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6.贝尔特·莫里索——《玩沙》【一幅画开启的世界】

【日本】高畑勋 著

贝尔特·莫里索《玩沙》

小姑娘蹲在地上,戴着顶漂亮的帽子。白色夏裙的裙裾与身后飘拂的丝带垂落在地面,脚边有只红褐色小桶,大大的蓝色喷壶有一半被分割在画面之外。庭院里花草烂漫。通过题名《玩沙》,观者虽能够领略画中所绘,只是单从画面来看,却并不十分清楚小姑娘具体在做什么。

画幅为92厘米X73厘米,尺寸很大。但当你试图瞧得更清楚些,而把眼睛凑近时,却看不到什么细节。只有粗粝的笔触和材质感直抵眼前。女孩低垂的侧脸上,眼睛、鼻子、嘴巴总算能勉强辨认。右手大概正打算把沙子铲进小桶里去。就连手臂究竟是裹在薄薄的长袖中呢,还是裸露在外,也难以判断。然而,对人物认真表情的简洁捕捉,以及手部晕染式的画法,反而让观者感受到女孩沉浸在玩耍之中的专注及动态。

画中有的,只是当你不经意瞧见庭院里玩耍的幼儿时,那种情不自禁想要微笑的感觉。画作本身并没有刻意投观者所好,也未曾去描绘微笑,却让人感到适意与情感的释放,不由流露出微笑。可以说,心情就仿佛此刻自己正俯视着这位小姑娘。比去确认眼前的细节更早发生的是,你会不由自主朝孩子按下相机快门。画面采取俯瞰角度女孩握着沙子的手是模糊的,喷水壶被画面边缘裁去了半截。这种快速摄影的感觉,是凭着迅疾的运笔,生动地实现于画面之上的(不止摄影,印象派亦从浮世绘当中学习了不少技法),着实有种自然的、瞬间的临场感。即,一份确确实实的“印象”。

作者是一位女性画家:贝尔特·莫里索①。画中所绘,是她的独生女朱莉·马奈三岁那年的夏天,1882年。地点为巴黎郊外,她在布吉瓦尔租住的房子的庭院中。

①贝尔特·莫里索(Berthe Morisot,1841~1895):出生于法国布尔日一个富裕家庭,父亲时任省长。1855年起与姐姐艾德玛一起参加绘画课程,通过在卢浮宫美术馆临摹名作开始正式修习画艺。亦曾师从巴比松画派画家柯罗、夏尔·弗郎索瓦·多比尼。1864年,画作初次入选官方沙龙展。1868年,经人引见结识了画家爱德华·马奈,成为《在阳台上》《手持紫罗兰的贝尔特·莫里索》等作品的模特,随后与马奈一家展开亲密交往。1874年,有九幅作品参加了第一届印象派画展。翌年,与马奈的弟弟、当时内务部大臣的亲信尤金·马奈结婚。其后一直创作不辍,除了生产后次年的第四届之外,直到1866年的第八届,每次印象派画展她都曾参与。其作品多描绘身边之人,以姐姐、丈夫、乳母等为模特,但亦有《塞纳河上的船》等描绘河岸风景的杰作。——原注

马奈《在阳台上》
马奈《手持紫罗兰的贝尔特·莫里索》
贝尔特·莫里索《塞纳河上的船》

贝尔特·莫里索是一位杰出的画家。在一个女性身份处于绝对不利的时代,她跻身印象派团体的中心,与同伴们彼此影响,几乎每次展览都有作品出展,且与圈子内部有分歧和矛盾的双方都保持着交往。她对色彩的感觉出类拔萃,技巧实力也与男画家势均力敌,其独特的个性,甚至对师尊爱德华·马奈也产生了影响。我认为,其作品的出色之处在于,身为一个孩子的母亲,她对于如何以油画形式捕捉活泼好动的孩童的日常姿态,做了开创性的实践。其中最极致的一个范例,就是我在2004年“玛摩丹美术馆展”上看到的那副《彩色陶缸边玩耍的孩童》。大大的中国制陶缸里,游着一尾貌似金鱼的红色小鱼。两个稚龄小女孩把手伸进缸内、挥着小棍子的顽皮模样,被画家以粗粝快捷的笔触,生动地捕捉了下来。并不仅限于该幅作品,《作画中的波尔·戈比雅儿》描绘的是正在画作前进行创作的侄女,运动着的手部,以动画电影术语中所谓“虚化处理”的手法,让人感觉人物正走笔挥毫。即便说,《彩色陶缸边玩耍的孩童》这幅画还不清楚是否可称为“完工之作”,但一来它尺寸绝不算小,再者从20世纪美术时期走过来的我们,哪怕在今天,依然能从该画中感受到一股新鲜的魅力,那么同样的,对于画家本人来说,毋庸置疑也是一幅达成了创作意图的作品。况且,即使是其他那些显而易见的“完工之作”,也时时以其笔触的粗放大胆而令人惊异。我想,目睹她的画法收到如此出色的效果,那些印象派友人们一再对这位女性画家表示敬意,也便是理所当然的了。

贝尔特·莫里索《彩色陶缸边玩耍的孩童》
贝尔特·莫里索《作画中的波尔·戈比雅儿》

画人物,须得雇佣模特,让他们摆出姿势。所谓油画,当时便是这样一种创作方式。然而,小孩子们却随心玩耍,并不会老老实实待着不动。怎样才能将他们自由嬉戏的姿态,用油彩捕捉下来?若是速写画,或许是可能的。而单纯的写生,则不过是写生而已,无法再现当时的色彩与氛围。那么,以写生为基础,将之转换成油画又会如何呢?不,若将细节也精心地加以描绘,使之完整地呈现在画布之上,便会产生一种不自然的“瞬间停格镜头”感,实在所失甚巨。别说学院派了,即便是印象派风格,通常也表现不出那份“现场氛围”。难道说,终归还是应该放弃这个谈不上适合于油画的题材?“不,我想画自己的女儿,所以就画了。那些凭着自由而快速的写生才可捕捉的事物,就算是用油彩,也只好把它们都画下来。”——倒不如说,这恰恰正是秉持着印象主义精神进行的有效新尝试。

画家当时是否有过一番这样的自问自答,我不清楚。不过总而言之,贝尔特·莫里索直到1895年去世,都比印象派伙伴中的任何人更彻头彻尾地坚持着“印象主义”。选取的题材也没什么特别,只是日常家庭之内的人物,或避暑之地的海港风景。当时的批评家们自不必提,即便对那些来看展览的普通人而言,绘画本就该凭着匠人式的高超技巧,对事物加以充分而精细的描画。因此早期印象派绘画常被认为是“未完之作”或者“习作”也不无道理。在此种意义上,尽管贝尔特·莫里索以难免给人未完质感的大胆笔触去描绘事物,但其作品具有的魅力,却令人未必会这么想,事实上,反而时常会收获好评。这或许是由于题材的关系,但同时也很好地说明了她的艺术魅力的强大。

印象主义这个词,是因为对莫奈1874年亮相于“首届独立画家·雕刻家·版画家艺术展(俗称第一届印象派画展)”的那幅《日出·印象》的讽刺而诞生的。这段史话相当著名。然而,不停变换各种画法、最终退出了印象派的雷诺阿等人自不必提,就连莫奈本人,在那之后也未必始终执着于描绘突出“印象”的作品,他的大多数画作,倒不如说都是用细笔精心勾勒出来的。莫非莫奈晚年那些落笔粗放的作品,也受到了莫里索的某些影响?

莫奈《日出·印象》

凭借印象主义的力量,我(一个印象派画家)试图去保有的,并非已经存在的某种物质性的东西,而是一笔一笔地去将自然加以再创造的巨大喜悦。若是为了追求一种可触的、作为物质凝聚的“固体性”,那么我会把任务托付给能够将这一点更加恰如其分表现出来的雕刻。并且,我会从现实当中仅仅撷取那些理当属于我的艺术的事物——一个瞬间接一个瞬间不断死而又生的东西。它们仅依靠“观念”、“意志”(事物的本质原型)而存在。在我个人的领域之中,唯有它们才切切实实构成了自然的真正价值。亦即是说:我只把“实态”(事物的表相)反映在油画这个洁净且耐久的“镜面”之上,就满足了。(暂译,高畑勋按)

以上这段话,是从象征派诗人斯特凡·马拉美②借“印象主义者宣言书”形式写的一篇文章中节选出来的。然而,唯有贝尔特·莫里索才是将这种精神贯穿生涯,且绝不使作品停留于描绘“事物表相”的画家。马拉美与马奈都是印象派的强烈拥护者。这段文字,节选于1876年举办第二届印象派画展时,马拉美在受英国杂志《美术评论及摄影集》月刊之邀而创作的论述文《爱德华·马奈与印象主义者们》的结尾部分。马拉美与贝尔特·莫里索是亲密挚友。贝尔特甚至在丈夫去世之际,拜托马拉美做自己女儿朱莉的监护人。

②斯特凡·马拉美(Stephane Mallarme,1842~1898):19世纪法国著名诗人、散文家、文学评论家,现代主义与象征主义诗歌的领袖人物。以代表作《牧神的午后》轰动诗坛,与文化艺术界的音乐家、画家、诗人等广泛交好,创立的诗歌沙龙成为当时法国最著名的沙龙,号称“马拉美的星期二”。代表作有《徜徉集》《筛子一掷,不会改变偶然》等。

于是在日本,据说数年前起,绘画迷之间就一点点地逐渐“发现”贝尔特·莫里索。我之所以选择谈谈这位女画家,也是因为2004年她的四十九幅作品来日参加“玛摩丹美术馆展”,我观展之后抱有一些感慨的缘故。甚至我还曾打算去此刻正在东乡青儿美术馆举办的“贝尔特·莫里索展”上再次确认一番。然而,通过这次查资料,我了解到只不过是自己信息闭塞而已。在“玛摩丹美术馆展”之后的第二年(2006年),出版了一本由坂上桂子所著的评论传记《贝尔特·莫里索——一位女画家生活过的近代》(小学馆)。而自那年起开始刊行的一套系列画集《西洋绘画巨匠》(小学馆),也早在第六卷当中,贝尔特·莫里索就已隆重登场。甚至法国女作者多米尼克·博纳(Dominique Bona)所著的一册大部头传记《黑衣女子贝尔特·莫里索》(持田明子译,藤原书店)也已有了日译本。身为一名画家,贝尔特·莫里索表现出的自立、她的家庭生活以及与爱德华·马奈之间的关系等,从她的绘画到她的人生,都唤起了人们探索的兴趣。

说来,这本传记的封面上,就装饰着在2006~2007年举办的“奥赛美术馆展”是聚集了最多人气的、马奈最富魅力的那幅《手持紫罗兰的贝尔特·莫里索》。展品中,还有雷诺阿的一幅可爱的抱猫少女肖像《朱莉·马奈》。因为贝尔特·莫里索嫁给了马奈的胞弟尤金,所以朱莉也就是大画家马奈的侄女。在她少女时代的日记中,伯父马奈与母亲自不必说,雷诺阿、德加、莫奈、诗人马拉美等大作家、大画家群贤云集,有着很多对他们日常面貌的描写。作为一部珍贵的历史证言,这本日记已于1990年出版(《印象派的人们——朱莉·马奈日记》,桥本克己译,中央公论社)。

雷诺阿《朱莉·马奈》

参加本次打上“回顾展”标签、由东乡青儿美术馆举办的“贝尔特·莫里索展”的,是与玛摩丹美术馆的藏品全无重复的另外六十八幅作品。其中包含《玩沙》在内的二十八幅,都可以看到画家的女儿朱莉·马奈的身影。甚至有只绘着用颜料涂鸦出来的幼年朱莉模样的调色盘,也被拿来进行了展览。连同之前“玛摩丹美术馆展”的十二幅,我一共观赏了四十幅朱莉的肖像画。在这个过程中不知为何,我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将幼儿及少女时代的朱莉,仅仅当做一个陌生人来看待。据说,贝尔特·莫里索分别以粉笔画、水彩画及木炭画的形式,共创作了七十幅朱莉的人物画。她的许多重要作品尚未被介绍到日本,其中亦不乏描绘朱莉的画作。因此我尚不能说充分品味到了这些画作真正的价值。可尽管如此,感觉依然如旧。这岂非是种极其罕有的体验?

贝尔特·莫里索作为一名“母亲画家”,单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也是十分独特的。将女儿托给乳母照管的同时,她自己也时时从旁关注,快速捕捉着女儿的动态,即便女儿逐渐长大,也坚持不懈地以其作为创作的对象。本次的个人展在结束之际,有两幅肖像画并排陈列在一处:朱莉十岁时的《阅读的朱莉·马奈》,父亲尤金死后第二年、朱莉十五岁时的《睡梦中的朱莉》。我为它们呈现的对比而触动。一直以来我微笑欣赏的哪位乖巧的圆脸少女,在《睡梦中的朱莉》里已彻底改颜换貌,落落长成。这是幅别具魅力的画作——年轻的淑女浑身散发着美丽的愁绪,正托腮望向画外的我们。画中甚至有股情欲的气息。而此画问世的翌年,贝尔特·莫里索因从朱莉那里传染到风寒,随后发展为肺炎而去世,终年五十四岁,且从很早以前,就已鬓发苍白。

贝尔特·莫里索《阅读的朱莉·马奈》
贝尔特·莫里索《睡梦中的朱莉》

2007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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