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我想知道,为了爱,为了梦,为了生机勃勃的奇遇,
你是否愿意象傻瓜一样冒险。
—— 达纳·左哈/伊恩·马歇尔《你为生存做些什么,我不关心》
周一下班时,樱井阿姨约我去一趟医院。她是我小时候住院时,照看我的护士,像是妈妈一样一直关心着我。
到医院后,她带我来到住院部的儿童休息室。地上安静地围坐着十几个孩子,男孩儿在玩汽车模型,女孩儿在搭积木或是画画,还有的抱着毛绒玩具坐在角落的沙发上。我小时候也是这样,比起苍白无聊的病房,更愿意待在有同龄人陪伴的休息室。
“有父母亲能来看看的孩子还好,”樱井阿姨解释道,“有些父母因为工作或是还得照顾下面的弟妹,待得并不久,所以有些孩子吃完晚饭就得一个人了。小雪,你小时候也是这样吧。”
“嗯。”因为爸爸是刑警,平时陪我的时间很少。但我的情况还好,住院的时候,白天有俊介陪着,晚上有樱井阿姨照顾,所以我并不孤单。
“因此才想让你来陪陪他们,一个礼拜来一次就好。有空的时候陪他们玩一天。”她看出了我脸上的犹豫,又说道,“当然不勉强你的。”
“不麻烦的。只是,我能做好吗?”我没怎么和小孩儿打过交道,并不知道如何和他们相处。
“当然可以。”樱井阿姨鼓励地握住我的手,“你是这些孩子们的前辈哦。有着同样想快点好起来和活下去的心情。你的话,一定比谁都更了解他们。”
我看着他们小小的安静的身影,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个周末,按照潜水学校的课程安排,该到真正的海边试潜了。一大早,夏生开车来接我后,天却突然开始下雨。一路上雨越下越大,潜水学校也临时打来电话通知,推迟了课程。我们当天除了潜水并没有其他打算,况且周末出门了也不太想立刻回去,便去街边的一家餐厅等雨停。
头顶的吊扇灯无声地旋转着,我小声地哼着歌,看着坐在对面的夏生。他单手撑头,面无表情目不转睛地望着落地窗外的漂泊大雨,一言不发,和平常啰啰嗦嗦的模样相去甚远。
“早上还大太阳呢,”我试图打开话匣,“是不是,不去大海就不好玩?”
他没有理我,甚至没有动。
“怎么了?”我问道。他还是一动不动。
“石头剪刀布,看那边!”我伸出手在他视线前向左指,他果真顺着方向看了过去。照理说,猜拳的输家应该看赢家所指的不同方向,他下意识地看手势做动作,想来猜拳肯定特别弱。不过笨雕像终于动了,而且表情呆呆的,我捂嘴笑起来。
“怎么啦?”他坐正身子,却没有微笑,眼神还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你跟平常不太一样嘛,我就想说你到底怎么了?”
他叹了口气,收回视线,端起咖啡喝了一大口。猝不及防的苦涩让他皱起了眉头,他无奈地把杯子推开,这才说道:“我妹妹她怀孕了。”
“怀孕?她多大了?”
“她还只是个高中生。可是她居然告诉我她想把孩子生下来,连我弟弟都跟我说让她生吧。”
“竟然会这样。”这种事的确让人担心。
“我现在做的工作,一方面是出于喜欢,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弟妹。我每天努力工作就是想让他们两个能读大学、短大,然后去就职,让他们不会过得比别人差。可是,知佳她……如果现在生了小孩,那她将来的人生不就完了吗?一定会过得很悲惨。”
“可能会的吧。”一定会很辛苦,并且需要承受许多压力。知佳真的想好了吗?
“对吧,谁都会这么想嘛。”他微笑了一下,“能和你说说真是太好了。”
“可是……”
“嗯?可是?”
“可是你妹妹有说想生啊。而且,如果肚子里的孩子也想活下去的话呢?”
他像是没想到我会这么说,眼神暗淡下来,“怎么连你都说这种话。”
“因为这点很重要。”毕竟这是一个关乎几个人的人生决定。
“我也不想把宝贵的生命杀死啊,可是这样最好不是吗?”他伸手端起杯子又放下,瓷器碰撞的清脆声音让我误以为他在发火。但他只是蹙着眉,无奈地叹息,“我当坏人也没关系,被怎么说我也不在乎。我身为哥哥,有要让妹妹幸福的责任。”
雨没一会儿就停了,夏生便开车送我回去。一路上,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异常认真地在开车。
“呐。”
“嗯?”他轻声应着回头看我。
“看那边!”我突然伸手向左指,他又顺着方向呆呆地看了过去。我捂嘴笑起来。
他清了几下嗓子,又板回了脸。
“啊!有虫!”我盯着他脸前的那块空气,叫道。
“诶?虫?”他微微后仰,晃了晃头。
“不要动!”我快速出手在他眼前“啪”地拍了一下,手掌相合又缩回去,“打到咯。要不要看?”
“嗯?”
我两手空空摊在他面前,他望了一眼,奇怪道:“哪有什么虫啊?”
“有的啊,”我故意凑近他,“一只叫生气的虫。”
他无奈地看着我的笑脸,继续一本正经的表情,“一点都不好笑。”
看来虽然天晴了,司机先生的心里还堆着乌云。
到了我家楼下,我去后备箱拿上自己的包,他下车擦了擦被雨水淋花的车窗。
“谢谢你送我回来。”我向他道别,他嗯了一声并没有看我。
“那个,你明天下午有没有时间?我想请你去参加一个义工活动。”我提议道。
“义工活动?”他不解地看着我。
“嗯。我之前参加过一次,就是陪住院的小孩子们玩游戏。”见他没有回绝,我从包里掏出纸和笔,“如果你有空,就来看看吧,我写地址给你。”
打开家门,厨房的油烟机开着,飘来一阵饭香,餐桌上摆了好几个盘子。我看到一个系着围裙的身影蹲在冰箱门后。
“你回来了,小雪。”樱井阿姨站起身,关上了冰箱门。“饿了吧,饭快做好了。”
爸爸平时很忙,小时候大都是樱井阿姨来帮我做饭,我跟着学,后来家里一般都是我做饭。但是我手艺有限,只会炒几种简单的家常菜和煲汤。所以樱井阿姨一个月还是会来家里一到两次,帮我做一顿丰盛的晚餐。
“麻烦你了,樱井阿姨。”我换好鞋子进门,到厨房帮着端菜。
她在餐桌上摆了三副碗筷,帮我和自己盛好饭,坐了下来。
“好久没有这样和小雪一起吃饭了。”
“以前比较常常来喔。”我默念着“我开动啦”,夹起一个虾仁。
“对啊,当主任以后就变得很忙。”
“嗯,好吃!”
“那就多吃点。”
“哦,对了。下次的义工活动,说不定还有一个人会来。”
“好啊,朋友吗?”
“嗯,对啊。”
她看着我的脸,意味深长地笑了。
周一下班后,我如约来到医院。刚给孩子们念完一个故事,夏生慢吞吞地走了进来。
“你来啦。”我站起身走过去。
他穿着黄T恤和牛仔裤,没什么表情,打量着周围道:“今天工作结束地比较早。”
“你还在生气吗?”
“没有啦。”明明还是板着脸。
我拉他坐到孩子中间,孩子们看到新鲜的面孔,都围拢过来,“哥哥”、“叔叔”地不停叫唤他。他看着跟前灿烂的笑脸略微呆愣了几秒,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我们来讲故事吧!”
“一下子就和孩子们打成一片了啊。”樱井阿姨笑着走过来。
“对啊,大家都快忘了我的存在了。”我坐在墙边的沙发上,看着他们玩。夏生让一个小女孩骑在他的脖子上,他装作机器人的样子,一步一卡地前进。其他孩子都跟在身边拍手笑着,休息室难得这么欢乐。
“这些孩子没见过什么外人,照理说应该很怕生才对啊。”樱井阿姨感叹道,“他真是个能带给人阳光的人啊。”
我看着夏生放下小女孩,其他孩子纷纷举手,踊跃地争当“骑士”。夏生挨个看着他们,无奈地笑了。
“是啊,像是夏天的海。”
樱井阿姨俯下身,小声地问我:“喜欢上他了?”
“诶?”被点破了心事,我有些懵了。
“都写在脸上咯。”樱井阿姨笑道,看到夏生走了过来,她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表示告辞。
“好累……”夏生仰躺在我身边的沙发上重重地呼吸,额上全是汗。
“辛苦啦。”我从包里拿出手帕递给他。
“大家都那么有精神真是吃了一惊。”他接过手帕,擦着额头,问道,“他们都是住院的孩子吗?”
“是啊,穿蓝格子衬衣的俊雄已经入院半年多了。橘色裙子的小京是一个礼拜前入院的,但是病情不太稳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院。其他几个孩子也是类似的情况。可是大家都在加油,希望能够早一天康复出院。”
夏生听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忽然,穿着绿色碎花睡衣的佳利走了过来,拉了拉夏生的袖口。
“怎么了啊?”
“我也想坐坐看。”
“想坐吗?真拿你没办法,来吧。”夏生立马起身,温柔地抱怨着,抱起佳利坐上自己的脖子。
“我也想,我也想。”刚刚安静下来的其他孩子又都纷纷站了起来。
“等一下,等一下好吗?”夏生轻声安抚着他们,扛着佳利向前走,“怎么样?喜欢吗?”
“嗯嗯,前进。”佳利轻轻抓着他的头发,“我想去窗户那。”
“窗户?那边吗?”夏生扶住她的双手,快步走到窗边,“好啦,你看到什么了吗?”
“看到我的家了!”佳利开心地叫道,“诶?妈妈出门了,她一定是要来看我了!”
“真厉害啊,你可以看得那么清楚啊。妈妈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呀?”
佳利没有回答,软软地趴伏下来。
“嗯?佳利?”夏生回头看了看肩头的佳利,佳利却一动不动。
“佳利!”我察觉到一丝不安,急忙跑到他们身边。夏生也立刻蹲下身,把佳利放下来,她紧闭着双眼,看来是发作了。
“樱井阿姨!快来人!”我慌忙呼救,几个医生急忙赶到,抱走了佳利。
我和夏生守在病房外,隔着窗户看着躺在病床上佳利的小小身影。
“已经不要紧了,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樱井阿姨走出病房,轻轻关上了门,“等她醒来就会没事的,不用担心。”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夏生对着樱井阿姨鞠躬道。
“不,不是你的错。”樱井阿姨连忙扶起他,摆了摆手,“这是心脏病常常会有的发作。”
“那她的情况很差吗?”
樱井阿姨转头看了看我,我默默低下了头。她轻声叹了口气,转而微笑地看着夏生说:“佳利她今天玩得很开心哦。因为父母离婚了,佳利一直没有爸爸陪,所以她今天是第一次骑在肩膀上玩。谢谢你!”
“主任,和佳利的妈妈联系上了。”一个护士走来,握着电话。
“我现在就来。”樱井阿姨急忙向我们道别离开。
夏生转身继续看着佳利,喃喃道:“会好的吧?”
我带他离开病房,坐到大厅的休息椅上。
“我也不知道。”
“嗯?”
“佳利明年就要上小学了,她很期待能背着书包去上学。所以,至少要让她能撑到……”
“情况有那么糟糕吗?这么说,她连上小学都很难吗?”
我看着自己的脚面,没有说话。
“怎么会,她还那么小。”
“想活下去,可是偏偏撑不了的孩子也很多……”我想起一些我住院时同病房的孩子。他们来来走走,每离开一个,俊介总跟我说是回家了。直到有一次,一位母亲收拾着衣物突然嚎啕大哭。自那之后,我再也不多问,再也不敢想了。
我看着夏生,努力微笑道:“我觉得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就是生命,能够活着,没什么能比这更幸福的了。”
这时,一名护士跑来通知我们说佳利醒了,夏生跟着她跑向病房。房间里,佳利笑着向夏生挥着手。夏生靠在窗前,也举起左手挥了挥,同时默默地,握紧了右手。
那天夏生来时情绪很低落,本来和孩子的玩乐让他一时忘了烦恼,结果离开时更加心事重重。他是痛他人之所痛的那种人,也许带他来医院陪孩子们玩是我弄巧成拙了。而且,在这之后,我更加不能告诉他我的病情,不然他又会主动承受更多。
周二一早,夏生打来电话,约我下班后一起去医院。刚挂完电话,俊介又打来说下班后到医院有事要谈。
“医院的患者要作为脏器移植的实际演练和医生一起去美国,你也在候补名单。”我和俊介坐在医院一楼的大厅沙发上,他递过来一份文件。
“是吗。”我接过文件,却不是很想看内容。
“我觉得这是很好的机会,因为自费去的话是很花钱的,而且自己想去的话也很困难。但是和医院的医疗团一起去的话是医院出钱的。”俊介听起来很是支持这个计划。
“可是我最近并没有不舒服……”
“预定时间在今年的夏天。”俊介像是知道我不会想去,打断了我的话。
“我现在有想做的事,所以这次……”
“你总是这么说,到时候发作起来的话怎么办?”他不理解我的拒绝,又坐近了一些,“我会和你一起去的。”
“俊介……”
他直视我的眼睛,“我上次和你说过的,你的身边如果有一位优秀的医生的话,那你就会是幸运的那个人。”他的眼神毋庸置疑,“小雪,一起去美国吧。”
“可……”
“和我一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