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过德国维尔茨堡（Würzburger），班堡（Bamberg），和纽伦堡（Nuremberg）（burg在德语中指城堡，berg指山丘，中文翻译都叫做堡）。那几天听到朋友唱琼瑶小说的同名电影《月朦胧鸟朦胧》的主题歌，我不知道这故事，也不熟悉她的作品，但喜欢这歌的词和曲，多声部重唱的和声更是好听，尤其是低沉的男声：“月朦胧鸟朦胧，萤火照夜空，山朦胧树朦胧，秋虫在呢哝。花朦胧夜朦胧，晚风叩帘拢，灯朦胧人朦胧，但愿同入梦”。
有时侯，歌很容易地就左右了我们的心情，只因某种朦胧的缘由……，听着、唱着、感觉着这歌，回头看看那些白天听过、走过的地方，歌是心声，心是歌声，我仿佛看到寂寞的我走在这寂寞的世界里。
朦胧水声朦胧月，晚风寂寞叩帘拢……
我走过寂寞的维尔茨堡主教的宫殿，在它的富贵堂皇和熙攘的游客中；我走过维尔茨堡镇的集市广场上那些寂寞的人群，那里集市纷忙、人来人往，一个女孩在看着她母亲手中的冰淇淋；
我走过广场边一位弹钢琴的寂寞小伙子和他同样寂寞的琴声；我走过镇上的“老缅茵桥“上许多喝着葡萄酒的寂寞的人们，他们是那样地快乐满足；我走过班堡寂寞古老的玫瑰园，在凋谢中任一群群游人和孩子在她的怀抱里依偎嬉戏；
我走过维尔茨堡寂寞的维尔茨堡教堂，她正以寂寞的回音接纳着新任神父的热闹庆典；我也走过班堡的采邑主教（prince-bishop，国王兼主教）那寂寞的新宫殿，台栏上是一对伴侣那永远地望着我的甜蜜目光；
我走过纽伦堡寂寞的纳粹的集会场、体育馆，有着久远的狂热和眼下暂时的冷落苍凉；我走过它山丘上寂寞的城堡，尽管那里游人如潮；我走过纽伦堡以富贵缤纷为标志的寂寞的中央墓地，那里鲜花簇簇，明丽青青；我走过那些在寂寞中记着许多波澜的雕塑、喷泉、纪念碑塔，铺着鹅卵石的街巷、古桥，以及庄严肃穆的雄伟教堂和悠长的古道；我走过杨花轻飞的寂寞乡间，夏阳璀璨，罂粟盛开……
无独有偶，我们这三天一连走过的维尔茨堡，班堡，和纽伦堡这三个城镇，都各有一段自己的，不光彩的、寂寞的故事。它们曾经都是罪恶人间的惊心写照。众所周知，纽伦堡是二次大战国际法庭的所在地。这次我还了解到，它也是纳粹事业的重要根据地，是1927年以后纳粹党各次大集会的地方（之前是1923年的慕尼黑和1926年的魏玛）。纳粹选中纽伦堡，是因为这里的纳粹党基层组织很得力，加上这里是德国中心地带，铁路枢纽中心，给集会提供了极大的便利。至于维尔茨堡和班堡的故事，大家多半不会知道，导游也只字不提，它们是历史上著名的“猎巫”（witch hunt）运动（1623-1631年间）的四大发生地中的两个。
所谓的“猎巫”运动，源起于天主教相信所谓“巫婆”的存在。但是早期的天主教对“巫婆”的处置并不是非常极端的，直到教皇英诺森八世(Pope Innocent VIII,1432-1492），才开始正式提出有巫婆的存在，逐渐对当时合政教于一身的法庭产生深远的影响。“猎巫”运动的具体操作神似我们的“揪右派”，“揪走资派”运动，受害者被任意、草率地，或是经过拷打折磨，定为“巫婆”（所谓妖魔的信徒和追随者），不论男女老少，官衔高低，连9岁的孩子和神父都不能幸免。许多受害者被放在小火上残忍地慢慢烧死。“猎巫”运动的8年之间，在维尔茨堡和班堡两地各有219 ，和300个”巫婆“被处死，它们所属的大公国各有900，1000多人被处死。当初那些不幸的死者大都没有留下姓名，但历史记载包括了：三个演员，四个开旅店的，十四个神职人员，市长的妻子，一个走丢了的男孩，十二岁；“镇上最漂亮的女孩”戈培尔·芭贝琳（Gobel Babelin），十九岁；一个”不到九岁“的女孩，有两个小男孩和一个女孩的母亲兼市议员妻子，“镇上最胖的”女商贩，两个十二岁的男孩，两男两女四个睡在集市的陌生人，……这场“猎巫”运动直到欧洲的“30年大战”（1618-1648）中新教徒一方的瑞典大军打败了德国这个地区的天主教徒才告结束。
顺便提一下，“30年大战”的胜者之一瑞典，那时的国王古塔夫二世（Gustav II Adolf，1594-1632）是史上最杰出的军事家之一。他十六岁随父征战，17岁时继承王位，也继承了三个正在进行的和丹麦、俄国、波兰的战争。他进行了划时代的军事改革，指挥瑞典军打败了这三个国家，再接着打败罗马帝国和天主教联军，奠定了瑞典在欧洲的政治军事地位，也为欧洲的宗教派系的力量平衡做出了巨大的贡献，1632年战死时才38岁。“30年大战”以800万生命的代价，最终以法国，瑞典，和罗马帝国之间的和平条约告终。比起这死去的800万生命，也许那些冤屈死去的“巫婆”数目，是小”巫“见大巫了。可是，凭谁问，孰重孰轻？
青山隐隐人远近，……晚风何事叩帘拢？
维尔茨堡据载公元4-5世纪就有居民。镇里有座规模巨大的巴若克风格的采邑主教宫殿（也就是是国王兼主教的宫殿），建于18世纪，虽然外表不很富丽堂煌，内部的装饰却极其奢华，也是极珍贵的艺术品，它的楼梯间大客厅被选作德国的50马克纸币上的图案。建造如此壮观的宫殿，在当时只是为了炫耀财富和权力。它的建造一共花了六十年，其中36年用于内部装饰。它的楼梯间大客厅有576平方米（18 × 32），高23米（差不多9层楼高），中间没有任何支柱，是建筑上的一个杰作。屋顶天花板上是世界最大的湿壁画（fresco），画在尚未干的新鲜石灰塑雕上，内容是世界四大洲，每幅画上有那个洲的典型动物和居民，配上一位当地女神那样的美女，还塞进了两件私货：画家自己和他的雇主采邑主教的画像。该画的一个艺术成就是很巧妙地利用了屋顶的拱形边缘，使观众从不同的位置看画得到不同的立体视觉效果。宫殿里还有一个金碧辉煌的教堂，和一个白色的湿壁画白厅，据说画家为了增白用了许多水银，后来中毒而死，但是我在网上没有查到这样的记载。
二战时，在1945年3月16日的一个短短的17分钟中，89%的维尔茨堡城区被225架英国轰炸机的燃烧弹空袭炸毁，因为维尔茨堡是重要的交通枢纽，尽管它有40所医院，也没有重要的军事设施。轰炸的另一个目的是心理战。采邑主教宫殿的绝大部分在轰炸中被摧毁。值得庆幸的是，许多家具，墙上的饰品被预先保藏起来，楼梯大客厅和白厅也幸免焚毁，我们现在看到的宫殿是在1945-1981年修复的，费用是二千万德国马克（这期间1美元等于1.8到4.5马克之间）。
德国民众对文物的爱惜给人印象深刻，常常听到各地在盟军空袭之前把古画、雕塑、彩窗的玻璃、墙上的饰品，等等，转移到乡村或地窖，不知是人们自发的还是政府有组织的行为。这些努力使得大量的文物得以保存下来，避免了人类文明艺术的巨大损失。
采邑主教宫殿旁边是维尔茨大学，建校于1402年，是德国最老的大学之一，那时是我们中原的明朝第二个皇帝明慧宗建文朝代最后一年，永乐盛世开始的前一年。维尔茨堡的老缅茵桥也是一大景观，建于1473–1543年，上面有12座4.5米高的天主教圣徒雕塑，美军占领维尔茨堡时，其中一座塑像被推倒河里，腾出地方做防空工事（最后一批美国占领军离开维尔茨是2008年）。今天的老缅茵桥是人们从桥头买了葡萄酒后饮酒的地方——维尔茨堡是德国盛产葡萄酒的弗兰克尼亚地区（Franconia；德语Franken，弗蓝肯）的首府——我们去的时候是周六，桥上饮酒的人头济济，但秩序良好，丝毫没有醉酒闹事的迹象。桥的一端是镇里的中心广场，有座始建于1339年的镇政府楼，边上一个年轻的小伙在那里弹奏一架放在轮子上可移动的钢琴(女儿记得他弹的是电影《阿甘正传》（Forest Gump）里那片羽毛在飞的那段曲子)，我告诉儿子，他特意跑着过去看那个小伙子的演奏。维尔茨堡这个不大的城市诞生过一些名人，包括量子力学的奠基人海森宝（Werner Heisenberg，1901–1976)，和发现X射线的、第一个物理学诺贝尔奖获得者伦琴（Wilhelm Röntgen，1845-1923）。
第三天的班堡是缅茵河支流伦尼兹河（Regnitz）上的一个古镇，有史记载可以追溯到公元902年，镇的成立是在973年。二战期间，班堡幸运地躲过了大轰炸，损毁很小，镇上现存的建筑大都是几百年来原有的面目。本地人把幸运归咎于曾住班堡的罗马皇帝亨利二世（Heinrich II, 973-1024)，说他因为没有孩子，就把整个镇的居民当作自己的孩子，在天堂里保佑着城市。镇上有两座相邻的大主教行宫，旧宫殿（16-17世纪）和新宫殿（17世纪以后），新宫殿有个种着4500支玫瑰的玫瑰园，从那里可以俯览整个城市，可惜我们去的五月好像错过了花期。镇上有许多小桥和傍水的建筑，景色秀丽优雅。噢波瑞（Obere）桥边有一个古建筑有个别出心裁的建筑师，为了扬名，他在墙外的壁画上加了一个凸出的立体雕塑，是他自己的腿。这好像是当时艺术家和建筑师的风气，很有点当今社会那种费尽心机的创意。
班堡还是普鲁士时代的幻想小说家阿玛地斯·霍夫曼（Amadaus Hoffmann）的居处，在大学英语课上阅读讨论过他的书的儿子听说有他的住处，奔跑着赶去找到那个地方，差点错过了我们的接送大巴。这次旅途上就有船上的一对游客错过了大巴，紧急打电话到船上，但是船不能等，最后他们坐了出租车紧赶慢赶追到前方，游船特地停靠才把他们接了回来。
班堡有名之处除了那段不光彩的“猎巫”历史，还有比较正面的“德国啤酒首都”的称号。本地有一种“烟味”啤酒，到处有宣传，船上有的游客试了，说的确是一股烟灰缸味。斑堡还有一段共产主义姻缘，那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班堡所在的巴伐利亚州（英语Bavaria；德语Bayern，拜恩）被共产主义者起义占领，州政府被迫从慕尼黑迁移到班堡，两年后共产运动失败后才搬回去。班堡也是巴伐利亚的军事要地，美国最后的二战占领军直到2014年才离开。
在纽伦堡我们由导游带着在旅游车上见识了当年希特勒搞纳粹集会的飞行艇的飞降场和体育馆，后者现在已经有点荒芜了，但是绝不表明它哪一天不会再复活。我们还经过纽伦堡豪华整洁鲜花簇簇的中央墓地，国际审判法庭，然后去了目的地，城中高处的纽伦堡城堡（Nuremberg Castle）里的帝国城堡（Kaiserburg）部分，那是罗马皇帝周游列国时落脚的地方。古罗马帝国是个松散的王国联盟，它的皇帝比较辛苦，没有自己的皇城或军队，他的工作就是四处周游联络感情，动员各大公国捐款捐人（军队）之类，他在各地有自己的行宫。这座行宫城堡是1027–1125年间造的，有一个很高的的园塔，皇帝不在的时候就做消防瞭望塔，哪个方向着了火就从那窗口支出旗来，敲响大钟，居民们就抬上水桶往那奔。城堡里还有一口井，藏在一座堡状建筑里严加防范，那时贵族的水井常常这样戒备森严，怕人下毒。二战中这个城堡和纽伦堡市一样在空袭下损毁很大，战后用了30年才修复。
纽伦堡的中心有缅茵河（Main）的支流伦尼兹河（Regnitz）经过，那里有个大广场，傍着古桥流水，精致的喷泉和雕塑，鹅卵石铺设的广场道路，广场边是古老的圣母院大教堂（Frauenkirche），很有一番中世纪的情调和优雅。圣母院建于1352-1362年，中午12点整敲钟时，广场上的游人聚在下面观望楼顶自鸣钟内的机械小人出来奏乐行礼报时，精巧独特又有趣。
我们走过的这三个城市在历史上都属于弗兰可尼亚（英语Franconia，德语叫Franken，弗朗肯）地区，是巴伐利亚州的一部分。弗兰可尼亚人是德国民族6大分支中的一支，有自己的方言，是一个很自豪的民族。我们的导游中有一位是弗兰可尼亚人，说她的“国人”对外都自称弗兰可尼亚人，而不是德国人。
弗兰可尼亚人，德国人，老缅茵桥上那些饮酒的人们，物理学家伦琴，瑞典大军，那些死去的“巫婆”男孩、姑娘、3个孩子的母亲、市场上的4个陌生人……
晚风为谁叩帘拢？
M.D. 2018-08-19，08-21，08-26 初稿，小改停笔于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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