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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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三木

阿三有事要办,开着电动车去找人,路遇同村长辈,打了个招呼,便坐到他们桌上一块喝茶谈天,扯扯旧事打发时间。

“阿三毕业了没,咱村这么多年出第一个大学生,值得骄傲啊。”十爷抱着孙女,悠悠放下一杯素茶,眼睛眯了眯,老态的皱纹在正午中特别明显。

“什么大学生不大学生的,挣得到钱才是最重要。”未来得及把凳子做暖,看到十八叔要煮茶,阿三连忙帮手摆好塑料杯,等着给几位大哥长辈们倒茶。

阳光正好,时光灿烂,十二爷吸了一口水烟,咕噜咕噜地喝了一大罐:“阿三你要好好工作,先稳定了,不要看着哪家钱多就跳过去,你的平台是非常好的,知不知道。”竹筒被发暗的烟灰一烫,又积了几丝年月的黑白,就像古老的故事,尤显珍惜。

“嗯嗯,我本来就没有跳槽的打算,懒得去找。”阿三道。

“哎——这就对了,话说我们寨子好久都没有出过大学生,上一个大学生还是六十多年前的八公,想想当年的八公,真的特别威风。”十八叔按下热水壶的电源,说到八公的时候,长了几条皱纹的眼睛都放亮了,仿佛那个光宗耀祖的人就是他一样。

“可能所有的气运都被八公夺走了,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出过一个大学生,他的才学在方圆几十里无人能及的,唯一一个在北京大学读过书的大文人呐,你们还记得当年对对子的事吗?”说到情动处,十二爷又咕噜咕噜的吸了一口水烟,吊足阿三的胃口。

“怎么不记得呢,当时这事情闹得可大了。”想起当年的情景,十爷很激动,想将当年的事全部讲出去,他的孙女恰时哭着在闹,慌得他赶紧哄孙女。

长长地吸了一大口水烟,水泡声咕噜咕噜地响了很久,十二爷眯着眼睛踩灭了了烟头,才悠悠地把六十多年前的故事交代给阿三及另外的几个后辈:“当时一个我也不清楚是什么级别的大文豪在栏马镇出了上联,开始舞着狮子,敲着大鼓,沿着那条大公路一路向着现在的广西方向走过去,浩浩荡荡几千上万人跟着,路过之处,无一人可对出下联,队伍就沿着公路到下一处,而没有对出的人群都想看看最后谁对出了下联,纷纷的加入这个队伍,于是公路的人越来越多,整整一里长,都是人,带头的是舞者狮子敲着大鼓的队伍,还有两米长高高挂着的上联以及高高长长的大红空白纸。到了我们熔炉,八公守在公路,远远看到上联,想了一下,哎——就对出了下联……”

自明朝洪武九年(1376年)怀集改隶广西梧州府后,就不受广东管辖,直到新中国成立后,1952年3月才重新划到广东省,但是很多人的身份证上面还是保留有广西省梧州府的开头。

梧州府有一个熔炉村,村里有一个李姓地主,家是一座三巷一堂的泥墙黑瓦大院子,院子后面是一条向南的溪流,宽有两米,家中千亩水田靠着这一条溪流灌种,养活了周边租田的几百户同族兄弟。

八公太游学归来,坐着瘸腿老毛驴,领着挑书小童子,路过鱼塘小泥路,向着泥墙黑瓦大院子归去——他真的是学成归来,西洋眼镜里装着满伦诗书,年轻,帅气,意气风发。

“老爷,少爷回来了。”大院子里,李老爷看着老了的番石榴掉下一片片叶,灰白头发在夕阳下染了一层红。

乱世刚止,新中国成立后,学成的儿子应该可以大展身手,带着笑意,李老爷嘴角边的皱纹溢满了欣慰:“快快,准备少爷最爱的烧鸡,为他接风洗尘。”

“听说了吗,咱们村里来了一个陌生人,跟着村尾的无赖一起厮混,还给他带吃的带喝的,准没干什么好事。”院子角落,扫地下人与守门下人在偷懒对话,恰好被老爷捉到了。

“你们在做什么呢?”

“报老爷,咱们村里来了一个陌生人,好像是针对你的,要提高警惕啊。”

“胡说八道,快快干活,信不信扣你月领。”

“爹,我回来了。”巷子里,八公太身穿儒士长袍,头戴男子礼帽,笑吟吟地看着李老爷。

“想死爹了,在北平住的还习惯吧,真是的,也不给家里多稍几封信。”急促的脚步踩碎落地的石榴叶,激动的表情想装作不在意,挂在脸上的兴奋却如何也藏不住,欣赏地看着一身文雅的儿子。

“还行还行,雪很好看,就是冷了点,穿个几百层的衣服都御不了寒。”老毛驴探出头,悄悄看着李老爷,被八公太一打又躲到门后。

“嚯,这头驴还活着咧,快快快,安排最嫩的新草给它吃。”

“爹,它消化不行了,吃新鲜青草会拉肚子,活受罪。”扶着父亲的手,八公太与李老爷一起回大堂中,并吩咐书童道:“去准备干的稻梗给驴子吃,把我的书放好,然后去厨房领些好吃的。”

“我给你说了门亲事,过几天你带着礼金去见见亲家,”

“听爹的安排。”

“你头上带着的是什么帽子,不伦不类的,快摘了。”

……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毕。”

“宴席开始......”

八公太回去的第二天就带着礼金去拜见未来的丈家,穿过杂院的弄堂遇见了未来的良伴。

“听说你在北京学过书。”

“你愿意的话,我以后每日教你识字念书。”

“真的吗?”梧桐树下,八婆太娇红着脸,对着八公太欲看还羞,紧张地站在即将腐烂成泥的梧桐果上,片片梧桐叶落,盖住了大地,孕育着来年开春的新生命。

半年后,大婚毕,又一年,诞下一女,夫妻恩爱有加,家庭和睦,天遂人意。蒙新中国国运,风调雨顺,庄家收成有增。

再一年,来自外地的陌生人又多带来了几个人,他们在村里的广场开了一个会,场面十分的严肃,八公太隐隐约约听到有群众在哭,末几,他家来了几十个愤怒的年轻人,把李老爷带走了,正直夏天,番石榴长得正盛,一颗颗硕大的果实结在树上,他的女儿在母亲的哄唱下安稳地睡着。

这一天,对这一整个村里的人来说是灿烂的一天,他们终于不再受地主的欺压,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财产,他们翻身了。

“几百亩的地,分到我手里只有几亩,诶,以后怎么活呀。”李老爷惆怅地坐在大院门口,头发也白了几度,大院的门紧紧关闭,昨年上好的漆还崭新得很,只是来年立春,院子下了一冬的落叶再没有下人来扫,飘到了巷子里。

从此李老爷还是叫李老爷,只是村里的同乡叫得没以前尊重。

岁月缠绵,物移境迁,匆匆,就是十二年。

不知道是哪一个文豪,在梧州府栏马镇出了一副上联,此联对十里八乡的村民来说闻所未闻,难以对出下联,简直是旷世奇作,那位文豪直说,方园百里,无一人可对出。

于是当时梧州府大书法家执笔在两米长的大红纸上把上联抄下,另一联空着,等着人对出下联,以作天合。自大文豪家出发,前方金狮开头,敲锣打鼓,沿着公路一路向北。

每停一处,便是千人百人围观,等着学堂归来的学生出下一句,所到之处,无人可对,或是对出牛头不对马嘴,或是勉强对出,却失了势,大文豪总是一脸自豪,书法大家也遗憾地摇摇头,继续到下一处。就连学堂的老师见了,绞尽脑汁,都不敢上前讨教,连老师都不敢对出,看的人也就愈来愈多。正值初夏,天蒙蒙雨,大地昏暗又充溢着生机,一公里长的人流顺着公路,跟着大部队,鼓敲个不停,狮愈舞愈兴,一路上热热闹闹,大文豪的得意劲也越发强烈。

八公太家的地被收已有十二年有余,靠着祖辈留下的积蓄,倒也可以温饱富裕,这一天带着女儿游玩,在村口恰遇到这个队伍。

“前面这是怎么啦?”八公太问。

“嘿哟,这不是我们的大学生吗,在栏马中有个学者出了个对,说没有人可以对的出下联。”一个小伙见是读书归来后二世祖,也不多在意,跑去人群中了。

“大学生,你不是常说饱读好多书吗,要不,你去对对。”一个妇人对这个整天在村里吹牛的大学生无尽嘲笑,也不多管,跟着陆陆续续的人流,向着栏马方向跑去。

“嚯,竟敢小瞧我,今天我就对出给你看看。”看着远去的人,八公太摸摸女儿的头,道:“闺女,今天爸爸要出风头了。”

“什么是风头。”闺女问。

“等下你就知道了。”找了个木头,八公太就地而坐,等着队伍到来。

锣鼓声是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前头密密麻麻的都是人,熙熙攘攘,鼓手青筋突出,狮头眼睛嚣张地眨着,大文豪在鼓手后跟着,气定神闲。

鼓声骤停,舞狮的人也停了,嘈杂的声音跟着鼓声的消停,也没了,在后头不知道怎么回事的人群,垫着脚想看清前方发生了什么,大文豪一时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先生,前面有一个人,带着女儿,说可以对出下联。”有人报告大文豪。

“哦。”队伍也就停下来了。

八公太在从路的这边走到那边,又从那边走到对边,踱来踱去,低着头,思索。

队伍就这样止了前进,看着前方拦路的大学生,认识他的人不耐烦地冲他大喊:“喂,大学生,你会不会呀,不会就不要拦路了。”

“你真多嘴,谁说我对不出的。”看着被举得高高的上联,八公太顿了顿,便把下联对出。

“什么?”大文豪没听清,侧着头,问。

八公太便又重复了一遍,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对出,对仗工整,衬出上联的气魄,又把魂勾得更胜几分,惊得大文豪久久回不了神,看到大文豪地举止,大家都知道八公太不得了,分分欢呼,不管是不认识的还是看不起他的,都由衷欢呼。

……

“八公太跟大文豪的对联可以念给我听听吗。”虽然听得入神,阿三还是想知道他们对的对联,忍不住地插嘴打断。

“那时候我也是刚出生,稍微长大后听老一辈的人讲的,我现在也不记得了。”十二爷说道。

……

“你家住那里呀?”大文豪慌慌跑到八公太面前,双手紧紧挽住八公太的手。

“怎么,还想拜访我家?”抽出被捉的手,八公太骄傲地问。

“那当然,梧州府出了不得了的人物,必须要拜访。”

鼓声喧天,人群向着八公太家前进,浩浩荡荡,热闹非凡,在人群炽热的目光中,八公太昂着头,紧紧地拉着女儿的手回家。

咚咚锵锵的锣声鼓声,吵醒了卧病在床的老人:“外边怎么这么吵啊?”

“爹,相公对出了没有人可以对出的对子,现在风头很大呢,正领着人到我们家。”扇子轻轻扇着瓦煲,八婆太高兴得合不拢嘴。

“哈哈哈,大兴啊,大兴啊。”李老爷撑着病卧,怔怔地看着药味向天升去,穿过了长满番石榴果子的树上。

那一天,狮子在李府舞足了一整天,十里八乡的村民都跑到梧州府熔炉村俭堆寨李府门外,书法大家在摆好的长桌下,工工整整地把下联题在另一张空白赤纸上。

……

“当初的皇帝来了梧州府三回,有一回可是专程看八公的呢。”

“后来呢?”

“要不是发生了那件大事,估计八公太就是去当县长了,可惜啊可惜……

就在八年前,八公太去世了,挂在他家中的排匾我去打点好,收藏着,等找个机会摆在醒目的地方,县城里的人想出五万收了它,我没答应,这块匾,出再多钱我都不会让人把它给卖了。

知道祠堂地那副对联吗,就是八公写的。”

阿三打算抽个时间过去看看。

十爷逗着孙女,水烧开了,阿三上去帮忙泡好茶,一杯一杯倒好,摆到长辈面前,茶烟飘升,上面的的太阳正灿烂的发出万丈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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