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看一篇文章，说到张爱玲读《红楼梦》读至第81回“占旺相四美钓游鱼”时，便觉“天日无光，百般无味，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不仅让我暗暗咋舌，这须得读多少书、读得多细才能从文字里抠出“天日无光，百般无味”来？
如我这般自小不爱读书的顽劣之徒，是断然不能从书中品出这般滋味的。然而，作为一只合格的“看电影积极分子”，却经常能从影光声画之中咂出“有光”、“无光”、“有味”、“无味”来。
1990年由徐克、胡金铨等多人执导的武侠经典《笑傲江湖》，大刀阔斧嬉笑怒骂改变原著，金曲《沧海一声笑》获无数誉，“两歌神”（许冠杰、张学友）“三花旦”（叶童、张敏、袁洁莹）群星荟萃。
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令狐冲任盈盈初识、欧阳全岳不群互诈”桥段，时长不过20分钟，却让人也有“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之感，只不过这世界“天有异光，百般生味”。哪怕很多镜头都是漆黑夜晚，却也难挡画面的夺目光辉。
我想从一个“空间与场景”的角度，以这一桥段中最典型的“苗族竹屋”为载体来谈谈我眼中的“另一个世界”。
话说，令狐冲与小师妹见过了福威镖局家破人亡、曲洋刘正风合奏赴死之后，误打误撞闯进了竹林密布的日月神教苗人所在地。
实际中，苗族主要分布在贵州、云南、湖南地区，原著小说里的黑木崖在昆明，而这部影片实际拍摄地却是台湾，给这地方通过字幕取了一个模糊的名号：苗区。
日月神教举行祭奠，是一场“坛主”假结婚的仪式。张敏饰演的任盈盈乘花轿披嫁妆走进的房子，正是一座苗族人最具特色的建筑：吊脚楼。惜画如金的导演只给了整栋房子外观一个两秒钟的镜头，但这一瞬却是惊鸿一瞥。
苗族大多居于山高坡陡之地，开挖地基不易，加之多阴雨天气，潮湿多雾，砖屋底层湿气重，不宜起居。因而，苗族历来依山傍水，构筑一种通风性能好的干爽之所：吊脚楼。
最典型的吊脚楼建于斜坡之上，那样底层“吊”起的部分（架空部分）更高些，一般用来放置杂物或圈养牲口，人住在较为干爽的二层。
任盈盈步入的这栋房子，建于缓坡之上，从镜头角度看，地面左高右低。一教之首的屋舍下圈养牲口似乎不妥，放些兵器弹药也是极好的。
正对入口有四五步竹台阶，拾阶而上进入正屋。看到这里不禁有些好笑，虽居教中高位，却仍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况且矮舍拙简，却仍要摆足了架子，负手走上，俨然一副汉族大王威然登宝殿的架势。（徐克的电影向来不乏政治隐喻，不知这里有无关联。）
吊脚楼正屋一周都有檐廊，檐廊外侧做栏杆，简陋些的是参差不齐的竹木围栏，富庶人家的便是精致的“美人靠”。影片中，假林平之（张学友饰）骗了岳不群准备半夜逃走，便闪过几个檐廊下的镜头。
齐整的竹屋墙外，绑插整齐的竹栏旁，墙上分不清竹叶还是竹影，他猫腰蹿过稳稳架起的外廊，不知细碎的脚步有没有在竹管上敲起“咚咚”声，抑或歌神轻功了得全无声响。
除了紧贴外墙的檐廊，吊脚楼也设室外架空通道。（敢情苗族人但凡能踩在高处，就不愿走在地上。）蓝凤凰色迷岳灵珊，与前来施救的令狐冲打斗一处，便是在架空通道上。
此处可见围栏较为简易，地板也换成了木板，远处仍可见郁郁葱葱的竹枝摇曳。高处晾着衣裳，古时未有“阳台”一说，通廊就作为“阳台”之用了。
想象女主人从正屋里娉婷碎步走出，身上帽上挂饰玲珑作响，不必让地上的潮气和湿土粘脏履尖勾回的绣花鞋，只轻轻巧巧踏在通廊木板上，便将衣裳收回家了。
影片中，淘气十足的令狐冲与十足淘气的蓝凤凰在此打斗一番，镜头置于地面位置仰上看去，令狐冲将蓝凤凰倒提起来打转转，后者小脸儿吓变了色，杀猪般鬼嚎，被闻声而来的岳不群疾言喝止……这一闹剧场面短短几分钟煞是有趣，与两个小时电影里粗粝之画面、古拙之格调也甚相调。
假如吊脚楼架起的部分算作一层，拾级踏入的正屋算作二层，那么有些民居还是有三层的。三层空间低矮，不住人，仅作储粮只用。
任盈盈在给令狐冲疗伤时，东厂爪牙突袭，坛主身畔一名鬼脸护卫上前打斗。本来身处正屋的数人一跃而起，之后很明显换了一个空间。
这里地面散落茅草，人站立其间几乎抬手可触房梁，猜测导演是将拍摄地转到了三层储物之所。为何呢？鬼脸侍卫功夫了得，在房梁压面的低矮之处更能展示其蹿跳轻巧、身形鬼魅。
这是电影中唯一一个展示竹屋内狭小空间的场景，而在令狐冲、岳不群等人暂住的“苗族客栈”里，更多的是干净敞亮的高大空间。
岳不群在客栈里反诈假林平之，伪称要讲女儿许配予他的场景中，镜头位置很低，把整个屋宇内部与人物都放入镜框之中。背景是极规整的竹墙，墙面纹理编排有序，有着结构合理与平面构图的双重美学。镜头所在的主要空间极高，可看到些许茅草覆顶，通过侧门又能看见外面的一间屋顶降低，估计是作为旁厦之用了。
单说高大的这一间里，近处是一只硕大的酒坛子、不做声的假林平之、不知名的华山弟子，远处是激烈争吵的岳氏父女二人，更远处还是观瞧热闹的陆大有。——把冲突中的次要人物放在最近处，把关键人物放在远处，镜头稳稳不移，让观众的眼睛顺其自然地去寻找关键点。
下一场景转到了令狐冲的卧室，这是一出“小师妹一副哀求祈怜样，大师兄一张爱答不理脸”的好戏，连同旁边的陆大有，三个人齐齐倚着台桌朝向镜头，活脱脱一出舞台剧。镜头位置又放低，以仰视视角朝向三人，可见背景竹墙齐整高耸，未见屋顶，更突出整个儿玩谑氛围。
《笑傲》里的竹屋固然美极，然而这美却有大半属于“武侠世界”里的美。
真实的苗族吊脚楼，多用黄土墙、黑瓦房，富裕人家也用砖石砌筑带马头墙的四合院落。只有最贫寒的人家才使简陋的竹子编封外糊泥墙，屋顶盖以小青瓦。倘若真如电影中编竹即为墙、茅草可为顶，那真是风刮雨漏，叫苦不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