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真说起来,《百年孤独》这本书讲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那还是从这个经典的开头说起吧: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短短四十来字,不加修饰地平铺直叙,好在哪?
小学生都看得出,这段开头用了倒叙的手法。不同的是,马尔克斯一开始先提到的是“多年以后”的未来,直接揭示了人物的命运,再而将时间拉回到“那个遥远的下午”。站在未来的角度回忆过去,整个冗长的故事开头结尾都说尽了,但读者还是从第一句话就成功地被吸引住了:奥雷里亚诺是谁?他为什么要面对行刑队?又为何要去见识冰块?
这样的开头在往后的文坛中,不断地被众多中国作家所模仿。
“白嘉轩后来最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中娶过七房女人。”——陈忠实《白鹿原》
“一九三九年古历八月初九,我父亲这个土匪种十四岁多一点。他跟着后来名满天下的传奇英雄余占鳌司令的队伍去胶平公路伏击日本人的汽车队。奶奶披着夹袄,送他们到村头。”——莫言《红高粱》
但只有这样的开头才真正适合《百年孤独》,适合马尔克斯。时空人物的快速切换,给人造成一种错乱感,开头便为全文渲染了一种氛围。
什么氛围?那便是加西亚·马尔克斯作品中最大的标签——魔幻现实主义。
关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比较学术化的定义是这样的:
一种用魔幻的内容表现现实生活的写作手法,虽然情节怪诞,却突显真实。
现实与幻想的糅合,用一副魔幻现实主义风格绘画或许更能直观表现:
也许还是很抽象,那就要回归到《百年孤独》的文本中去了。
《百年孤独》讲述了布恩迪亚家族七代人的传奇故事,他们一步步朝着羊皮卷“家族中的第一个人将被绑在树上,家族中的最后一个人正被蚂蚁吃掉”的预言前进而走向覆灭,从中展现出了马孔多小镇百年来的兴衰,以及拉丁美洲风云变幻的历史。作品融入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宗教典故等神秘因素,巧妙地糅合了现实与虚幻,展现出一个瑰丽的想象世界。
其中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让不少人惊讶——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写。
比如层出不穷的反自然反科学诡异现象:
在一场决斗过后,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将普鲁邓希奥杀死,但在夜晚,乌尔苏拉却见到了他的鬼魂。
这一事件被视作公平决斗,却给两人留下良心上的烦扰。一个失眠的夜晚,乌尔苏拉到院子里喝水,就看见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待在大瓮边。他浑身青紫,神情忧伤,正努力用芦草团堵住咽喉上的空洞。
美人儿蕾梅黛丝离开人间飞升至天空中去。
就在这时美人儿蕾梅黛丝开始离开地面。乌尔苏拉那时几近失明,却只有她能镇定自若地看出那阵不可阻挡的微风因何而来,便任凭床单随光芒而去,看着美人儿蕾梅黛丝挥手告别,身边鼓荡放光的床单和她一起冉冉上升,和她一起离开金龟子和大丽花的空间,和她一起穿过下午四点结束时的空间,和她一起永远消失在连飞得最高的回忆之鸟也无法企及的高邈空间。
诸如此类,还有会飞的魔毯、喜欢吃土的怪癖、传染全镇的失忆症和失眠症、连续下四年多的暴雨等等,不胜列举。
比如错乱的时间线:
作者塑造了一个虚构的小镇“马孔多”,并叙述了一个百年家族的故事。但从马孔多所经历的来看,其代表的是自新航路开辟后,拉丁美洲的经历。在这个过程中,原始部落逐渐变成了拥有“香蕉公司”与铁路的现代社会。在这一百年的时间里,马孔多实现了原始文明到现代文明的跨越。这不禁让人对时间的感知产生了怀疑。
除了小说开头,时空的来回切换在后文中也不断运用,这种叙述方式也加剧了时间的错乱感:
多年以后,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也曾穿越这片土地,那时这里已经成为常规驿道,而他见到的唯有烧焦的龙骨矗立在一片罂粟花地上。
多年以后,在临终的床榻上,奥雷里亚诺第二将会回想起那个阴雨绵绵的六月午后,他走进卧室去看自己的头生子。那孩子孱弱又爱哭,没有丝毫布恩迪亚家人的样子,但他未作多想便给他取好了名字。
多年以后,费尔南达发觉自己与曾祖母模样酷似的时候,不禁对童年时所见的情景产生怀疑,但母亲责备了她的这种疑惑。
再比如并不严谨的因果逻辑: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突然发疯,还有他莫名死去的大儿子何塞·阿尔卡蒂奥,以及皮埃特罗与丽贝卡、阿玛兰妲复杂的三角恋……这一切都似乎是毫无征兆地发生了,令人摸不清小说的情节逻辑所在。更确切地说,《百年孤独》是“半因果”的情节,即其中有因果关系,但只是“小因”引发了“大果”。这也是令人对情节逻辑产生怀疑,而又能接受这种存在的原因。
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告诉我们要相信科学,相信真理,类似鬼神之说是荒谬的。但在《百年孤独》中,魔幻与现实的碰撞与糅合,让有的人初读时无法接受,觉得情节过于奇异。而最终爱上这本书的人,也正是被这种看似矛盾的结合而深深吸引——世界为何不能是这样存在着的呢?
同样地,马尔克斯的叙述风格也让许多人刚开始无法接受,最终却渐渐地沉迷于作者的文字节奏中去。也许是早些年做过报社记者的经历,这大大地影响了他的叙述风格。在《百年孤独》中,马尔克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色,不管发生多荒诞的事,他拒绝在某个精彩情节上着重太多笔墨,用尽可能简单的语言来压缩情节,始终平静地将故事缓缓展开来。一如携着一叶扁舟航行在大海上,月黑风高的雨夜,他还是面不改色地慢悠悠,慢悠悠地划着桨,也不对周遭作过多留恋,只是漫无目的地往前。
这种反差强烈的叙述风格,三言两语地带过,反而总能让人印象深刻。
例如因爱而孤独老死的马乌里肖·巴比伦,作者用寥寥数语便划定了他的结局:
那天晚上,守夜人将马乌里肖·巴比伦一枪放倒,当时他正揭开屋瓦准备钻进浴室,而梅梅则赤身裸体正为爱情而浑身颤抖,在蝎子与蝴蝶的环绕中等他,就像近几个月来几乎夜夜所做的那样。一颗嵌在脊柱里的子弹令马乌里肖·巴比伦从此卧床不起。他在孤独中老死,没有一句抱怨、一声抗议,也没有一丝吐露真相的企图;他忍受着往事的折磨,忍受着不容他安生片刻的黄蝴蝶,一直被当成偷鸡贼遭人唾弃。
《百年孤独》中有着典型的“乡土文学”烙印,作者立足于拉美大陆写下这篇名作,其中最能泛起乡愁的是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电报中简短的六个字:
“奥雷里亚诺,”他悲伤地敲下发报键,“马孔多在下雨。”
《百年孤独》的题材十分宏大,可以从多个角度解读。例如其中展现出来的神秘拉美文化,百年家族的历史与伦理,拉丁美洲的殖民政治等等。但其之所以为传世巨作,不仅是因为马尔克斯开创了一种全新的叙事方式,还在于这部作品对于全人类的意义。
正如《纽约时报》如此评论这部作品:“《创世纪》之后,首部值得全人类阅读的文学名著。”
作为家族的第一代,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因难以忍受冤魂的困扰,离开原来居住的村庄,跋山涉水地来到了马孔多,建设新的家园。他象征着的是人类男性祖先的象征,他带领着人们开创新的天地。在那之后,他的子孙身上也拥有着全人类男性的共性:渴求金钱(炼金术),生理欲望(拥有巨大生殖器的第二代何塞·阿尔卡蒂奥),崇尚武力(第二代奥雷里亚诺),渴求权力(第三代阿尔卡蒂奥),等等。
乌尔苏拉则代表着人类的始母,引导管理着家族。此外,家族中的阿兰玛妲、丽贝卡、蕾梅黛丝也分别承载了作为女性不同的特点。
但绕来绕去,关于《百年孤独》的解读,离不开“孤独”二字。《百年孤独》的“孤独”能引起全人类的共鸣。
什么是孤独?
《加州旅馆》中唱道:
——So I called up the Captain, "Please bring me my wine."
——He said,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
无酒慰风尘,是一种孤独。
《大话西游》结尾日本武士与情人立于城墙,望着孙悟空:
——他好像条狗耶!
错过一些事情后,他孤独地离去。
而在《百年孤独》中,前文提到的巴比伦爱而不得很孤独,上校思乡提起马孔多正下着雨很孤独,马尔克斯在多处表现出孤独。
但相比之下,这些都算不上孤独。《百年孤独》中真正的孤独是一种循环往复的孤独,一种生而为人的孤独。
其中,不断重复的人名对读者产生了不小的阅读障碍,在此随意列举几个人名: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何塞·阿尔卡蒂奥、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奥雷里亚诺·何塞、阿尔卡蒂奥,甚至第五代有一人沿袭了第二代的名字,都叫何塞·阿尔卡蒂奥。作者刻意在人名上制造这种混乱感,而且家族各代人的性格与命运,也有着相互继承的关系。
此外,还有因为失眠症而聚在一起讲一个重复的故事:
那是一个讲不完的故事,讲故事的人问大家要不要听阉鸡的故事,如果大家说“要”,他就说没让大家说“要”,而是问大家要不要听阉鸡的故事;如果大家说“不要”,他就说没让大家说“不要”,而是问大家要不要听阉鸡的故事;如果大家都不说话,他就说没让大家不说话,而是问大家要不要听阉鸡的故事;而且谁也不许走,因为他没让人走,而是问大家要不要听阉鸡的故事。就这样继续下去,整夜整夜重复这一恶性循环。
在乌尔苏拉眼睛瞎了后,她发现家人每天重复的生活:
当其他人漫不经心地四下走动时,乌尔苏拉用剩余的四种感官关注着他们,免得被他们不小心撞到;一段时间后她发现家里的每个人每天都在无意中重复同样的路线,做同样的事,甚至在同一时刻说同样的话。
庇拉尔·特尔内拉对这个家族命运的看破:
奥雷里亚诺说罢,庇拉尔·特尔内拉发出一阵深沉的笑声,这古老而豁达的笑声最后几近鸽子的呢喃。对她而言,布恩迪亚家男人的心里没有看不穿的秘密,因为一个世纪的牌戏与阅历已经教会她这个家族的历史不过是一系列无可改变的重复,若不是车轴在进程中必不可免地磨损,这旋转的车轮将永远滚动下去。
甚至,像爱上姑妈这样的乱伦事迹也在两代不同人的身上重复。
百年家族中的每一个人,都难以幸免地陷入循环怪圈中。
这些场景,是不是觉得似曾相识?
在人类历史的认知中,循环往复似乎一直都不是一件好事。
在佛教中,轮回之苦,是作为凡人所面临的最大的苦痛。因此,自古有不少人沉迷于得道修仙,渴望超脱,不再受这份苦。
古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不顾违反天神宙斯的命令,从太阳神阿波罗那儿偷走了一个火种,从而给人类带来了光明。得知此事后,宙斯勃然大怒,惩罚他囚禁在高加索山的悬崖之上,并且派来了一只恶鹰,每天啄食他的心脏。啄食完之后,他的心脏又会复原,第二天再次经历这样的痛苦,一直重复。
而相比之下,普罗米修斯最终被解救,古希腊神话中另一个悲剧人物西西弗斯,就没那么幸运了。西西弗斯因惹怒众神,于是他被惩罚在一座陡山的山脚下,一步一步地推动一块大石头上去。但每次还没到山顶,石头就会滚下去,他又得重新来过。一日复一日,他的生命就不断重复地这一个动作。
在早期的人类文明中,例如苏美尔人、埃及人、巴比伦人,他们习惯把历史看成与一年四季一样,周而复始。今人在走旧人一样的路,未来也只是对过去的一种重复。这样的历史观,沉重而忧郁。
这种观念类似于几年前盛行的“2012世界末日”说。只是末日并没有发生,时间一晃也已来到了公元2018年。
但或许,这只是因为还没到开启下一个文明循环的时候。科学家曾不止一次发现类似史前文明的遗址,也许几亿年前就已有人类文明,最终都莫名消失而已。既然人有生老病死,再美的花儿始终要凋零,如同“金融危机”这样的经济现象也经历十年一循环,历史总在不断重复,那么人类文明或许也有着周期性。你短短百年不到的生命,又怎能定义一段文明的长度呢?
如果真的如此,这才是刻在人类灵魂中最深层的孤独。
世界开始变得不真实,你害怕这种看似只存在于故事传说中的循环往复,因为你的潜意识在告诉你:这并不是与我无关。
或许现在的你,就处于一种循环往复的状态,几个礼拜,几个月,甚至几年来都是如此。
你每天上学或上班,踩着早高峰出门,疲惫一天后躺在床上,无事就刷刷论坛,看看剧,然后关灯睡觉,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回往过去的每个周末,似乎更多的也只是不断重复的琐事。而当你垂垂老去后,人生将不再有许多选择,你要做的就只是接受单调的日常。
你有时候会想,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为了拥有更好的生活而忙碌,然后遗憾地死去吗?传宗接代是一种义务,好让他们也走一遍脚下同样的街道吗?
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人生的答案,正如《百年孤独》中的每一个人物,都在试图寻找属于自己的定位,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来对抗孤独——他们追求知识,追求权力,追求爱情,但却换来更多的孤独,一切都是徒劳,一切好像都向着早已被设定好的轨道前进,无可挽回。
孤独和失落才是人生的常态。
面对这种孤独,在小说结尾,马尔克斯用一种粗暴的方式结束了这个百年家族:
他再次跳读去寻索自己死亡的日期和情形,但没等看到最后一行便已明白自己不会再走出这房间,因为可以预料这座镜子之城——或蜃景之城——将在奥雷里亚诺·巴比伦全部译出羊皮卷之时被飓风抹去,从世人记忆中根除,羊皮卷上所载一切自永远至永远不会再重复,因为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
马尔克斯创作这个主题的直接目的是希望拉丁美洲人民能团结起来,共同摆脱这份孤独。多年来,拉丁美洲都处于苦难之中,他们长期处于外部殖民与内部独裁统治中,马尔克斯希望拉丁美洲能强大起来,融入到世界进程中去,让这块古老大陆重新迸发生机。在198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的演讲中,马尔克斯提及道:
我们摆脱了西班牙人的统治,却没有摆脱疯狂。安东尼奥·洛佩斯·德圣安纳将军三任墨西哥独裁者,曾为自己在“糕点战争”中失去的右腿举办隆重的葬礼;加夫列尔·加西亚·莫雷诺将军如专制君主般统治了厄瓜多尔十六年,死后身着戎装,胸前挂满勋章,端坐在总统宝座上供人吊唁;马克西米利亚诺·埃尔南德斯·马丁内斯将军,萨尔瓦多的暴君,神智学者,曾惨无人道地一次性屠杀了三万农民,还发明了检测食物是否有毒的钟摆,下令用红纸罩住路灯,以防猩红热;特古西加尔巴中心广场上的弗朗西斯科·莫拉桑将军像,其实根本是奈伊将军像,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二手货。
现实是如此匪夷所思,生活在其中的我们,无论诗人或乞丐,战士或歹徒,都无需太多想象力,最大的挑战是无法用常规之法使别人相信我们真实的生活。朋友们,这就是我们孤独的症结所在。
这位来自哥伦比亚的作家,用这样的方式希望拉丁美洲能摆脱孤独。既然人类都有天生的孤独,相同而又不相同,我们何必一定要摆脱孤独呢?又该如何去摆脱孤独呢?
我还在寻求着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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