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风听暮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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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死去,魂魄附在西牛贺洲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口一棵菩提树上。

三百年前,我负伤逃至此地,形神俱残破近毁。

那时,晴空万里,无风无云,有一人正在菩提树下闭目打坐。我跌落在他脚边,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沾染了他素净袍服。他双目微睁,复又阖上,一线神光拂照我身,竟似比那灵山上的佛祖更多三分慈悲。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向他一笑。我笑,曾艳若春水。

我死之后,他将我破败肉身修补完整,埋葬在菩提树下。菩提性灵,蜷曲的根须立时层层将我包裹,予我精气,护我不腐。他又念动咒诀,将我几近消散的魂魄重聚于掌心。风过,菩提叶沙沙作响。他张开手掌,我便随着风,轻飘飘地落在一片菩提叶上。

他点头,“此处甚好。”

我初为游魂,心智一片混沌,沉沉地睡了许多时日,方才有气力惦念起前尘旧事。那一幕一幕,如烟云过眼,胸中有戾气难平。我盘桓在枝叶暗影间,试了又试,冲不破封印。

那人无声地打坐在菩提树下,白发素袍,宝相庄严。

我倒悬在一段逸出的枝丫上,我的眼与他的唇,只隔了一片菩提叶:“不如,放我归去?”

他闭了目不看我,有“飞花落叶,虚怀若谷”、“清心如水,清水即心”之类的词句,自他唇间飘入我耳中。我捂了耳不肯听。

却仍是听见,世人皆唤他“菩提祖师”。

我笑他:“号作菩提,为何不修佛法?难道不知,佛祖正是在菩提树下静坐七日,方才大彻大悟?”

他略略抬起眼皮,反问我:“那么,你在菩提树上栖了这些时日,可曾大彻大悟?”

我哑口无言,灰溜溜缩回身子,躲进暗影里。

他站起身,拂尘一甩,一缕一缕净白如云的兽尾毛,拂过菩提树干,亦拂过我心。我心初乱,而后一片澄明。

菩提祖师门下有弟子数十人,他每日所做的,除了在树下打坐,便是为他们讲经论道,教他们习字焚香。偶尔,也会登坛高坐,开讲大道。其时,山上有八方来客云集。

我不懂大道,却伏在菩提枝头,莫名地落泪。只因为,那般天花乱坠地涌金莲的盛景,令我忆起,那些不愿提及又无法回避的往昔……


三百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灵台方寸山上花开花谢,三星斜月洞口叶落叶生。山未变,洞未变,变的只是人心。总有那难守初心的无声无息离去,又有那慕名求道的络绎不绝到来。

那只猴子,已在山门外跪了两日。

祖师闭关不出。

山中落了我平生所见最大的一场雪,连菩提树也被雪压着,颤巍巍地弯了背脊。猴子跪在树下,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他只硬着脖颈不断地重复一句:“祖师,请收我为徒,授我通天本领!”

“好大的口气!猴子,你知天为何物,便敢妄言通天?”

第三日傍晚时分,终于有人打断了猴子的碎碎念叨。

我立在枝头放眼望去,山门外,一袭淡金色僧袍的年轻男子长身玉立,任风吹雪落,无半点沾染他身。好一个俊俏的人儿!我心念一动:若与他在万丈红尘中结一段缘,不知是何等的赏心乐事?却又暗自笑了:菩提啊菩提,我听你念了三百年《清心诀》,仍是学不会你的清心寡欲。

和尚只管俯下身去看猴子,看着看着,忽然抚掌大笑道:“原来如此,你便是那猴头?”伸手摸猴子根根直立的桀骜毛发,又笑:“不错!不错!”

猴子是个好勇的,虽冻得哆嗦,却断不肯落了下风。他冲和尚一呲牙,口齿不清地发狠道:“你……是何……何人?再……再碰我……我一下试试!”说着,便欲拉出一副打斗的架势,四肢早冻僵了,叫人看了只觉滑稽。

和尚直起身子,不客气地单手捉了尾巴将猴子倒提起,大踏步往洞府走。行至菩提树下,他仰头看了一看,点头,抬手将猴子扔在树叉间,又念个定身诀,使猴子动弹不得,“我是何人不重要,反正日后你自会知晓,如今最重要的,是你需速速拜师学艺,日后方得大用!”

猴子恼得吱哇乱叫,却无计可施。

和尚头也不回,自顾地立在洞口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灵山金蝉子求见菩提祖师!”

洞内,祖师长叹一声:“你果然来了!”

不过片刻功夫,那落了三日的大雪竟全无踪影,晴空万里,无风无云,一如三百年前我来时那般。

菩提祖师与金蝉子在菩提树下盘腿闭目相对而坐。这一坐,便是一整夜。

天边残月将尽时,金蝉子睁眼问:“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什么是佛?什么是魔?”

祖师闭目答:“一切皆是幻象,由心而生,由心而灭。”

金蝉子沉默一阵,缓缓起身,远眺东方一轮初初升起的红日,他侧影的轮廓,温润淡泊又勇毅执着。良久,他回头看向祖师,眼中隐隐跳动的一团,比日中赤焰更烈,“那便打破这幻象,还原一个本真!”

祖师豁然睁眼,目光深遂而悠远,“金蝉,你可想好了?”

金蝉子大笑:“说我轻慢佛法也好,说我狂妄无知也罢,若不亲自往众生中去走一遭,怎知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笑罢,转身飘然而去,半空中传回他渐远的声音,“那猴头,还请祖师费心了!”

祖师一人在树下又静坐了许久,方抬手挥一挥,招唤那只挂在树叉间的猴子。

猴子仰面跌落,不顾狼狈地伏身跪拜在祖师脚下。

祖师捻须道:“从今后,你便是我门下弟子,法号悟空。”


“莎罗!莎罗!”

莎罗啊,这名字,屈指算来,已三百零三年不曾有人唤起过。灵台方寸山上,知晓这名字的,唯一人而已。

我头枕着一片菩提叶,幽幽道:“为何唤我?”

“莎罗,他早已去了,你也该去了!”菩提祖师的声音,温柔决绝。

他?哦,我险些便忘了。

我明知故问:“去往何处?”心中想的却是:你个无情人,才将你那猴子徒儿大张旗鼓地逐出山门去,这会儿又急着来逐我了?

祖师一甩拂尘,“自何处来,归何处去!”

我顺他拂尘所指的方向看,一名红衣女子正仰面躺在他脚边。她眉目艳绝如画,一头青丝如瀑般流泻,覆了身畔一双素白布履。那是我的肉身,因了三百年间菩提精气的给养,美貌比三百年前更甚。

祖师袍袖一挥,风起,菩提叶沙沙作响。我晕眩着,轻飘飘自枝头跌落,正落在自己肉身上。

待我睁眼,韶光正好,煦风正好,自头顶上密密匝匝的菩提枝叶间渗入,星星点点地拂我面颊,久违了的温暖酥痒。

“莎罗,”祖师再唤我名,却背转身去不再看我,“去吧,去万丈红尘,了却你与他的缘!”

我眼见他身影消失于山间,萦绕心头的一句“了却之后呢?你可愿我回来?”在喉间兜兜转转了许多圈,到嘴边,变作硬生生的一个字:

“好!”


离开灵台方寸山二十载,弹指一挥。

我斜倚王座,饶有兴致地打量起殿下被绑的四名男子。

为首之人生得眉目俊逸,衣著打扮倒有些落拓不羁,一头乌发只拿布条子随意绑了垂于脑后。他立在那里,见我看他,却并不避讳,反将唇角轻扯起粲然一笑。

我避他目光,只看向他身后三人。

正中的那个,虽穿戴齐整,但横看竖看,毛茸茸干瘦瘦分明是只猴子。猴子右侧的,也算得上五官端正,只一双桃花眼四下里乱瞟,显见是个轻薄之徒。猴子左侧的,那丑汉身形魁梧,红发蓝脸,只狠狠瞪一瞪眼,我便瞥见身旁的国师面上有些不自在。

殿上群臣明着暗着盯住他四人咬耳私语。虽说有些失仪,倒也着实怪不得她们。想我西梁,自建国以来便只有女子,全赖饮城外子母河水繁衍后代,又只生女不生男。若异国客商路经我国,也只能绕城而行。如今忽见了这四名相貌各异的男子,叫她们怎不起好奇之心?

国师轻咳一声,殿上立时安静了。她厉声喝道:“殿下所绑何人?”

我离开那三百余年间,全是她竭力地操持着国事,国人敬她畏她,我乐得省心。

“回国师,此四人在城外喧哗,声称……”侍卫怯怯地看国师一眼,复迅速垂头,“声称我西梁国中有一股妖气缭绕,执意要闯进城降妖,属下便将他们拿下带上殿来。”

降妖?我哑然失笑,此时我西梁国中还有何人比他们更似妖?国师嘴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

我坐正了身子,挥手,“松绑吧!”明眼人皆看得出,这几个怪人,哪里是区区几根绳索绑得住的。

果然,不待侍卫上前,四人已自行将绳索抖落。

那俊俏男子上前施礼,“谢陛下!”又自报家门,“在下陈愔,乃是东土大汉国之佛门弟子,听闻西天有真经,欲往求取。”

“原来是个和尚!”

“还不是。”他伸手摸脑后长发,哈哈笑道,“若是果然求得真经,我再落发皈依不迟!”

国师面沉似水,“既如此,你不去取经,到我西梁做甚?”

“这个嘛,路上无聊,顺便斩妖除魔拯救苍生。”

“你——”

我递个眼神,按住国师怒火,转头和颜向陈愔,“那么,这三位又是何人?”

“他们是我在途中结交的好友。”陈愔侧身,指向呲牙咧嘴的猴子,“他是悟空。”猴子点点头。再指向左顾右盼的色鬼,“他是天蓬。”色鬼撇撇嘴。再指向凶神恶煞的丑汉,“他是深沙。”丑汉跳起来吼:“谁与你是好友?总有一日我要吃了你!”

陈愔并不在意,淡淡笑道:“好说好说,只等你能打赢了我,蒸着吃煮着吃烤着吃随你!”

“你们……当真会降妖?”口中问的是“你们”,眼里只看他一人,我托了腮,笑。我笑,便艳若春水,“妖么,我西梁是没有的,孤单的女子倒是有许多,公子可会降么?”

众目睽睽之下,一朵红云,缓缓爬上他俊俏的面庞……


不出半日,西梁举国已知,女王招了东土大汉国来的俏郎君为夫。

第二日上朝时,连子母河对岸的车迟国也遣了女使送来贺礼。

车迟女使刚出大殿,国师便将贺礼怒掷于地,“呸!假惺惺!”

“倒也未必。”我淡淡道。

“陛下,那陈愔,他当真是您在等的人?”

“是!”我起身,独自往殿外走,风卷起衣袍的声音,叫我想起灵台方寸山上的大雪纷飞……

春寒料峭,御花园中的桃花却已开了,夭夭灼灼,一朵挨着一朵,漫天绯色如雨。

而我,只钟爱桃花林间唯一的一株菩提。这株菩提,是我归来那日亲手栽种,历人间二十载风雨,如今已亭亭如盖。佛祖曾在菩提树下彻悟得道,而我,只晓得坐在树下石凳上看池中锦鲤,叹它们游来游去,游不出一方小天地去。

有宫女侍立一旁,絮絮地回禀那四人在宫中的动向。

她说:“猴子就是猴子,半点也不解风情,只晓得蹿上树找果子,找不着,便要生闷气。”

她说:“天篷模样周正,嘴又似抹了蜜,颇得大家欢心。昨日他吃醉了酒,抱着园里养的兔子说了半宿的胡话呢。”

她说:“国师叮嘱,红发蓝脸的那人丑陋凶煞,万万不可与他接近。”

她说:“陛下,陈公子已到了。”

我抬起头,菩提树下,一袭淡金色锦袍的年轻男子长身玉立,在春日的煦风里,青丝飞扬,花落满头。

“陈郎,本王美么?”我温软的身子靠近他挽了他的手,做出世间痴缠女子该有的模样。

“我大汉有诗云‘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正合陛下美貌。”他温润的手指贴近我抚上我的发,做出世间深情男子该有的模样。

鸳鸯双栖蝶双飞,满园春色惹人醉,你知几许是真情几分为假意?


“陛下,为臣早说他将婚事答应得这般干脆,定是有诈的。”国师按住腰间佩剑恨恨道。

“陈兄,那车迟国王说得没错,我观察了几日,这西梁国果然妖气冲天,个个可疑。”悟空一只脚踩住凳子,做出打斗姿态。

我与陈愔盛装相对,各自身后人怒目对峙。我与他的洞房花烛夜,这般场面,也是有趣得很!

“陈郎,时候尚早,不如听本王说个故事。”我斟了酒递与陈愔。琉璃盏中的酒,他面上的笑,在跳动的烛火里,皆显得暧昧不明。

他笑道:“好。”

“陈郎既修佛法,应知佛国有天龙八部护法,其一称阿修罗。”

“不错。”

“阿修罗族男极丑女极美,长居于须弥山北海底深宫,修佛法,向善心。数千年前,那时的阿修罗王,因爱女被天族强娶后又遭抛弃,他不甘受辱,愤而率族人与天庭开战。从此,阿修罗族背负狠戾的恶名,受尽了诸神冷眼。”

他将酒盏搁至唇边,又放下:“唔,在下听闻的说法,似有些不同……”

“陈郎莫急,本王的故事,才刚开始。”我冷笑一声,夺他手中酒盏,仰头一饮而尽,而后,继续我的故事。

“但阿修罗族侍奉佛法之心从不曾变!又过了许多年,大阿修罗王罗睺横空出世。他双足立海上,身越须弥山,伸手障日月,虽然样貌丑陋,但是气势英伟。谁知,他不过是对天宫玉女生起了爱慕之心,竟遭到天界众神奚落侮辱。罗睺怒极,誓言捣毁天宫取而代之,摘天上日月做耳珰。”

忆起故事中人,我胸口有风云翻涌,忍不住喉头哽咽。

“罗睺虽神勇,难敌诸神围攻,终战死天庭。死后,佛祖责问‘你有何德能,竟敢妄想取天庭而代之?’他反问佛祖‘天庭诸神又有何德能,竟能肆意在我头上来往行走?’”

“问得好!”开口的是悟空,他神情桀骜,仍是那只跪在菩提祖师洞口执意要学通天本领的猴子!

他身旁的天篷倒是皱起眉,慢吞吞道:“天庭自有天庭的威严,怎能说反就反了?也太没……”被悟空呲牙一唬,吞了后边的话。

深沙一脸冷漠,藏在袖内紧握的拳,却出卖了他激荡的心。

陈愔默然看我。

我问:“陈郎,可还要听么?”他点点头。

“佛祖怪他狂妄,遂将他魂魄封印,连同随他征战的阿修罗族男子一同囚禁海底,永不得出。而原本留在海底家中的阿修罗族女子,则被天族尽数掳走,放逐至一遥远国度,以一条大河为界圈禁其中。

“从此之后,阿修罗女失去了她们的父亲、兄弟、爱人,只可赖饮此河水受孕,所得后代亦尽为女子……陈郎,这便是你今日所见的西梁女国!”

我又自斟了酒饮尽,而后掷了酒盏,“这还不够!天族仍不肯放过我们。你可知,子母河对岸的车迟国,污蔑我西梁有妖的车迟国,便是天庭耳目!他们日夜看守,为的是阻我阿修罗女回归故国与父兄亲人团聚!”

言至此处,在场女子,皆已涕泪满面。但我们的故事,并没有结束。

“三百年前,本王率众奋起,试图杀出一条归家的血路!本王负伤一路西逃,死在灵台方寸山上,幸得菩提祖师渡我方可重生。本王的姐妹,一个个非死即伤,被擒了的,因不肯屈从受辱,便被丢入那毒敌山蝎子洞中,受万蝎噬身之苦!”

转头看身后众姐妹一眼,我提高声音,“有人活着走出了蝎子洞,无论是以何种方法,再不堪的交易也好,再难忍的痛楚也罢,她们活着!”

“若我们是所谓的妖,”我抬手一一指向悟空、天篷、深沙,“那么,你,你,还有你,谁敢说自己不是?”

回答我的,是沉默之后,陈愔的一声叹息:“阿弥陀佛!”

我近乎哀求:“陈郎,不去西天,不求真经,留下来做本王夫君,可好?”

以美貌诱惑修行之人,是阿修罗女的宿命。有神曾以梦示我,佛祖座下二弟子金蝉,轻慢佛法不服管教,需打入凡尘历十世苦难,我便是其中必经的一难,若我成功,终有一日,佛祖可恕我族人之罪。

陈愔一来,我已知晓,他是金蝉子轮回中的第一世。


“阿弥陀佛,我不能娶你!”

剑,是陈愔自己插入胸口的。

“你……原不必如此……”我竟忽然不知所措。

“众生皆苦,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他倒在我怀中,眼底神色,于一瞬间的涣散之后,忽然变得清明。带血的唇角,一抹笑意风轻云淡,他说:“陛下,也听在下为你说个故事吧。”

我点点头。

“灵山之上,有菩提一株,佛祖曾在树下冥想七日,神思与天地相斗,终战胜各种诱惑,大彻大悟。数万年前,一只金蝉生于树下泥中,赖吸食菩提根须汁液为生。金蝉耳听梵音袅袅,体内灵性渐生。”

我明白了:人之将死,他记起了他的前世。

他继续道:“那一日,佛祖开讲大道,诸神云集来听,阿修罗王罗睺亦在其中。灵山风起,吹开天宫一角,罗睺见天宫玉女纯洁美丽,于是心生爱慕,不想却被诸神奚落他貌丑心高,罗睺愤而离去。”

此话与我所知一般无二。只是那时,我年纪尚幼,为兄长疼爱呵护,不识世间有忧愁苦难,心思一味的单纯快乐。

他艰难喘息一会,又断续地说起:“与他一同前来的幼妹,却因贪玩藏身在菩提树上,并未一同离去。她聆听佛法,心念动起,一滴至纯至真之泪自然滚落。树下金蝉饮了此泪,遂得开悟,终于脱胎换骨幻化人形。”

我方明白,佛祖与菩提祖师皆说,我与他有一段缘,原是有此前尘,却又不懂,“既如此,你更该娶我才是!”

他摇头,“请听在下说完。那金蝉悟性颇高,又肯苦心研习佛法,终于打动佛祖,破例收入门下。但金蝉越学得深,倒越参不透。他曾见阿修罗王不堪众神奚落,愤而与天庭相争。战事惨烈,双方皆死伤无数,诸神哪一个不手染鲜血?佛祖并不发一言。

“以至于从那尸骸堆里生出数股怨气,愈演愈盛,终于盘旋交织凝聚成型,冲破云霄不知往何处为妖为魔去了。他问自己:都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有朝一日,佛若举起屠刀,又当如何?

“他又曾见一只蝎子来灵山听禅,佛祖用手推蝎子一把,蝎子便转过钩子,在佛祖左手中指上扎了一下。佛祖疼痛难禁,即着金刚拿那蝎子。蝎子逃来逃去,躲进毒敌山一处洞穴中修炼成精,从此危害一方。他问自己:都说‘一念成佛一念成魔’,难道,那蝎子来听禅时,不是为诚心礼佛求取正道么?

“见得多了,问得多了,只觉一切皆是虚妄。”

“所以,佛祖责怪他轻慢佛法,要将他打入轮回?”我问。

悟空啐一口:“呸!这佛祖,可真不是个东西!”

陈愔摆手,唇角扬起一点,“倒也不全是。入轮回,历苦难,亦是金蝉自己的意愿。他生在灵山,不曾入世,只知佛祖菩萨口中的梵音佛法,不知浮世苍生心中的欲念希冀。唯有亲身往众生中去走一遭,方能拨开一切遮目的幻象与虚妄,参透佛中真谛!所以,莎罗,我不能娶你。”

他说的话,似是有理,但我听不分明。

他盯住我双眼,“我若娶了你,自然可了却了与你的前缘,但你心中无我,若是嫁了我,你可欢喜?”我心中一动,有如风过,菩提叶沙沙作响。

他侧转头,将唇附在我耳边,压低了声音:“莎罗,你怎会不知,阿修罗女诱惑修行之人的下场?不成,要被修行人打入修罗道,从此不入轮回;成了,因背负罪孽,要被佛祖打入畜道,从此不得为人!你仍肯做,所为是何,我全明白!”

“所以你才——”我说不下去。

他气息已弱了,目光却仍是坚定,他说:“莎罗,终有一日,我定会带你走出这女儿国……”

我伸手,轻抚上他微阖的双目,“金蝉,我信!”


时间于我,真是一样最无用处的东西。

御花园中的菩提树又长高了,晚风轻拂,暮蝉声声。我坐在树下石凳上,秋意渐生,池中锦鲤也不大肯浮出水面了。

国师立在一旁,向我回禀探来的许多消息。

听说,那叫悟空的猴子自封“齐天大圣”,当真是热热闹闹地去通了天,惹得天庭急慌慌往灵山去搬救兵。佛祖出手,将猴子压在五行山下。

听说,那因思凡偷离天庭的天篷到底被贬下凡间做了妖,可心心念念的,仍是那怀中抱着玉兔的月中仙子。

听说,那叫深沙的水妖又回流沙河重操起吃人的勾当,并且扬言:“若有东土来的取经人路过,来一个吃一个!无须蒸无须煮无须烤,我只生吞活剥了他!”

我抬头看一眼国师,“忘了吧,只是样貌相似,他非你思念的那个人。”

国师敛起平日里的刚硬面目,垂目哽咽道:“也许……他是呢?”

随她去吧,我在心底里叹:有了念想,日子总会过得容易些。

我也有我的念想。五百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我守在这一方走不出的天地里,等。掐指算一算,这一世,他也该出生了吧。不知道生在了怎样的人家,不知道遭逢怎样的境遇,才会使他重走上西行求佛的漫漫长路。

他转生十世,我等他十世。

他心有大爱,为的是天下苍生,他注定是十世修行的好人。我执念小我,为的是手足亲人,我注定是阻他修行的恶魔。天命如此,佛命如此。他们曾说:唯有如此,方能在万丈红尘里,了却我与他的一段缘,完成对各自的救赎。

他轮回的第一世,以血还泪,已然了却了我与他的一段缘。

我等他的后九世,却仍要以怨报德,为的是完成对各自心中所爱的救赎。

在等待的日子里,我常坐在菩提树下想:之后呢?我是会堕入修罗道,还是畜道?金蝉说,他会带我走出女儿国,我信他。

秋风起了,我以手支头,枕着虚空里一片沙沙声响,酣然入梦。

梦里,我化身为蝉,托生在灵台方寸山三星斜月洞口的菩提树下,于污泥中默默生长,直至脱壳飞出攀上枝头。

我看见素袍白发的那人,依旧在树下闭目打坐。笑!什么“灵台方寸”?什么“三星斜月”?全是一个“心”字!他为我念过三百年《清心诀》,亦不曾使得我寡欲清心。倒不如,我便遵从了我的心,用一季的鸣,扰他那修了数万年的心,哪怕拨弄起一线一隙的乱,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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