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肯定我是有梦想的人

看她不耐烦的提起包要走,我赶紧起身送她到门口,心想快走吧,好让我自在点。

“有病了自己去看,一天那样不难受么”.

不料她又回过头冲我说,我不自然的摆动双臂做小幅度前后运动,低着头,讪讪地说“噢,噢,知道了,你是坐出租回去吗”。她并没有应我,“碰”的关上防盗门下楼去了。

她是我的女儿,我已是迟暮之人。

转过身,我把客厅亮如白昼的大灯赶紧关了,太刺眼也太浪费电。摸索着桌上她留下来的500块钱,想起她放钱的神态,我真的不想拿,可谁又会跟钱过不去呢。

趿拉着自己缝制的棉拖鞋,从早上五点到晚上七点,在这个房间里,我陀螺似的来回走动着,我腿真的很疼了。

我今年已经70多岁了,但还不能想躺下就躺下。我得出去锻炼以使我的身体保持能动状态,我知道,我要是倒下了,这个家就完了。

我喜欢走在暗夜里,走在熟悉的无人的小区,这样,我会非常自然。我半张着嘴,摆动双臂,尽量让步子快一点,这是一天内唯一属于我自己的时间,虽然腿很沉,可我还能走,这已是很好的了。

摸索着装好钥匙,我使劲敲亮楼道的灯,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打开防盗门,嗯,外面的空气真好,我抬头朝黑夜笑了一下。

象小时候,站在我父亲面前,对着他笑一样。我的老伴,那个压制我一生的男人,这会已躺在床上睡觉了。

他的一天结束了,我的一天才开始。

我尽挑灯光灰暗的路走,我不怕黑,这条路天天走,我闭着眼都不会走错。

凉亭到了,我慢慢移步过去,如往常一样,坐下来,这会亭子属于我一个人,我想怎么坐就怎么坐,我把腿放肆地摆到长椅上,我不脱鞋,我今天是穿戴整齐出来的。

要知道,以前有好几次,我都是急切打开门,以我最快的速度逃离出来的,我来不及穿外套、拿钥匙,虽然以我的年龄我是应该穿件厚外套、理理头发、悠闲自然地出入家门,但有几次,我真来不及,我穿着拖鞋、凌乱着头发、没穿外套就仓皇下楼了。

只要出了门,他就追不上我。因为他走不动路,除了他含混不清的叫骂声令我无地自容外,我还害怕他手里挥舞着的菜刀。

可外面真冷,我躲在凉亭里,等他消气后,我再回去,这个过程得三个小时后。我也曾经在电话亭给我女儿打电话,诉说我的窘境,我女儿嫌我窝囊,让我跟他对着干,可我不能跟他一般见识,我的父亲是高中校长,虽说我是“黑五类”子女,但父亲很开明,由着我读到了高中,我能写信、有思想但就是不会骂人,当我听到他高声叫骂“你妈个X”,我很想回骂他,但我骂不出来。

我儿子还小,除了唉声叹气,没有别的办法。

我背靠着圆圆的柱子,象靠着我父亲的背脊一样踏实,这会呀,不会再有人指挥我:

“去给我倒杯水来”、“去给我削个苹果”、“去把电视开开”、“去找我的线衣线裤”,我也是70多岁的人了,况且我腰上还有三块粉碎性骨折的腰椎骨,我走多了,腰很疼,我知道跟谁说谁也不会仔细听。儿女上班都忙,我不能拖累他们。

我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从来不跟我亲近,自从上次在地铁站,面对满眼的人流,我紧张试图紧抓她的手臂,被她厌恶的甩开后,我再也不想跟她有什么亲近的动作。

儿子个头一般,好不容易找了个媳妇,一年只回来一次,最多住三天,就要回去上班,每年只给我500块钱。

我孙子是我从月子里一人带到一岁多的,我打心眼里喜欢,我得给孙子300块压岁钱。我总是恨不能把最好吃的都给孙子,但孙子不喜欢,说这个是垃圾食品,那个是膨化食品,这个饮料不能喝,他怎么懂那么多呢。管他呢,我看别人小孩都吃这些,我就买上,每次只买一袋,他总会忍不住吃一些的。

儿媳妇在刚生下我孙子3个月时,跟儿子闹矛盾,硬生生把奶断了,跑回娘家。害得孙子只能吃奶粉,奶粉真贵,我气的说她,你没工作,孩子吃奶粉要花多少钱呢,结果,她反过来呛我,“你不是也没有工作么,你不是也靠别人来养活么”,我那个气哟,我忍了,我老了,我不想给儿子添麻烦。

儿子跟我性格真象,我喜欢跟儿子在厨房做饭,给儿子打个下手,看着儿子娴熟的掂勺抄菜,我就想笑,虽说男人这样没出息,但起码饿不着自己。我喜欢跟儿子逛街,儿子跟我一样,把钱捏的很紧,不乱花钱,我想,等老伴走了,我得跟儿子过,我不怕儿媳妇。

我的女儿今年也40多岁了,就是脾气不好。都怪我的外孙,学习不争气。上回,我哭着对我外孙说,“你好歹把学习抓紧点,你把你妈气死了,看谁管你,我是真心疼我女儿”,外孙一脸不屑。外孙刚生下时,我还年轻,我全力以赴照顾他,每天晚上,我把他放到我头顶的位置,怕他有动静我听不见,真是短短的一点小人儿啊;小时候,我给他喂饭,拉他小手转,那时候他多听话呀。外孙小学时写作文,会经常写到“我是我外婆从月子里一直带大的”,我很欣慰他能这么写,至少,我的辛苦有人知道。我女儿很惯外孙,上贵族学校,穿名牌、一年的学费都是几万几万的交。我知道,生这个外孙时,不容易,女儿四个月都没有下床,伤口总长不住,要喂奶,长住了又撕开,我看着都心疼。我想起我生她时,也是同样的裂肉撕心,我能理解。看着女儿为外孙的学习煎熬、奔波、唉声叹气,我真是恨外孙。

想起50多年前,我上初中,每天披星戴月要走15里路,学习半天,劳动半天,虽然我年龄小但我一直超额完成农业任务,来例假,血染裤子是经常的事。比我大点的同学,会偷着拿把豆子,塞点棉花,我从来不干,我们家里姊妹5个,我是老大,我不能给弟妹做坏的榜样。

很奇怪,一坐到凉亭里,就会想起以前的事。眼下,家里老伴还要我照顾,儿女要上班、要还房贷,我不能倒下,我不能给儿女添麻烦。

再走几分钟就会到河边,这个小区唯一的好处就是这条河了。晚上,站在上面看,河堤路上人影绰绰,有老两口,小两口,也有如我女儿般的中年两口子,他们都不吵架,很和谐。假如50年前,我跟林结婚了,我现在肯定也很幸福。

每当我老伴用尽力气撕哑着骂我的时候,我一边担心着楼上楼下的邻居听见笑话我,一边想,假如林在,他会狠狠教训我老伴,让他不要这样对我,毕竟,我对林家是有恩情的。

在我的家乡,女孩子到了15岁就订亲。我也不例外。林跟我是一个村上的,上小学、初中都是一个班,我那时一点都不糊涂,我对父亲说,我喜欢他。后来我们订亲了。林偶尔会来我们家干活,我去给自留地拔草时,会先去给林家拔完,我干活一点都不吝惜,我想我早晚是他家的媳妇,况且在农村,都是这样的理所当然,没人觉得不正常。18岁时,林当兵走了。那个年代,当兵真的是一条极好的出路。我盼着他在部队好好干,能接我出去,我可不想在农村呆一辈子。林一当兵就是5年,5年间,每年我都帮他们家春耕秋收,还修起了房子。24岁那年,我被退婚了。原因是林要提干,部队政审,我是黑五类子女,不能当干部军属。在农村,24岁如此大龄又被退婚,无疑是天大的耻辱,我们家里人因我都抬不起头。几年来,我辛辛苦苦给自己一针一线置备的嫁妆,都陆续分送给两个妹妹结婚用了。于是,我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再找一个当兵的。

又过了一年,在经人介绍见过一次面后,我嫁给了我现在的老伴,因他是当兵的,主要还因为他是外省的,我再也不愿意面对我村上的人,我想离他们远远的。就这样我离开了家乡。林最后一封信来自新疆奎屯,至今,我还时不时会听一耳朵奎屯的天气预报。

婚后,我独自在婆家生活。丈夫转业被分配至外省上班。由于我识字,在乡村当上了民办教师。这一干就是15年。15年间,我每年都要跟探亲回家的丈夫打架,我是有知识的女人,不爱家长里短,无奈我的婆婆总是在他儿子跟前说我不孝,偷吃东西,我一边哭,一边在家里粮食柜里,衣服里、棉花套子里掏出早已长毛的糕点或是烧饼,我怎么会偷吃,这些东西都是我买给婆婆的,她怕我吃,就藏起来,过后又会忘掉。一年一年打架,打掉了感情,打掉了我的自尊,我再也不想据理力争了,我再不想打架了,我父亲教给我的道理我都用不上,我学会了跑。

在农村虽说打架很平常,但是我非常伤心,我不想回娘家招人笑话我,也不愿去别人家躲。我会一个人跑到村外坟场,他们谁也想不到我会藏到这,我用手在坟堆上刨一个坑,把头枕进去,望着满天的星光,我会思念我的父亲,我父亲经常会对我说,要自力更生,可我真委屈,哭着哭着我就睡着了。

天亮了,我擦擦眼睛,装作若无其事的回家,孩子还等着我,我还得给学生上课,没有人会问我,昨晚上哪了。

后来,婆婆去世了。我独自带着两个孩子一边教书,一边种地。现在回想起来,我确实对不起孩子。我一边上课,一边还要放学后赶紧去地里侍弄,有时晚上还要扛着铁锹排队浇地,要跟男人一样去犁地、磨地、播下种子,总是在青黄不接的季节,暗自盘算着粮食能吃到哪一天,两个孩子跟着我也是胆惊受怕,总是小心问我,“妈妈,咱们还有钱吗”;“妈妈,咱们还有粮食么”;有时,要出去交公粮、交棉花,无奈会把两个孩子强行锁到家里,我没办法,孩子们经常不能按时吃上饭,饭也是我胡凑和的,怎么简单怎么来,我是真的顾不上。

孩子们小时候都不嫌弃,但现在,他们都嫌我做的饭不好吃,嫌我不动脑子,做饭调料胡放一起,我也真不知道该给现在的儿女吃什么饭。每次他们一回来吃饭,我就很紧张,要提前几个小时准备,但他们还是不满意。

儿女一说我时,我总是装作自然地前后摆动双臂,来掩饰我内心的不安。有时,想起他们一人一句说我,我就忍不住哭一阵。

我在45岁时,终于不教书了,为了儿女有更好的学业,我卖了老家的房子,转了户口,来到丈夫的单位,一家人终于在一起了。可我没有工作,也没地可种,钱是真紧,月月算计着花,有一个月,我看袜子好看,没忍住买了两双,结果没买面粉的钱了,丈夫让我吃袜子,我特别委屈。

我不明白,我活了70多岁了,我还是没有我这个年龄人应有的气势,我似乎没有自我。到超市买东西,我总是顺着拿,不会大大方方的挑检,我想,既然摆到这,总得有人去买回去吧。

买东西,也总是小心翼翼,客客气气,不会讨价还价。女儿总笑话我,买的土豆坑坑洼洼;买的黄瓜太弯,既不好切,也不好洗,我不怕麻烦。可女儿说,同样的价钱,你为什么不挑好点的拿呢,是呀,女儿说得对,下次吧,下次我一定挑大点的拿。

社区办的老年大学,学费很便宜,我特别想去上,虽说是老年大学,但上大学一直是我父亲对我的愿望。但我实在看不惯里面那些牛气冲天、说话很张扬的女人,一样的都是家属,一点都不知道收敛,她们走到路上总是趾高气扬,大声喧哗,我不愿与她们面对面走过,能绕着走就多绕点路,能不打招呼就不打招呼。

10年前,老伴得了脑中风,半个身子不利索了,路也走的艰难,但他的爆戾脾气一点也没变。他经常在晚上四五点起床,影响我休息,可他不管,总是为一点小事,让我说个明白,让我承认我错了,我有时不想承认,他就用拐杖捅我,敲桌子,摔杯子,外面邻居见我面总说我,你们家大清早就吵得人不能休息,我真得很无地自容。忙着跟人陪不是,说家里有个病人,请多谅解。

老伴惯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滚出去”,可我往哪滚,我父母都去世了,家也没有了,这就是我的家,我哪也不去,我不能再离婚,我死也不离婚。

在柜子的底层,我压着好多我年轻时买的纱巾,有很多条,我当民办教师时,一年中都有进修的时间,那是我最快乐的时间,我骑着自行车,前面坐着儿子,后面捎着我女儿,我一边上课,一边批卷子,下课后,跟女儿儿子就睡在打了地铺的教室里,那时拖儿带女的女老师很多,大家在一起很热闹。我的女儿总是语出惊人,她会对着满脸雀斑的同事说,“阿姨,你脸上为什么那么多蝇子屎”;“妈妈,我不想吃陈馍(过期馒头)我想吃轻馍”,我女儿是我的骄傲,因为她漂亮。

再过几天天气就暖和了,我该染染头发了,我从来没去过理发店染头发,我能自己染,从小,我都不愿麻烦别人。

我从来没想过不侍候我老伴,我觉得我既然嫁给了他,我就得履行我的本份,我会无怨无悔去侍候他,我跟他不计较。

这会,我突然很想躺下去,我累了,想休息。我看见了我父亲在对我笑,我喊了一声“爸爸”,爸爸对我说,老大,你一直是爸爸的好孩子。不,爸爸,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想跟你去,我努力伸出手去抓爸爸的手。

邻居修自行车的老张走过来说,“你这个婆娘人不错,你那老汉可不怎么地”。是的,我心里知道我从小就人不错,可有时,我也不敢确定。

我的儿女过来了,她俩在哭喊,不要哭,妈妈无用,一直给你们帮不上什么忙,你俩好好生活下去,把孩子都带好。

我又想到我年轻时,学生围着我喊着,“张老师、张老师”,孩子们那么崇拜我,我是那么年轻,那么有活力。我看见林站在我对面,我穿着我那件最时髦的短大衣,挽着我的父亲,我笑的很开心,我以为我的生活会很美好。

可我又分明听到了一群人的嘈杂声,说是要打120叫救呼车,是要救谁,离我这么近,是救我吧,我不能确定。我从来不想成为被关注的的焦点。我想前后摆动我的双臂,来掩饰下,但胳膊懒懒的一点劲也没有。

我累了,我想睡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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