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老师要嫁到镇上了。她跟大家解释说她不会再教书了,她从今以后只教一个孩子,那就是自己的小孩。
她的未婚夫的母亲搂着她说,“可不只一个小孩哟,男男女女的小孩子会好大一群哟。”
麻雀老师的未婚夫说自己可不想养那么多孩子,自己也养不起那么多孩子,“自己还养不起呢。”
未婚妻母亲掏出手绢轻轻打他,“我养你们,你们养孩子。”
我们每年都能见到麻雀老师的未婚夫。他的未婚夫才华横溢,会客串我们的音乐和舞蹈老师。他每次来村里看麻雀老师都会带来一个会发光的球。把球挂在电扇上,插上电源,就会让整个教室都闪闪发光。我们便载歌载舞,好不热闹。村里的大人也会一拥而入,甩开了膀子疯狂舞蹈。校长本来不情愿一个外人如此放肆地浪费学校电源,直到看到他自己那美若天仙的妻子在色彩斑斓中张狂的舞姿后,便大力支持起来,“跳舞能提高人的思想觉悟。”
而唯有吴刚不为所动。他不喜欢这些,宁可去闹鬼医院打球,“镇子上,城市里,这种地方无处不在。我爸和那阿姨就是那么认识的?”
“我就是你爸。”
“那糟老头子和那阿姨就是那么认识的。”
“多有趣的地方。我这辈子除了彩虹,没见过这般多姿多彩的光。”
“是啊,这种地方是一些人的天堂,就毕竟是另一些人的地狱。”
我已经习惯了从他口中听出这般糊里糊涂的话,我只搭着腔,“是啊,麻雀老实说,能量是守恒的。”
麻雀老师临走前,请全班同学去她家吃饭。她褪去身上常年的棉布格子衣,换上了黑底黄花的长裙。她的鞋跟高极了,在教室里戳出一串串的坑。我们就长着嘴、不可思议地按着那些坑跟在她屁股后面走着。我们走出教室,穿过街道,来到她家。一向毫无生机的麻雀老师突然变得耀眼起来。她的曲线真美。我不懂只有女人才会有这种曲线,我也不知道扁豆以后会不会有,但是我喜欢她摇摆的腰肢。我小跑过去,戳着她身上最细的地方,“为什么这里凹下去?”,又指着她身上最鼓的地方,“为什么这里突出来?”
她笑着抱我起来。她什么都不说,一脸新鲜地笑着。那不是老师的笑,不是慈母的笑,那是一个女人的笑。她抱我在怀里,不是因为我是学生,不是因为我是孩子,而是因为我是一个男人,一个刚刚对她的身体表现出求知欲的男人。
她为我们做了饼,但是手艺糟糕透了。馅全都漏在外面,饼皮也没有层层叠叠,像是扯饼子。
麻雀老师的母亲脸上挂不住,“你这是做的什么呀,去人家家怎么伺候老公。这个饼能卷什么?这个馅黏黏糊糊的。”
“不懂了吧,这是披萨饼。镇上的人都吃这个,配着可乐。”,麻雀老师娇滴滴地方用手指钳起一片,优雅地翘起嘴唇用牙齿撕下一块,“这个黏黏的,是芝士,外国才有的。”
学生们都开始惊叹,外国是什么,外国人不吃米不吃面,吃黏黏的东西吗。我问吴刚,你去过外国吗?吴刚说,“我去过,外国就是卖披萨饼的店而已。”
我们一人一块,努力地把那黏黏的、咸香的芝士拉长,拉得比手臂还长。我们还叼着披萨饼,让彼此帮忙拉丝。好长好长的丝都能拉出来,那是阿伯的拔丝白薯永远企及不了的长度。
麻雀老师的母亲不开心了。她象征性地咬了口饼,便扔给了家里的狗。那狗左闻闻右闻闻也不感兴趣。她母亲说,“别以为吃点洋玩意就了不得了。你看你这身打扮,要遭到诅咒的。不就是嫁到镇里吗,嫁到镇里我该教训你还是教训你。”
吴刚用肩膀拱供我,“你看,一个人去了天堂,另一个人就要下地狱。”
麻雀老师终究还是走了。村里没来婚车,也没有敲锣打鼓。人们说她穿着白婚纱,去了一个叫做教堂的地方结的婚。我很遗憾,因为我给她准备了一份礼物,看样子没机会送给她了。那是一张画,画上是两匹斑马。
麻雀老师走后,村里来了一个洋女人来给我们教书。我们称她为猎豹老师。因为她的眼瞳琥珀色,闪烁着野心的光辉。她的头发也是黄黑交加,细短,却扎实地在头皮蓬勃生长。我总指着她说:“嘿,豹子。”,她便张牙舞爪地用那马桶刷样的头发扫我的脸颊。
猎豹老师浑身肌肉,常常穿个背心在村里走来走去。要是别人家的女人穿着背心早就会被村里的恶妇讽刺死了,可是大家都知道这个女人不一样。她和我们不一样,非常非常不一样。这种区别不仅流淌于她浓厚的汗毛、怪里怪气的中文,和黄色的眼睛,更在于她的气场。她虽然笑眯眯的,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她惹不起。不仅是因为她是外国人所以惹不起,而是她因为她笑容里有一股子令人发奋的狠劲。这狠劲不可怕,但像面镜子,专门照丑恶,若是有人对抗了这狠劲,那她不管输赢总会觉得自己丑恶。
猎豹老师像一头真正的猎豹样整日漫山遍野地奔跑。一下课,她会在操场勤奋地练上十分钟的仰卧起坐、俯卧撑和引体向上。我也会陪伴着她打一套金鸡独立的拳。她喜欢我,我是知道的。她叫我汉姆,说我是个有才华的孩子。
猎豹老师的课令人眼花缭乱。她喜欢剪纸,啊不,她喜欢剪树叶,剪花,有时候还会把鸡毛剪成箭尾的形状。她喜欢让大家自己制作戏服来表演话剧,然后每个人都有同样字数的台词,幕后工作者总能获得更响亮的掌声。
我们不用再背书,但是却必须要发言。后来校长说,不背书的话这些孩子永远考不上中学,离开不了村庄了。猎豹老师反驳,她当初选择我们学校,就是因为我们这里暂时还没有教学的条条框框,这些孩子的未来不以地域和居住环境更改,这里孩子人生最璀璨的一点就是无限可能性。她说,“他们就像蒲公英,可以飘向任何地方。他们是世界的过客,世界也是他们的过客。不要给他们设定终点,他们就会走得更远。”
但是班上几个非常擅长背书的小孩子开始闷闷不乐。他们唱歌五音不全、做操绵软无力、上台畏首畏尾、做题头脑混沌,唯有背书能出口成章、光芒四射。注意到这些人,她便重新让我们背书,但是背不出来没关系,你也可以编。编得好,那就能加分,加分够了,那就能换礼物。礼物倒也不新奇,一只笔,一块橡皮,一个老师让你骑在脖子上作俯卧撑的机会,都可以。
有一次,我背一首叫做《一去二三里》的诗。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
后面两句是“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可是我太想骑在她脖子上了,于是我假装忘记,假装灵机一动地背出了前一夜和扁豆一起琢磨出来的诗句,“煎饼六七件,八九十蛋花。诗名,早饭。”
猎豹老师仰天大笑。看到她笑了,同学们都陆陆续续地放开了笑。后来她背着我做了五个俯卧撑,我又让扁豆骑在她脖子上体验了五个俯卧撑。
我们真的很喜欢猎豹老师。有时候我甚至觉得麻雀老师的离去是我人生中一个阶段的逝去。从规矩中求生存,到无知中开天辟地。
吴刚也很喜欢猎豹老师,“可惜了。”,他总是说,“他要是个男的,谁也拦不住她的球。”
可是有一次,还是出了意外。那是第二年的圣诞节前夕,那时候我们都十岁了,吴刚十二岁了。猎豹老师说山上有叫圣诞树的东西,她要抗回来给大家举办一个真正的圣诞节。可是她一周都没有回来。
“是不是被狼吃了?”,有的孩子问。
“是不是迷路了?”,有的孩子问。
大人也议论纷纷,“是不是受不了这里的生活跑走了?”,“是不是腿摔折了?”
没人知道这山上有什么珍奇异兽,因为谁也没斗胆上过那山。可是人没了,总得去找找。于是大人们轮番去山上寻找。小孩子也抹着泪四处找。我是最积极的一个,因为我真的很想念猎豹老师。她失踪前一天还说要送我圣诞礼物。那是她去非洲旅行买的礼物,决定送给天使的。
人们在山上手电扫着,慢吞吞地前进。可是我可等不了。我把当周的饭钱全用来买大功率手电筒和电池。我一个人把手电绑脑门上,发现这样的话光是向上的。于是我让扁豆把手电绑在我肩膀上,这样光就向前了。这个发明解放了我的双手,这样我就能帮助自己穿越更多石头缝、和树洞。我明白,猎豹老师失踪一周,绝不是件简单的事情。要是想找到她,就要有更大的野心,当日来回的里程范围是绝对无法定位到她的。
于是我住在山上,吃在山上。我不舍得吃那些山鸡和老鼠,虽然我总能靠着自己的投篮技巧用石头砸昏他们。我只能吃草、树叶。我不敢吃浆果,因为我记得小时候扁豆给我讲过一个荒野求生的故事,那个历尽千辛万苦穿越亚马逊丛林的非洲小女孩最后因为好奇吃了黑色的浆果,去世了;潘神的迷宫里,那女孩也是因为享用饕餮失去自由;就连麻雀老师也是因为披萨饼而失去母亲的。所以我时刻提醒自己,一心向前,别留念那些花花草草,活下来就好。
活下来就好。别管什么白雪茫茫。
我那样走着、跳着、一日日地活着。我从没有感觉离扁豆那么远,离吴刚那么远,离爹娘那么远。这种远不止是距离,而是心灵上的疏远。我心里充斥对于下座山的期待,开始逐渐失去了对过往生活的思念。
在这林子里,这数百年历史或者数万年历史的原始森林里,时间流逝得缓慢而又稳健。每一年都会有年轻的鹿被年轻的狼追杀,每一年都有年轻的狮子称王,可能不总是同一群动物,但这对森林来说并无干系。就像人体生存的细胞淘汰,都是有生理机制决定。
我就像这巨大机体中的一颗小细胞,很有才华、却也憨厚可爱的那种,按部就班地在这机体里的血管中像模像样地移动着。我前进、停止或者回家,都是森林机体运转的后果。如果山想让我回家,自然就会在我面前掰开一个逾越不了的山谷悬崖,山想让我前进,自然会让河流冲走我来时脚印,如果山想让我留下,那它自然也会给我长出一个温暖的树洞,再派来一个甘心迷路的姑娘。
日月轮回了七个来回,我也在这森林里走了整整七天。我沉默了整整七天,整个大脑却像在春天的暖流中贪婪地游动。直到有一天,我的到来引发了森林更深处的另一番骚动。我停下脚步,大山啊,森林啊,你是要派条狼来吃掉我,还是派个姑娘来陪伴我呢。树丛后面,是猎豹老师那熟悉的洋腔调,“Shit, who is there?”
Shit?我听过这个词,啊,这是臭臭的意思。
我大喊:“Shit!Shit!”
猎豹老师这才将信将疑地拨开眼前的树叶,让自己整张脸暴露出来。她看到我,惊喜得冲出树丛,却不得不一瘸一拐地向我奔来,“我死了吗,这是天使来接我了吗?”
她把我架在脖子上,虽然脚受伤了,还是勉强做了一个俯卧撑,在气喘吁吁地趴在地上。这是我最喜欢的游戏。我总是尝试着编出各种诗来换得这种奖励。
“我快到家了吗,我看到你了,就说明我快到家了!我要吃红烧肉,我要吃蛋炒饭!”,猎豹老师双手将我托举得高高的,像是一场天祭。
可是我不得不告诉她,“我走了七天才找到你。我们离家很远很远。”
“可是我很饿。我不觉得我还能走回去。你还记得来时的路吗?”
“我不知道。我没走过回头路。”
“那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找你的时候,已经忘记要找你这件事了。老师,你怎么了?”
“我想找到最漂亮的那棵树给你们,就一直走。最后受伤了,依旧一直走。我觉得我没有走很远,可是没想到没有人能找到我。”
“树呢?”
“烧了。山上冬天的晚上太冷了。小憨头,你不冷吗?”
“不冷。我们家和这里一样的。我不觉得冷。”
猎豹老师紧紧抱着我,“孩子,你要是不在,我可能就挺不住了。可是你来了,我就一定要把你送回去。这样,我就可以再走很久很久,我们一定会回去的。”
就这样,我们相互搀扶着回去了。我总是比她快那么十米,这样,我可以避免她脚步声的干扰,听到猎物的方向。我会时刻举着一块石头,把那些可爱的、四处张望的无辜生物想象成篮筐,然后狠狠抛过去。我们一路走,一路猎杀,攒到晚上,我们的猎物两只手都拿不下。杀生的事情我是从来不做的。猎豹老师也不让我看到那些小动物是怎么变成肉的。她每餐开饭前都会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晚上睡觉前也会拿出胸前的十字架放在手中摩挲一番。我问她,为什么老是摸它。猎豹老师说,“摩擦生热,取暖。”
猎豹老师跟我讲起村庄之外、小镇之外、城市之外、国家之外的那些故事。她在尼泊尔怎么帮助当地居民把手工饰品卖到其它国家换取生活费、又是怎么帮助印度妇女制造卫生巾的。她说,“我在非洲保护过很多动物。尤其是大象。当地人很喜欢猎杀大象,把他们的牙砍掉,雕刻成艺术品卖出去。”
我赶紧问,“你保护过斑马吗?”
“斑马?猎杀斑马的人不是很多。”
我悬着的心飘下来了,“这就太好了。我的爸爸妈妈就是非洲的斑马。扁豆跟我说,他们穿上了斑马服,就变成了斑马。他们去非洲寻找祖先,去要一种叫做自由的东西。这个自由究竟是什么,扁豆姑娘说她也说不清,但是有了自由,她就能变成作家,吴刚就能变成运动员,我就能无时不刻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再也不用蹲在村口了。”
“是啊,”,猎豹捧起我的脸,“有了自由,咱们就可以飞了。”
“像鸟那样?”
“比鸟还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