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凭、道德是整个社会都及其关注与重视的问题,而与此相对应的的能力与才干,却在某种程度上被人有意识地忽视或者选择性遗忘。
背后的暗箭
公元1582年,万历十年,张居正因病去世,张四维升任内阁首辅。
张四维,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进士,因其文章、书法兼优,入翰林院为第一名庶吉士。当时的朝廷重臣杨博与之是同乡,兵部尚书王崇古是他的舅父,受二人影响,张四维也喜谈兵事,且熟知边防事物。隆庆年间,高拱掌管吏部,不久就提拔张四维做了翰林院学士和自己的副手,吏部右侍郎,参与朝政。隆庆四年(1570)十月,侵扰边疆的蒙古把汉那吉归降朝廷,总督宣大、山西军务的王崇古将此事上奏朝堂时,朝议纷纷,相持不决。张四维竭力支持高拱、张居正同鞑靼首领俺答和好的主张,遂使和议成功,因此高拱再次提拔他做了吏部左侍郎。不难想象,在可预见的未来,张四维前途无量,外有军功卓著的舅父,内有赏识的首辅重臣。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早在高拱当政时期张四维就多次被弹劾,因高拱处处偏袒,极力包庇所以不仅没有丢官,反倒步步高升。后来因为舆论的压力不得不辞职,但又在高拱的帮助下,即将回朝任职。而就在此刻,隆庆皇帝骤然去世,张居正以雷霆手段驱逐了高拱,天地已换了颜色,张四维走到半路又称病回家。
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张四维是不是高拱的人且不论,但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说,他毕竟不是张居正的人。然而这个出身富绅家庭的高官,并没有因为过往的历史就轻易放弃重回朝堂的野心,士农工商是中国几千年不变的排行榜,无论多么富有的商人在政治地位上总是莫名低人一等,所以有钱人总想着怎么才能有权。比一般官员富有的张四维,逢年过节就给此刻当权的张居正送点小礼,也没忘了讨好一下当朝太后的父亲武清伯李伟。
从张四维有限的历史资料中来看,只能让人觉得是一个政治商人或者说投机的政客,看不出他究竟有没有政治节操。作为明代最杰出的政治家,历经无数次政治斗争的张居正,不会看不出这一点,然而在张四维的刻意讨好下,以及张四维对冯保、武清伯等人的逢迎中,他还是推荐了张四维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内阁,参与机要事务。也许他仅仅需要的是听话的秘书,而非独当一面的同僚吧,然而他是否忘记了,每一个经历了科举考试,宦海沉浮然后才能坐在内阁的帝国精英们,有几个不是坏藏着某种政治野心?意气风发的万历首辅,也许并没有想过今天这个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决定,却给了自己日后的风暴埋下了重重的伏笔。
万历十年,张居正因病去世,张四维出任内阁首辅。这个不断投机的政治商人,这一次选了皇帝。万历一道不起眼的圣旨,让他看到了投机的可能,一场清算、抨击、诋毁甚至污蔑张居正的暗流,正在涌动。
张四维通过对张居正的清算,博得名望,以期获得足够的政治资本,但是这种毫无政治理想的阴谋手段,让人难以认同。政治固然是黑暗的,然而试看张居正的几位前任,如严嵩、徐阶、高拱尽管都在政治斗争中失意而去,但毕竟保留了身后名。然而张居正却收到了无情的批判,那些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卫士们终于有了发泄的渠道,在张四维的推波助澜下,清算似乎难以看到终点。而这些自诩忠臣的批判者们,又有几个不带着私心?张居正在世的时候,这些人又在哪里呢?万历尽管革职了张居正的三个儿子,但毕竟还想着保全张居正的始终,而张四维这种对死人背后的暗算,不得不让人不齿。
意气风发的张四维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不久他收到家书,自己的父亲去世了,他只好回乡守孝,而在即将守孝期满回朝的时候,他自己却也不幸生病,最终因病而亡。也许这是对背后暗算他人者的天意吧。
宽厚的长者
张四维当然没有他的前任的那种威权与勇气而“夺情”,他念念不舍的上书皇帝请求去职守孝,而接替他的,是申时行。
公元1562年,嘉靖四十一年,二十七岁的申时行以殿试第一名(也就是状元)入翰林院,正式踏入政坛,而张居正是申时行的“座主”(即殿试时的考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申时行可算是张居正的门生。公元1577年,万历五年,张居正在“夺情”事件中,迫于强大的舆论压力不得不于第二年回乡葬父,临行前推荐了申时行进入内阁,补充内阁人力之不足。当时的内阁尚有马自强、吕调阳等人,那时四十二岁的申时行资历尚浅,暂时位居内阁末位。此刻,万历十二年,申时行终于走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之位。
在万历五年的“夺情”事件中,申时行也与其他人上书劝张居正回乡守孝,与之同去的王锡爵甚至逼得左右为难的张居正要拔刀自刎。张居正掌政时候的申时行一直是默默无闻的,当然,与耀眼无比的张居正相比任何人都是黯然失色的,但这并不代表申时行没有才干,恰恰相反,申时行是一个厚道的、有理想的且有能力的能臣。
申时行和张四维不同,他以才干取得张居正的信任,更不像张四维那样通过夸大前任的过失来作为自己的政治资本。此刻尽管对同僚们批判张居正的做法无法完全认同,但是迫于形势他对此亦不置可否。这个宽厚圆滑的长者,在背后默默注视着朝堂上发生的一切。
墙倒众人推,而这推墙的众人又各怀鬼胎,有人污蔑张居正贪污两百万,严刑审问张居正的家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终于,张居正的长子张敬修不堪忍受严刑逼供于狱中自杀,还留了一封遗书:“有便,告知山西蒲州相公张凤盘,今张家事已完结,愿他辅佐圣明天子于亿万年也!”。这里的张凤盘也就是张四维,而后面的那句圣明天子、亿万年是张敬修对万历的反讽。此时张四维已经回乡守孝,内阁主持大局的申时行听闻此事连夜上书皇帝,对此事严查,及时制止了对张居正的清算行动,并为张居正八十岁的老母亲争得了十顷地养老。
万历十五年,申时行刚刚五十二岁。他还将在这个位置上待上四年多,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这个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的舞台,而他的离开,确是万历一个偶然的失误。
万历因为宠幸郑贵妃而迟迟不肯立太子,也不肯让皇长子读书,万历十八年正月初一,身为首辅的申时行及时劝告皇帝,应当早立太子,以定国家之大计,固千秋之基业。自古嫡庶有别,长幼有序,万历不喜欢皇太后和张居正为他选定的王皇后,导致迟迟没有嫡子,而这个偶然的皇长子却是万历与一名宫女邂逅的产物。皇长子朱常洛虚岁已经八岁,在申时行的委婉但是强硬的劝告下,万历终于答应一年后册立皇长子。
万历十九年,沉不住气的大臣们,看皇帝迟迟没有册立太子的动静,不由得联名向皇帝上书,要求早日册立太子。告病在家的申时行并不知道内阁其他人联名上书把他的名字也签上了,得知真相的申时行给皇帝上了一封密信,说明自己实现并不知情,联名是他人代签,这件事皇上您自己拿主意就好。客观的说,申时行并不是一个首鼠两端的人,这只是在充分了解皇帝和大臣们之后,对现状事实圆滑的妥协。毕竟在这个依靠道德统治的国家,君无戏言,皇帝已经表态册立皇长子为太子的时间了,只要大臣们不多事,皇帝就不得不兑现诺言。但同样死守道德教条的同僚们,却容不得皇帝的半分任性,且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气概。他们从来不考虑自己行径的后果,只要最后的结果达到预期便可,无论是皇帝依从了他们的建议或者是狠狠的责罚了他们一番,只要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他们便义无反顾。
申时行的密信原本只应该呈送给皇帝本人,不发往内阁讨论,更无需再进一步发往其他人。不幸的是,几天后的一次例行公文处理完毕,万历将批阅完成的文件发往内阁,不小心连带上了这封密信,内容泄漏,举朝哗然。言官们毫不客气的抨击了申时行这种耍两面派的行为,当然万历是充分理解他的,但是皇帝越是帮他,申时行首鼠两端的恶行越是被坐实。申时行几十年建立的良好声誉,此刻化为灰烬,对于这个以道德绑架一切、毫无通变的同僚们,他感到极度的失望。他企图通过温和的手段,调节皇帝与大臣们的矛盾,大家和衷共济,求同存异的方案此刻彻底宣告失败。
这位忠厚圆滑的长者,就此黯然下场,也许此刻他能稍微理解当年张居正面对汹涌议论的心情。申时行走了,而他的身后,一场名为“争国本”的大乱,即将开始。
道德的卫士(海瑞)
万历十五年,大明王朝最著名的清官、道德模范,海瑞,去世了。
海瑞,公元1549年,嘉靖二十八年中举人,此后三次参加会试都名落孙山,随后他放弃了考试,开始踏入仕途。最开始的时候,海瑞在福建的一个小县城里面当教谕,也就是古代的正式教师。嘉靖四十一年,海瑞升官担任了淳安县的县令,后来因为政绩突出,在嘉靖四十五年,被选拔为户部云南司主事。而海瑞在历史上最著名的一件事,也发生在嘉靖四十五年,也就是公元1566年,海瑞买好了棺材,遣散了仆人,向嘉靖皇帝上了一道《治安疏》,海瑞因此道德文章称著于天下。
隆庆年间,海瑞受到了极大的推崇与重视,历任显职,但同时因为个人行为作风备受排挤,隆庆末年自己主动辞职归家。海瑞对于那些疑案,他不是慎重调查,而是“与其冤屈兄长,宁愿冤屈弟弟;与其冤屈叔伯,宁愿冤屈侄子;与其冤屈贫民,宁愿冤屈富民;与其冤屈愚直,宁愿冤屈刁顽”。可以说海瑞对一件事情的判断依据,并不是事实情况,而是道德的标准,也就是儒家提倡的恭良温俭让。
早在隆庆年间,张居正曾经多次举荐海瑞,然而万历年间张居正执政之时,很多人为海瑞说情,希望对其委以重任,张居正却始终没有安排重要职务海瑞担任,也许正是看到了海瑞的一些行事作风并不符合事实需要。
海瑞自己也曾写信给张居正,委婉的提出希望为国效力,张居正回复海瑞的信中说:“三尺之法不行于吴久矣。公骤而矫以绳墨,宜其不堪也,讹言沸腾,听者惶惑。仆谬忝钧轴,得参与庙堂之末议,而不能为朝廷奖奉法之臣,催浮淫之议,有深愧焉。”简单的说,张居正也知道现在的贪官污吏很多,也反对士绅兼并土地,但是这种现象不是一天两天了,而是一个存在很长之间的顽疾,朱元璋那一套东西放在这里已经不太适用了。尽管海瑞清正廉明的名声很重,但直到张居正去世,海瑞也没有担任很重要的职位。
海瑞对于传统道德的维护,可从他上书万历的言论中看出,他向万历建言,列举明太祖朱元璋刑法,剥人皮装上草制成皮囊,以及定律枉法达八十贯判处“绞刑”的规定,说应当用这样的方法惩治贪污。且不说八十贯判处“绞刑”在朱元璋时期已经算得上严峻,到了万历年间又过去了将近两百年,考虑到通货膨胀,八十贯钱算下来也只能吃几顿饭而已。这样的想法,即使是端坐在深宫的万历皇帝亦不敢苟同。
更有一个耸人听闻的故事,说他曾有个五岁的女儿。有一天,海瑞见她拿块饼子在吃,问起来,是家中的仆人给她的。海瑞十分愤怒,说,你是女子,怎么可以从男仆手中拿东西吃?简直不像我的女儿。你要是能知耻而饿死,才是我的女儿。这个五岁的小女孩,哭啼起来,再不肯吃饭,七天后真的饿死了。
万历十五年十月,海瑞病故于南京。海瑞没有儿子,他在南京的同僚主持料理了丧事。海瑞真可谓家徒四壁,去世时住处是葛布做的帷帐以及一些破破烂烂的竹器,比穷秀才还要穷。
海瑞是一个道德的卫士,但是这份道德未免太过违背人性。即使是在太平盛世,海瑞的规则亦难以实施,试想他若生在朱元璋时期,上一份《治安疏》未必不是一个被杀的结局,而在这个风雨飘摇的世界里,严守这种不合时宜的道德准则,就更难有所作为了。
后记
既没有个人道德也没有政治道德的张四维本着敌人反对的我就要支持,敌人支持的我就要反对,从而谋求声望获得自己的政治资本。而他的继任者是一位宽厚且有政治道德的长者,希望用温和的手段解决皇帝和大臣之间的矛盾,然而却被道德的卫士们所谴责,最后遗憾收场。海瑞清正廉洁的名声称于朝野,可他上任之处却备受排挤,他不合时宜且偏执的道德观念,也无法有所作为。
从古自今,许多人许多事都被道德所绑架,而占据道德高地的人似乎天生就比人高人一等。但道德,却从来不是救世的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