于夸耀自己实力的人,往往不堪一击,所以很快我就出事了。我不知道那个画蛇添足的便衣,是不是和大龙有关系,但接下来的遭遇,肯定是大龙给我下的套。
出事那天晚上,本来和少华他们一起去要一笔债,半路上接到了金泽林的电话。他同样要四分之一套冰毒,交易地点还是那家夜总会门口。恰巧我们去要账的地方,就在那家夜总会附近,我就让少华他们先送我去把生意做了。离夜总会三百米的地方,我下了车,让他们在原地等我,自己拿着冰毒去和金泽林交易。
当时正是客流高峰,门口挤满了人,远远看见金泽林戴着顶帽子,站在人群中。或许是他莫名其妙的戴了顶帽子,让我觉得不他对劲,离他几十米的地方我停了下来,向他招手,示意他过来,可他却坚持要我过去。通常买毒品的人,都会服从卖毒品的人进行交易,这一反常现象,让我出现一丝不祥的预感。我立刻转身离开,准备放弃交易,就在这时,金泽林打来了电话,说让我等等他,他愿意过来和我交易。
我把冰毒夹在,路边停靠的车辆反光镜上,空着两手等在路边。他过来之后,什么话也没说,就把钱塞进了我手里,等我给他货的同时,一只手扶着帽子。如果是白天,我一定能看清他紧张的已经满脸是汗了。但那天夜里光线很暗,再加上我急着去办事,没有观察周围的情况,就指了指反光镜上夹着冰毒的那辆车,告诉他货的位置,自己边数着钱,边离开了。
如果当时我回头看一眼,就会发现,有一辆满载着人的桑塔纳,正在向我靠近。金泽林找到冰毒之后,摘掉了帽子,这是他们的行动暗号。我刚刚挂掉让少华他们,过来接我的电话,就有五六个人从后面冲上来,把我按倒在地上。那一刻正好被少华他们看见,经过时,一车人都和我对视着,我暗暗示意他们赶快离开,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停下来也帮不了我,而且我留在车上的包里,还有更多毒品,如果被缴获,对我更加不利。
在派出所录口供的时候,我已经意识到这是个局,但那时候还不知道大龙就是幕后主使,只当是岳总给我下的套。上家给下家下套,在当时是经常采用的缉毒方式。为了交指标,那个岳总可能培养了一批像我这样的小发家。
为了吃肉,人们通过饲养牲畜,来保证充沛的肉制品来源,可是为了惩罚而培养受惩罚的人,这不等于是允许伙同去杀人,然后再揭发杀人同伙一样吗。
知道是岳总出卖了我,我毫不犹豫的告诉承办民警,我的上家就是岳总,而且把岳总贩毒的规模,贩毒的地点和交易的方式全盘托出。可让我意外的是,承办民警对此根本不感兴趣,甚至没有记录在案。只是问我有没有其他上家,确定在我身上,得不到其他有价值的线索之后,就把我送进了看守所。
开庭那天没有什么旁听,因为像我这样的案子,太多,太平常了。宣判我获刑两年时,我还觉得有些重了,因为那时候我才知道,贩卖冰毒和海洛因的量刑是一样的。其实如果按照两种毒品的危害来量刑,我觉得冰毒起码要比海洛因轻一半。因为我经历过冰毒,也经历过海洛因,所以我有条件去对比,在使用两种不同毒品的时期,自己的思想和行为有多大不同。在法庭上我问法官能不能少判点,她面带笑容,满脸真诚的说:“由于你的认罪态度较好,而且是初犯,这样的定刑已经是很轻的了”。
总是听说坦白从宽,可或许是得不到对比,我总感觉到坦白反而从严了,因为往往善于狡辩的人,逃避了或减轻了处罚。这也许是一种错觉,但却实实在在的影响到罪犯的认罪态度。
宣判之后,会在看守所羁押一段时间再送监狱。和我一起从法庭回到看守所的,还有一个涉毒的人,他比我惨得多,因为私藏了很多毒品被查获,被判了七年。这个人告诉我,他本来是一家私营企业的老板,因为吸食大烟,无心经营企业,企业面临倒闭。而吸了大烟的人,生命中最重要的就是有大烟吸。所以他用所剩无几的钱,一下买了很多大烟,放在家里准备慢慢吸。可是卖给他毒品的那个人,有一次缺货找他调剂一下,遭到拒绝,便怀恨在心,最后将他出卖。尽管他在法庭上大呼冤枉,尽管他之前没有涉毒史,尽管他并没有产生社会危害,但还是被判了重型。
如果按照产生社会危害的多少来量刑,像他这种案例,确实有些重了,他产生的危害根本不该受到这样的惩罚。为了遏制毒品犯罪,从表面上看,现在的法律对毒品犯罪的量刑很重,可依然有那么多人贩毒。其实不是量刑不够重,而是没有有效惩罚。
还是那句话,人为的问题,不可能人为解决不了,而且已经出现的问题只有一个,但还没有出现的解决办法却不止一个。 少部分从事禁毒工作的人,总是把毒品泛滥归咎于“世界性的难题”。可如果擅长做一件事,一定不会总是找借口,如果总是抱怨,说明他可能不适合做这件事。
就像有些人只依赖与经验,所以往往无法突破。虽然权威和经验,在大部分情况下都应该被尊重,但并不是没有遐思,比如传统认为有营养的燕窝,已经被证明有害物质,超过了食用标准的上百倍。鱼翅不但没有什么营养,经常吃,还会致癌。过去认为是良药的鱼腥草,现在证明会引起尿毒症等等。所以有别于权威和经验的合理,就可能意味着超越。
值得庆幸的是,我所在的看守所,是个一级看守所。其实哪那里硬件设施很一般,老旧的建筑,甚至有些阴暗拥挤,但所里的民警,相对戒毒所更友善。他们对每个犯人负责,经常会找一些,情绪不稳定的犯人聊天,疏导思想,有时候甚至会指导一些犯人,争取不知道的合法权益。更重要的是他们对事不对人,一视同仁的尽量公平,很少有哪个民警会没事找事消遣犯人。
每周都有几次防风,晒晒太阳,愿意参加劳动的,还有香烟抽。只要不发生打架之类的严重违纪,所有在职责范围内的事情,比如身体不适,需要躺着,天气寒冷,需要更多铺盖,都可以和民警商量解决。最让我难忘的是那里的伙食,每顿吃的大米饭,比饭馆的质量都好,开饭时,只要餐车一出电梯,整个监区都可以闻到扑鼻的饭香,没有菜,我都能吃一大碗,每日的大排,鸡腿,让几个在外地吃过官司的人,甚至不相信自己在吃官司。
房间的排头进来前,一定是个有身份的人,大概六十多岁,两撇眉毛像两把弯刀一样上翘,长得很有气势。听他说,他姐姐是中国驻什么国家的参赞,我搞不清这是个什么样的职务,听上去似乎职位不低。他本人也有种不怒自威的气质,虽然具体在外面是干什么的他不愿说,但从警官都对他恭恭敬敬的态度来看,级别一定不低。
那段时间国家整治腐败,抓了一大批问题官员,连市长都下了马。其实之所以腐败一直在打击,可一直都在出现,很大程度上是缺少有效监督。传统的等级观念,造成了官大一级压死人认识,很多人为了得到更大权力,工作的重点是怎样服从,却不考虑服从的对不对。
其实重要的不是惩罚腐败,而是遏制腐败,如果服从的不是权力,而是正义。权利受到更多质疑,无形中,下级就时时刻刻在监督上级,相对完善的监督,也就了避免腐败的发生。
那个看守所,当时关着很多东航的问题官员,因为人数很多,怕他们关在一起串供,所以把他们分开,每个房间都关着一个。排头在看守所关了好几个月了,已经开了好几次庭,可最终还没判定。他说贪污受贿的案子很复杂,受贿的有罪,行贿的也有罪。造成了行贿的不愿意举报,受贿的也不愿主动承认,所以给取证增添了很大难度。
一般的犯罪,都有施害方和被害方组成, 法律维护受害方,惩治施害方,等于是联盟了一方,针对另一方。可行贿受贿,包括黄,赌,毒等犯罪,施害和被害的双方,定义有些模糊,而在法律面前却都成了惩罚目标,很大程度上让他们形成了联盟,所以也加大了惩治的难度。
制定法规的最终目的,不是惩罚而是制约。如果可以违反常规的争取到,贪污受贿的一方,去针对另一方。比如完善有效监督,不形成危害的前提下,允许受贿,行贿的达不到目的,也就不会再行贿。或是对那些主动坦白行贿行为的人,免于处罚,这样不但对受贿方定罪更有利。而且因为违法犯罪行为的人,往往不遵守道义,受到各自损人利己的不同标准影响,达不到共识的行贿方和受贿方,难免产生分歧。不对行贿方定罪,会让他们无所顾忌的揭发,这样的威慑力,会让受贿方有所顾忌,很大程度上可以遏制受贿的行为。
在生活中有很多人,总喜欢纠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把是非极端化。这样的习惯,往往缺少理解,会让矛盾更尖锐。之所以有是有非,总有它的道理,多一些理解,才能少一些矛盾,才更能避免混淆是非。
曾经有位置身于战争中的大人物说过,“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其实如果和总是成为别人敌人的人,成为朋友,总有一天也会成为自己的敌人。因为只要发生战争就没有正义可言,所以有利于战胜的理论,往往损人利己。虽然利用一方制约另一方的办法,可能不是最好的,但在没有更好的方法之前,可以以逸待劳,只要利大于弊, 减少社会危害,比看上去符合常理更重要。
那个看守所最大的亮点,是有一位漂亮的女所长。她不但长得漂亮,170的身高也完全达到了模特身材的要求,加上她有着舞蹈基础的步态和优雅的气质,几乎让所有看守所的男人都为她着迷。只要她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来巡视监房, 这也难免成为很多饥渴难耐的犯人,晚上躲在被窝里打飞机的资料。但我们房间,有个人却胆大包天,他每次都会等着女所长来巡监房时,看着她打飞机。并不是他脑子有问题,而是他不懂什么是羞耻。
他是外地人,是个惯偷,六十来岁了,长得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个好人。以前他在家乡,也是干扒窃的,或许是那里的民风形成了这种习惯,每个人的防范意识都很强,偶尔让他得手,收货也少的可怜。有一次在家乡行窃被捕,在监房里,他听说像下江这样的一线城市,扒窃就像捡钱一样容易。出来后他就真的慕名而来,来了之后发现,这里真的遍地是黄金。
因为文明程度的差距,在下江生活工作的人,防范意识都很差,而且大部分身上都带着不少钱。被他看来,这里到处都是有钱的笨蛋,偷钱真的和捡钱一样,就像到了犯罪的天堂,没多久就变成了土豪。但他并没有停止的打算,反而变本加利,他不但自己偷,还招集了家乡的同行,拉帮结伙一起来偷。成立了一个盗窃团伙,每天都有同行向他“孝敬”,加上他自己的“劳动成果”,多的时候一天就有上万块进账,几年下来,他所产生的社会危害,起码可以判个十年朝上。但实际上他经验丰富,很少被抓,这是他在下江第二次被抓,而两次加起来失去自由的时间,还不到一年。
用他的话来说,在下江吃官司,也像是在度假,好吃好喝,生病了还免费有人照顾,有人治。如此的得失不平衡,导致他对“事业”持续充满热情。在监房里他经常用自己的价值观,来教育一些年轻人,不但教别人偷窃的技巧,还像炫耀一样,灌输别人损人利己的优势。
老排头和我都非常讨厌他,但像他这样缺道理的人的人,却更懂得怎样利用政府的力量,达到自己的目的,也就是官司单位传说中的变态老头。在监房里,他谁都打不过,却看谁都想欺负,而且大多数情况下,都能如愿以偿的赢。
有一次他的歪理邪说,遭到了一个,在外面混社会的狱友数落,怀恨在心的他,故意把鼻涕擤在别人身上。那个混社会的人,虽然在外面靠收债为生,但似乎心术还挺正,没有立即动手,只是责骂了老变态。面对别人的责骂,老变态当着大家的面,装出一副可怜相,诚恳的道歉。可一转眼,趁大家不注意,竟然又把粘在手上的鼻涕,抹在混社会的人身上。最可气的是,他还故意通过动作,提示了一下混社会的人,好像在说“唉,我又把鼻涕摸在你身上了”。混社会的人忍无可忍,准备打他的时候,他又会装成一个无辜的受害者。
因为老变态知道,在这里面,别人对他构不成严重伤害,他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民警处理别人,自己好看笑话。虽然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有时甚至自己也要吃些苦头,但他就是这么损人不利己的变态。监房里已经有好几个人,都因此差点和他发生冲突,幸亏老排头及时阻拦,才没有让事态更严重。
老排头虽然没吃过官司,但他经验丰富,人又聪明,早就看出了老变态的心思,所以每次都没让他得逞。可是这天房间的主管民警,找老排头出去谈心,谈了很久,我们吃午饭的时候还没回来。
吃饭的时候,老变态边吃,边向几个年轻人,炫耀他偷手机的技巧。他说在外面经常可以看到一些,单独带着小孩的女人,遇到这样的女人,他会跟在后面。因为这样的女人孤立无援,在忙的时候,往往会让小孩拿着手机,钱包之类的贵重物品。只要大人一转身,她就会迅速从孩子手里抢走这些东西。大部分情况下,不懂事的孩子,不会通知大人,只是不知所措的看着他,而他会幸灾乐祸的逗逗小孩,甚至经常是远远跟在后面,直到看见母亲发现东西丢失,一脸懊恼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他才得意地离开。
在一旁的我越听越气,忍不住冲了他一句:“你还是不是人了”。然而他根本就不要脸,竟然理直气壮的回答:“谁让你们这的人都有钱,我这也是劫富济贫,均衡贫富差距呀”。他的这句话,让我联想起当年母亲被偷后,回来时一脸的愤怒和无奈,恨不得冲上去,照着他脸上狠狠来一拳。老变态也看透了我的心里,习惯于无事生非的他,好像找到了看笑话的机会,故意装作不小心,把蛋壳剥在我吃饭的碗里,还不怀好意从我瞄了一眼。
我没有在犹豫,迎面一拳打在老变态的脸上,他没料到我出手会这么果断突然,连端着的饭碗,一起向后翻了个跟头。饭菜顿时洒满了他的全身,看得我心里非常解恨。可他的反应很快,怕我连续攻击,顺势一滚就躲在了别人身后,然后夸张的大声喊着救命。我当时想,已经动了手,大不了挨顿电警棍,但这之前我先要打够本。他本来想躲在别人后面跟我绕圈子,可房间里的人早就看不惯他了,有人收拾他都求之不得,全都靠着墙让出场地,没有依托的老变态,被我顺利的按在身下,一顿狂风暴雨般的捶打,直到我有些气喘吁吁了,外面传来了老排头和民警的喝止声。
老排头进门的第一句话就是:“不是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不要中了他的圈套,看你像个聪明人,怎么也跟幼稚的人一样冲动”。老排头的话有种无法抗拒的感染力,听他这么说,我乖乖停了下来。可刚起身,老变态见有民警过来撑腰了,以为我不敢再动手,赖在地上装出一副被打的很严重的样子,嘴里还不停的谩骂。我知道他这么一搞,对我的惩罚一定会更重,气的冲上去,照他脸上就是一脚,这一觉很重,真的让他昏了过去。
医生帮他检查的时候,其实他已经恢复了意识,明明看见他眯着小眼睛,偷偷地观察,却一直躺在地上装死。房间的主管民警很有经验,对赖在地上不肯起来的老变态说:“医生已经看过了,没什么大碍,如果你还不起来配合调查,我就当你自己承认错了,这事就这么算了”。这句话效果很好,刚才还奄奄一息的老变态,一翻身坐了起来,继续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这时候我才发现,他确实伤的不轻,半张脸都肿的像猪头一样。
询问完老变态回来的主管民警,一脸怒容,因为房间里发生这样的事情,不但要扣工资,而且还会影响到他的工作考评。见主管民警真动了气,叫我出去之前,老排头把他拉到边上嘀咕了几句。到了办公室,主管民警并没有对我动用电警棍,或许是老排头的求情起到了作用,他只是让我先向老变态赔礼道歉,然后写份深刻的检查,一个个监房挨着读,看我的认错态度再决定最终怎么处理我。
其实这么处理已经很宽大了。可我当时气还没消,根本不识好歹,不承认打老变态打错了,不愿意承认错误,更不愿意写检查,而且态度还很强硬。我当时已经做好了抗电警棍的准备,从来没挨过,想挑战一下自己的抵抗力。
可是恼火的主管民警,没有给我这个机会,他把我带到一个大概两平米大小的房间,房间靠近地面的四个角上,有四只固定好的铐子。我被面朝天,身体呈大字形拷在那里,全身只有屁股刚刚可以碰到地板。主管民警临走时说:“什么时候愿意承认错误了,我再放你下来”。我当时不知轻重,嘴巴很硬的回答:“那你可有的等了”。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虽然还算能扛得住,但已经觉得有些难忍了。本来想趁这吃饭的时候,下来活动一下,可劳动犯把饭端过来,就直接用调羹往我嘴里喂。我假装客气的说:“不麻烦你了,把我放下来,我自己吃吧”。他冷冰冰的回了句:“只有铐你的民警,才有权利放你下来”。我还不死心,继续想试图下来:“我小便很急,再不放我下来,就要尿裤子了”。他听了一脸坏笑,继续冷冷的说:“你到底吃不吃,不吃我也不会勉强你"。见我不理他,真的走了。
吃真正徒刑官司,那还是第一次,我那时还不知道惩罚犯罪的地方,和强制戒毒存在性质上的不同。绝食是反改造行为,可以名正言顺的实施抗拒从严。那个劳动犯知道,但失去自由的人,往往心里更容易不平衡,他不告诉我,是因为他更乐于看我笑话。
到了深夜,我渐渐扛不住了。手腕和脚腕被铁铐靠着,四肢基本被拉直了,由于皮肉和金属的硬度差距很远,就像皮肤持续接触五六十度的温度久了,也会被低温烫伤一样。虽然铐的不算很紧,但时间久了也会很痛。只有腿部,臀部,腰部的肌肉同时用力,才能缓解手脚腕的疼痛。可肌肉持续用力,也同样会酸痛,而且状况越来越严重,就像吸大烟的时候,抵抗毒瘾发作时的肌肉酸痛一样。不同的是,毒瘾发作时,束缚是无形的,而现在是被镣铐约束着。
同样难忍的还有越来越急得小便。或许是当时年轻,身体器官的功能好,咬牙挺着勉强可以忍住。但却碰上了一个值夜班的变态民警,让我的处境雪上加霜。
那个民警带着一副眼镜,胖乎乎的,也不戴警官帽,所以能看见他长着一头漂亮的自来卷发。他一来上班就很留意我,每次路过我铐着的房间,都会停下来看看。开始我还以为他大概挺负责,可到了下半夜,他每次过来,都会用手电筒照照我屁股下面的地板,好像是在等什么似的,但每次离开都似乎有些失望。
直到早上他快下班时,我才知道他心里有些问题。大概是近墨者黑的原因,每次吃官司,我几乎都会碰到这样心理不正常的警官。其实他一直等着我尿裤子,马上就要下班了, 没看到我尿出来,让他很失望,好像是值这个夜班,缺了点什么一样。
于是他到来几杯水,装着关心的样子让我喝,我知道再喝水,一定会让不堪重负的小便无法控制,就拒绝了他。可想不到他竟然凶相毕露的强行灌我,就在他捏不开我嘴巴,生气的往我脸上倒水时,正好被提前上班的女所长,巡房到此发现。
女所长见我拼命挣扎,就问变态警官:“你在干什么呢”。变态警官被突然到来的女所长吓了一跳,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抢着答道:“我不想喝水,他就强行灌我”。听到我的回答,有些震惊的女所长继续责问变态民警:“你是不是心理有问题呀,他不想喝水,干嘛还要硬灌”。看到被责骂之后,变态民警灰溜溜离开的样子,我心里别提有多畅快了。
女所长在我的心中形象本来就很好,那一刻几乎变成了我心中的女神。我还以为自己就要得救了,可她向其他民警询问了我被铐的原因之后,却离开了。正有些失望,刚上班的主管民警带着医生匆匆赶来,我又是一阵激动,心想这下真的要解脱了。
医生看了我的手脚腕后,把主管民警叫出去说了些什么,回来之后,他帮我打开了手脚镣。钢铁和皮肤不同的硬度,就算没有快口,长时间的接触,也造成了皮肤的瘀伤。看到自己手脚腕严重的皮下出血,我满意为就此解放了,从铐子上放下来的那一刻,就像毒瘾发作时,注射了一支大烟,快速的状态转换,就仿佛让我从地狱一下到了天堂。
可谁知道主管民警找来几根布条,缠在铐子上,又把我铐了上去。继续上了铐,又像是从天堂走进了地狱。好在下来的时候还让我小了个便,那次小便的快感几乎超过了性高潮时的射精。
第二天晚饭时,我仍然拒绝进食,而此时的劳动犯已经像变了一个人,对我过分的热情起来。虽然我们是已经定了罪的犯人,可在这里只是过渡期间的监管,民警也不想犯人送监狱之前,在这里发生什么意外。可能当时主管民警已经找了劳动犯,让他来“劝降”我。他告诉我:“在看守所基本不用电警棍,如果发生打架之类的事,而且态度不好的,都会上吊铐。一般上了吊铐的人,不到半天就求饶了,像你这样吊了两天一夜,还扛着的人,我来这一年多了,还没见过”。
或许他说这些话,是为了给我戴高帽子,但确实动摇了我继续抵抗下去的决心。见我有些动摇,他趁热打铁:“今天正好是主管民警值班,如果继续对抗下去,错过了这个班,你就要再等两天,等他下个班来了才有机会下来。 这里是关押罪人的地方,和政府作对,根本没有赢的几率,坚持只能自讨苦吃,你还是认个错算了 ”。当时的我已经被痛苦折磨的,失去了大部分斗志,考虑了一下,我就同意了妥协。
劳动犯像完成一个重要任务一样,开心的跑去找主管民警,过了一会他回来说:“既然已经决定认错了,就表现得真诚一点,大点声喊求饶,最好让整个楼面的犯人都听到”。他走后,我犹豫了很久,人如果失去了斗志,往往就会像被洪水冲毁的大坝,一发不可收拾的彻底放弃。最后我还是喊了出来:“我受不了了...求你放我下来吧...我认错了....”
从未经历过的痛苦,让我第一次这么肆无忌惮的没有尊严,同时感觉到,和强大对抗其实很愚蠢。这时候我才认识到,一些影视剧中,大义凛然的情节是多么可笑。面对强大和不可控,就像面对毒品的诱惑一样,只有死去的人,才能算得上都是真正坚持到底了。
放下来之后,我被换到了其他房间,回监房收拾东西的时候,又看到了老变态,那张被我打肿的脸,绽放着得意的笑容,看上去很滑稽。我真不明白,他母亲怎么会愿意,和遗传基因如此差的男人结合,让他这样劣等的遗传基因延续,那张脸都那样了,还有什么好得意的。
老排头送我出门的时候说:“有脾气不是有个性,而是幼稚,之所以成熟的人才更有未来,是因为他们不善于有脾气。以后遇事稳着点,别总是掉进别人挖的坑里”。这话有一半是说给老变态听得,可他还是一副洋洋得意。当时我想,等到了监狱,和他再见时,再慢慢收拾他。可后来我才知道,根本没有和他再见面的机会了,因为在看守所打过架的人,往往先动手的一方,会被当做有暴力倾向的人,送到关押暴力犯的监狱。
几天后,我被送到了位于青浦的新手犯监狱,所有来自各区看守所的罪犯,都会先送来这里,经过几周行为规范的军事化训练,再重新编队送往各个监狱。几周后我被送进了一所位于外地,但属于下江管辖的“兵天湖”监狱。虽然听说这里是个主要关暴力犯的监狱,但对比之下,比戒毒所还要人性化。在下江所有的戒毒所,几乎都是用电警棍迎接新收的,在迎接过程中,一直伴随着电警棍放电的啪啪声,每次也都会有倒霉的新收人员被当做“鸡”。
在兵天湖监狱,迎接新犯人,不但看不到电警棍,负责接受的民警甚至还很客气。告知犯人应该遵守的条款和相关的政策后,我才知道犯人拥有的权利,竟然比戒毒所的戒毒人员还多,比如可以抽烟,可以寄邮包,可以戴手表,可以听收音机等。监狱对民警的要求也很高,主管民警一周之内,必须记住自己管辖的所有新犯人名字,还要经过监狱领导的正式考核。
在监狱后勤的新收大队集训时,带我们的组长是个当过兵的老犯人。据他说退伍后没多久,就来到下江闯荡,还没进过市区,感受城市的繁华,就因为故意伤害,来了这里。当时他已经快到刑期,马上就要释放了,知道我当过兵,而且是同一年的兵,所以对我很关照。他告诉我,在这所监狱改造,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没有打架逃跑等重大违纪,哪怕劳动任务完成的不好,一般也不会被暴力处罚。平时军训的时候,还经常让我帮他带队,说是给新收大队的民警留个好印象,说不定以后会把我留在后勤,专门带新犯人。
当过兵的经历,让我在队列训练方面有着绝对优势,不仅自己顺利过关,训练时还总是以操练员的身份,在后勤大队长面前抢镜头,临下中队的前一天晚上,组长专门带我找了大队长,想把我留在后勤大队带新犯人。因为带新犯人,就意味着可以不参加监狱的劳动,在监狱可是洋差。可尽管大队长看上去蛮喜欢我,却不知为什么,第二天我还是下了中队。
监狱里一直有个潜规则,刚来的新犯人,在参加劳动之前,为了便于管理,更好的完成劳动任务,都会经历一次“过堂”,也就是下马威。通常是由犯人中的生产大组长,带着几个人来执行。下中队的第二天,就有新犯人成为了“鸡”。
监狱和戒毒所虽然都有高大的围墙,可不同的是这里的高墙除了有电网,每隔一段距离,高墙上面还有一个哨楼,里面二十四小时,都有荷枪实弹的武警站岗。监狱有严格的规定,犯人是不可以和武警有任何交流的。可有个新犯人不懂,在拔草过程中,靠近围墙上的哨楼时,竟然带着挑衅,向武警吹了个口哨。
那个武警马上打了个电话到中队,结果所有新犯人马上集合,借着这个阴头实施了过堂。那个闯祸的新犯人排第一个,被大组长和两个管理犯揪出去,一顿耳光,打得他有些莫名其妙。不过那小子反应还算快,不知道错哪了,却一个劲的认错。他过了关之后,其他人主要是以吓唬为主,偶尔也拍打两下,只要不翻毛腔,也不会很难为。
那时候我还很幼稚,动不动就想证明自己有脾气,轮到我的时候,正想着要不要给他们找点麻烦的时候,大组长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竟然跳了过去。当时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腔调好,是他们欺软怕硬,后来才知道是另有原因 。
排在我后面的是个残疾人,一看就知道是个经常吃官司,而且总是被欺负的人。还没轮到他,早就已经哆嗦的不成样了。幸运的是这个残疾人是北区的,那个大组长也是北区的,一口苏北话虽然有些含糊不清,但残疾人报出了几个北区的朋友,大组长在外面正好都认识。不但放了他一码,此后这个残疾人也成了大组长特意关照的对象。
之前我一直认为,冰毒会让人,瞬间转换到很好的精神状态,能让悲伤变成快乐。而且自从有了冰毒,很多大烟鬼摆脱了海洛因。所以一直认为贩卖冰毒,利大于弊。可这次服刑,我遇到了这个残疾人,才让我重新认识到,冰毒还有之前没有看到的危害。
这个残疾人,可能是过去得过小儿麻痹症,用脚尖走路的时候,一只手吊在胸前,另一只手摆动,就像是在画圈。讲话也有些障碍,好像嘴里含着什么东西,总是有些含糊不清。不知道他叫什么,只记得因为他走路样子很奇怪,大家都叫他“飘飘”。他的罪名很值得人深思,我不理解寻衅滋事和敲诈勒索,怎么会和他联系在一起。连路都走不稳,怎么可能寻衅滋事,连话都讲不清楚,哪有条件去敲诈勒索呢。
本来我以为,他在社会上是个有身价的人,利用别人实施他的罪行,可后来发现,他根本就是个没人管的老实人。进一步了解之后,才解开了我对他罪名的困惑。他说自己之前的七年,只在社会上生活了几个月,其他时间都是在戒毒所里过得。每次刚从戒毒所里出来,就有被他称作朋友的人叫去吸毒,吸完毒就被抓了。而这次也很可能是被那些,有条件相互勾结的人,诱骗顶罪进来的。
“飘飘”加上这次服刑四年,等于是十一年里,只在社会上自由的生活了几个月。虽然这看上去和我没什么关系,但却直接归罪于毒品交易。那些吸毒的人,绝大部分并不是不想戒毒,是因为毒品就像是一种让人失去自控能力的有效药,绝大多数人被诱惑是不可逆的。而毒品交易提供了被诱惑的环境,也就让更多不可逆有了条件。想到很多吸毒人员,总是进进出出戒毒所,这时我才意识到,毒品带来的,不止是好逸恶劳,家破人亡,危害社会,还会让人失去更有价值的自由。
这所监狱的大部分民警,虽然属下江的司法部门编制,却都是本地人。只有一小部分是下江过来的,都毕业与专业院校,是些重点培养的接班人,到这来工作,只是来镀镀金,不久就会调回下江,我们的中队长就是其中之一。很少见到他这样长相,身材都无可挑剔的人,一米八几的个头,很魁梧,不但一脸正气,说话的态度也很有亲和力。
安排劳动任务的前一天,中队长找我谈话之后,我才知道为什么大组长在过堂的时候,放了我一码。原来我给后勤的大队长,留下的印象很好,因为那里暂时不缺带新犯人的人,所以没有当场留下我,但打了电话到中队,已经跟中队长预定了我。中队长为此还特意翻看了我的简历,知道我当过兵,所以观照大组长给我特殊对待。他和我聊天的时候还说,让我安心服刑,有什么困难都可以直接找他,只要不违反规定,他都会帮助我。
中队的劳动项目是做双肩包,听说有些包是专门出口的,在国内市场上,每个要买七八百元, 看到那些做出的成品包,不知道的人,肯定不敢相信是出自劳改犯之手。因为我呆不长,所以被安排在线上打打杂。
过去在戒毒所总听管教说,监狱的劳动强度很大,经常没日没夜的加班加点干活。但我在这里的感受,起码要比强制戒毒的劳动量小。惩罚性的逼活当然也有,但只针对那些不愿意干活的。这里的劳动强度,按照力所能及个人条件分配,只要动手做,基本上都能完成任务。
而强制戒毒的劳动任务,指标都是以快手的标准,统一订到喉咙口,所以倒霉的都是那些老弱病残。这里基本没有加班加点,就算偶尔干货加班,之后也会补修回来,国定假肯定都休息。或许下江的戒毒所也是这样,但我每次戒毒都被遣送外地,所以感受到的是,在戒毒所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以上,休息日动不动就取消,完不成劳动任务的经常被电击。
监狱里天冷时,每周又一次热水澡,伙食也很不错,米虽然比看守所差点,但一周有几次鸡腿大排之类的大荤,基本天天都能见到肉。有些在外地吃过官司的,经常感慨的说:“大城市就是大城市,劳改犯吃的都比我们家乡老百姓吃的好,唯一不好的是劳动所得太少了,每月一两百块的小额工资,抽烟加上日用品根本不够”。
或许那些人要求高了点,但并不是没有道理。吃了官司,主要是靠着家里每月寄钱来补贴,为国家在贡献,虽然是应有的惩罚,但却连累了家里人。一部分有接济的人,在这里不愿劳动,出去之后还是不愿意劳动,说是劳动改造,其实却没有让犯人养成,靠劳动获得的习惯。而大部分在监狱服刑犯人家庭条件都不好,有些人家里甚至无力接济。吃官司的时候,劳动得不到报酬,出去了心里一定会不平衡,又因此而报复社会,继续违法犯罪,造成了恶性循环。
如果在从事劳动的监管场所,停止所有外来接济,但劳动的小额工资增长一些。要想吃官司生活过得好一点,就必须付出劳动。这样或许改变不了所有犯人的价值观,起码能让他们养成一种愿意劳动的习惯,而对这些人的家庭来说,也减轻了负担。
一段时间之后,我如愿调到了后勤。在监狱带新犯人很简单,只要会骂人,敢打人,没事经常找只“鸡”出来禁禁“猴子”就行了。带的第一批新犯人中,有几个盗窃惯犯,一看到这些人,就让我想起了在看守所遇到的老变态。他们总以为自己偷的是别人的闲钱,以一副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自居,其实只是不劳而获的借口,把自己的方便建立在,可能是别人的灾难之上。因为他们都知道,乘坐公共交通工具的人,没有几个是有钱人。如果带着大量现金,一定是有什么事情急需用钱,交房租,交学费,交医疗费等等。被偷,就意味着生活的计划被打乱,甚至是灭顶之灾。
一看到这种人,我就会想起母亲,当年被偷之后愤怒又无奈的表情。所以我对他们很苛刻,不但在队列训练时,经常找茬体罚他们,每晚回来分发香烟,也没他们的份。但对一个名叫小亮的犯人,我却十分关照。
刚满二十岁的小亮,还一脸稚气,官司单位有句话,“老的要整治,少的要哄骗”,意思就是年纪大的人,一定要时时刻刻镇压,因为老官司一但有了机会,就会翻脸不认人。而那些年纪轻的,初生牛犊不怕虎,太严厉可能会惹麻烦,只要对他们好点,他们说不定会为你卖命。所以打仗冲在前面的都用年轻人,因为年纪越大越成熟。
但我对小亮好,并不是想图他帮我买命,而是出于同情他。因为他看上去并不坏,而且年纪轻轻,却因为入室抢劫,获刑八年。平时总和我嬉皮笑脸,可一谈到被判刑的原因,就委屈的有些激动。
他家乡在北方一个很贫穷的地方,是跟着家乡的集体招工来下江的。刚来时,在市郊一家电器厂做流水线,虽然很辛苦,可他很肯干,每天都能超额完成任务,所以每月都能省下不少钱寄回家里,能通过自己的劳动,让含辛茹苦的父母生活的好一点,也让他觉得很有成就感。
从小亮家乡一起来的,男男女女有很多年轻人。其中有一对情侣,女的在厂里工作不久,就跟厂里的主管好上了,还住在了一起。其实女人在择偶的时候,是应该多考虑一些才对,因为女人的选择,往往决定了下一代的未来怎样。就像雌性的鸟兽,严格挑选更佳的雄性繁育后代一样,符合优胜劣汰的生物延续发展。如果不考虑这些,才是对未来不负责任。
在大城市,这种找对象的方式很正常,所以如果自己的女人跟人跑了,多数人不会怪别人无情无义,怪只能怪自己无能。可按照他们当地的习惯思想,女朋友跟了别人就是背叛。
那个姑娘的前男友就找了些老乡,去找那个主管算账。小亮其实和那个人并不认识,只是被一个认识他,又认识那个人的老乡,叫着一起去造声势的。到了那个主管家,因为对方不肯开门,他们就破门而入硬闯了进去。进去之后才发现只有姑娘一人在屋里,一番争吵之后,等不到要找的人,也只好准备离去。
这时候小亮看见了屋里有台笔记本电脑,那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因为价钱太贵,一直没能如愿以偿。爱不释手的小亮,就问了叫他们来的那个人,可不可以借回去玩两天。而那个人也没经姑娘同意,就让小亮拿走了。之后别人报了案,他们这帮人一个没漏,全部被抓了。其他人的认罪态度都可以,只有不懂法的小亮很不配合,结果主犯被判了四年,而本来一点关系没有的小亮,因入室抢劫被叛了八年。
惩罚的力度应该是和危害的程度相对应的,但惩罚应该更注重针对邪恶的人,而不是偶然造成危害的人。有很多蓄意的犯罪,虽然由于种种原因,最后没有实施成功,但只要能证明有这种意图已经实施,也应该按照,造成的危害程度作为标准适情惩罚,因为蓄意的阴谋比无意的危害更可怕。
从法律上看小亮的事情,确实符合入室抢劫的基本条件,可这件事情发生偶然,没有预谋入室抢劫的犯罪动机,危害程度并没有入室抢劫那么严重,犯罪的性质,最多也只能算是寻衅滋事。
常听人说法规制度不够完善。可过多的条款,往往让执法者只依赖于照章办事,甚至利用过高的门槛以权谋私。执法者的工作动机,应该是,有没有成效比有没有成绩更重要。只要具备了正确的工作动机,一个合格的执法者,应该有能力弥补制度的漏洞,而不是抱怨制度不完善。
小亮没有接济,我就多开了些零食和日用品,想送他一些,但一开始他却不肯要。有一次我发现了他家里寄来的邮包,里面有一双他母亲,手工缝制的千层底布鞋。为了让他心安理得的收下我的馈赠,就和他商量,以二百元的物品和他交换。虽然他有些舍不得,但终究是个孩子,经受不了多大的物质诱惑,可从有了第一次之后,他竟然月月都让家里给他寄双布鞋,和我交换物品。 像他这种年龄的人,价值观还没有完全成熟,在监狱这种邪恶思想多与正义思想的环境里,生活久了受到的影响,很可能让他从本来的不懂法,变成以后的知法犯法。
在后勤带了一批新犯人,我就被调回了中队,因为当时监狱里有了一条新规定,涉毒犯不能当管理犯,原因是怕吸毒贩毒的行为扩散。这说明国家更重视打击毒品犯罪,同时也说明,社会上的毒品危害越来越严重了,因为往往到了问题变大了才得到重视。
回到中队之后,我被分到了装卸组,不像线上每个人都有指标,所以是个相对比较轻松的工种。这个组的人基本上都是下江本地的。其实在下江各个监狱,本地籍的犯人比例并不高,我所在的这所监狱,四分之三都是外地人,他们很多人是拉帮结伙来下江犯罪的,如果能除去这些人的犯罪率,下江的治安还是很不错的。正因为很多人在外面都认识,所以在下江的监狱,摆话的犯人往往都是外地人。如果不是中队长刻意照顾,我们这些本地人的官司一定很难吃。
在官司单位,有接济直接影响着吃官司的心态,因为这不但意味着香烟,零食,生活用品有保障,更能说明在外面为人还不错,至少有人管。很多外地人都是三无(没接济,没邮包,没人接见)。所以他们眼红本地人普遍有接济,常常用这些事情,在警官面前搬弄是非。其实那些人除了一小部分是家里的条件不允许,大部分人都是些好逸恶劳,素质很低的人,没有家人朋友管他们也很正常。
进来之后,我写了封信给少华,告诉他我藏在住处门前,花坛里的毒品和现金。他找到之后,每月都会寄钱给我,还经常和芮芮跑上百公里来监狱看我,这让我在中队里很有面子。因为在监狱里家人的在意,更多是不得不,而有朋友来看望,就说明这个人在外面为人的确不错,是个适合交往的人,所以很多狱友都愿意主动和我交往。
有个叫金刚的人就是其中一个,他能说会道,很会交朋友。人们总说先礼后兵,可在某种角度来看,为了达到目的先虚伪,到最后原形毕露,这样的人往往不能深交。真正值得交往的,应该是不善言辞,不大开玩笑的人。因为这就意味着更少计较,更少欺骗,而且认真。就像严谨的德国人,虽然他们不善于表达,但他们的创造让整个世界都能感受到。所以现在我的交友之道,更倾向于先兵后礼。
但无事献殷勤,往往更容易博得别人好感,金刚就很会利用这个人性的弱点。本来我并不想和他有什么瓜葛,可有一次和他的闲聊中得知,他和我很多年前酒吧的合作伙伴,台湾人凯利认识。他说当时凯利在市郊的一个岛上种了一些大麻,他就跟着凯利做大麻生意。后来凯利被人出卖,进了监狱,他只好自己开了间按摩店。这次进来,是因为组织卖淫获刑四年,本来在外面赚到了点钱,可由于沉迷赌博,输的精光,所以一直是个三无,好在当时他已经快刑满释放了。
虽然是个三无,但因为他能演善骗,官司看上去吃的并不落魄。就连我也被他忽悠了进去,在他最后的一段刑期,还和他搭伙吃在一起。可我的善意,却并没有得到他的以诚相待,因为要释放了,他经常以我的名义,向别人借钱借物,还瞒着我答应别人,等他走了由我来偿还。幸好被我发现得早,但只是说了他两句,就招来了他的怀恨在心。表面依然和我保持着友好,暗地里却一直想着报复我。
监狱有各种劳动项目,所以各个中队都有厂方负责的师傅,这些师傅为了利益,通常会帮着犯人带些违禁品进来。那年过春节,我想准备点现金,好让师傅带点好烟好酒进来。就让少华打了一千块钱到师傅账上,当时我从师傅手里接过这笔钱之后,就先藏在了打包组的工具箱下面,准备收了工再带回宿舍。可那天正巧碰上中队里检查违禁品,好像专门冲着打包组去一样,而且一去,那一千块钱被找到了,我只能哑巴吃黄连,不敢承认,眼睁睁的看着钱被没收了。
这件事肯定是有人举报的,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金刚和另一个本地人,而当时金刚把祖宗十八代的荣誉都搬出来发誓,再加上当时他跟着我吃,我想出卖我对他没什么好处,就把另一个本地人当成了仇人。春节前金刚就释放了,临走前他答应我,出去之后一定会寄钱寄物给我,可这一走,连封信都没来过。直到几年后在社会上偶然相遇,又发生了件事,我才彻底的认清了他的丑恶嘴脸。
一年后,小亮的眼神不再是纯真,而是充满了掩饰,我和他的关系也渐渐疏远。因为他的刑期长,中队里培养他当线长,可他并不知足,在别人的怂恿下,用一种不光彩的方式,当上了生产大组长。他当上了生产大组长之后,我们就彻底没有了来往。
那时候我还有几个月就要释放了,市里刚建成一个残老监狱(专门关押残疾人和老弱病残的监狱),中队长被调回了下江,带着“飘飘”一起走的,他一走,中队里就成了外地人的天下。
中队里原来的生产大组长当时正好释放了,新上任的虽然和我关系不算很好,但也是下江人。本来我们几个为数不多的本地人,相互照应,勉强可以形成点势力。但新上任的大组长,是个经济犯,根本不懂怎么吃官司。这让一些外地人看到了机会,因为在思想落后的环境里,人们想的不是共赢,而是弱肉强食。
有一天,大组长拿了两个成品包,送给其他中队的朋友。这本来是件很平常的事,而小亮在别人的唆使下,带着几个人,以偷产品为借口,对大组长大打出手。我当时正好和装卸组在外面装车,等闻讯赶回车间,事情已经结束了。但还有个外地人,见我们本地人气势汹汹的来了,想趁着这个机会,彻底碾压我们的势力,起哄着喊道:“打死本地人,打死本地人..”。
因为我当时在中队的人缘很不错,不管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都会给我点面子,所以根本没人理他。而小亮他们已经达到了,在干部面前抢镜头的目的(那时候还带着些流氓官司的习惯,干部通常会重用拳头硬的犯人)。所以也没再想动手,只是冷冷的看着我们暴打那个傻瓜。事后我第一次感受了电警棍,感觉就像纹身笔刺破皮肤时的疼痛。而小亮不但没被处理,还如愿当上了大组长。
临近释放的那段时间,少华不但没来看我,还停止了给我的汇款(后来才知道,他又吸上了大烟)。还好后来联系上了吴静,刑期的最后阶段,多亏了吴静的接济,我才不至于变成三无。临走前的一段时间,我一直在考虑出去之后何去何从,虽然没有什么具体方向,但已经下定决心不吸毒了,后来遇到一个对我来说,特殊的犯人,是他帮我指明了一条今后的路。
当时中队里分下来了一批犯人,大多数都是本地人,其中还有两个贩毒的,一个判了八年,一个判了六年。知道我也是贩毒进来的,他们像遇到老朋友一样和我套近乎,他们对我说,外面冰毒的价格比我进来前低了一倍。(这也就意味着毒品的交易量大了一倍,毒品产生的危害也大了一倍)。还说戒毒所已经人满为患,马上就要全民皆“冰”了。
这两年的官司,我学会了一些识别人的技巧。他们之所以把外面的贩毒事业,说的一片大好,甚至还答应介绍我去他们朋友那,拿到市面上最便宜的毒品。无非就是和我搞好关系,让我帮他们在干部面前说些好话,混个洋差。虽然我已经决定不想再涉毒了,但碍于面子,还是经常和他们走得很近。而有个和他们一批来的犯人,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总是劝我和他们保持距离,这个人进来前是位知名银行的行长。
吃戒毒官司和吃徒刑官司的人,有很大的不同。戒毒里基本上碰不到有身价的人,就算有,也只是过去。而在监狱里,偶尔会遇到一些高人,因为再正确的人也有错误的时候,虽然不多见,但运气好也会碰上。
行长五十多岁,瘦高个,从他的外形来看,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少有的帅哥。虽然进了监狱让他略显憔悴,但依然能感觉到他不凡的气质。由于我对无事献殷勤,已经有了些抵抗力,他也低调的没有表明过去的身份,所以一开始,对他的主动并没有放在心上。可有一次我看见他收到家里寄来的包裹,从大前门的烟盒里抽出了大中华香烟,我才意识到他是个有身份的人。因为能有关系在卷烟厂里调换包装的人并不多。
当时监狱里有规定,家里可以寄香烟来,但香烟的价格不能超过四块钱。他能够在不违反规定的前提下搞特殊,足以说明他非池中之物。当看到他孩子给他写的封信时,更加让我对他另眼相看,那封信没有一个字,只有一副用铅笔画的,栩栩如生的丝瓜。我忍不住奉承了他一句:“有内涵的人就是不一样,连你的孩子都懂得,用一副画来表达思念和牵挂”。
此后,我和他的欢喜越来越近,才慢慢了解了他更多的事情。他出生在一个军人家庭,父母是过去跟着林彪的部队,一路从北方打到下江的。在下江定居时,他父母在军中的级别已经很高了,所以他是个标准的官二代。有了这些基础,再加上他聪明上进,四十多岁的时候,就当上了那家知名银行在下江分行的行长。他的罪名是挪用公款一千万,获刑八年。他还说那笔钱,是贷给一家经常合作的大公司,只是没来得及办相关手续,而且事发后,那家公司马上就归还了所有贷款。
和行长交往,可以增长很多知识,正是从他那得到了启发,让我找到了事业发展的方向。有一天我晚上肚子饿,想吃点方便面,就向他借碗,而他也正准备冲杯奶,碗里刚刚到了些奶粉。见我要吃面,只好换了个杯子又到了些奶粉,还开玩笑让我把奶粉和方便面一起泡了。
我当时也觉得怪可惜的,就真的把方便面和奶粉一起冲开水泡了,本来以为又甜又咸,味道一定很怪。可入口之后,没想到那正是想象中理想的口味,咸度恰到好处的大于甜度,就像是红烧的菜肴里加点糖的效果一样,再加上奶的鲜美口感,让我一下想到了以前吃过的意大利面。
我突发奇想,觉得以后可以尝试出一种,用奶制品咸吃为基础的新口味中餐,并把想法告诉了行长。他吃过我专门为他调配的奶味方便面之后,赞不绝口,还有些相见恨晚的说:“如果当行长的时候吃到你的面,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给你,提供资金发展事业”。
因为凭他经验,他觉得这个项目一定会很快做成功。当时我马上就要释放了,而他的刑期才刚刚开始,但他还是鼓励我说:“希望我出去之后,能在街上看到你的新口味饮食”。可现在很多年过去了,因为持续的强制戒毒,我的想法还只是个想法。那位行长现在也早应该刑满释放了,如果他还记得我,一定会很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