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杨的想象里,她可以带着AI陈瑾去任何地方:去咖啡馆,去济州岛看海,去澳大利亚,那里有懒懒的考拉和蹦蹦跳跳的袋鼠,或是土耳其,乘坐热气球看风景……她们可以一起旅行,一起说笑和分享美食,就像以前一样。
文|瞿麦
编辑|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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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一种方法,能够让死后的亲人永远「留」在身边,大多数人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比如,用亲人的声音合成一个类似Siri的交互软件。它可以用逝去亲人的声音告诉你,今天天气是多少度,出门需要穿什么衣服,甚至可以用亲人的语气人进行安慰和劝导,帮助家人慢慢从悲痛中走出来。
据社科院的研究,中国目前至少有100多万个失独家庭,而根据卫生部的数据,这个数字还在以每年7.6万的速度在增加。
在这个庞大的群体中,母亲李杨是特殊的一个。她想走一条没人走过的路。
她的女儿陈瑾因为T淋巴母细胞性淋巴瘤离开时,还不到15岁。一些小小的举动,或许可以填补缺位。直到现在,李杨去咖啡馆时,会为女儿也点上一杯美式咖啡。这是她们共同喜欢的口味。女儿还在的时候,偶尔会在放学后去李杨办公的地方玩,那里有一家咖啡馆。陈瑾是个外向的孩子,去了几次之后,就和里面的哥哥姐姐混熟了,大家会送她咖啡喝,送她甜品吃。
但更多遗憾是无法弥补的,它们是幸存在世上的人心里最深的隐痛。
陈瑾爱吃,也会吃。生病后,很多东西都吃不了了,她的爱好就变成看吃播。这是儿童病房里的孩子们共享的爱好。癌细胞和化疗让他们口唇溃烂、吞咽困难,他们会看大胃王的吃播,或是在外卖软件上添加很多食物到购物车里,但不下单。吃不进嘴,看一看也好。
女儿喜欢旅游,但因为生病,哪里都去不了。戴上两层口罩去家附近的幸福里文创园区逛一逛,都是一场冒险,何况是长途旅行。李杨答应过,白细胞到二点几三点几的时候,就去济州岛。落地签,很方便,玩个两三天,就回来接着化疗。但顾虑很快又出现了,万一旅行的过程中发烧了怎么办?
在李杨的描述里,女儿总是懂事的。她从来不因为无法出去玩而表现出不快,总是说,那就治好了再去吧。
女儿生病后,这个精致的上海女人开始有了白头发,她没有心思再打扮自己。生活的秩序随着疾病和死亡被打破,即使是最普通的愿望,最终也只能停在许下的那个时刻。
她想,如果可以把女儿带在身上就好了。那可能是一个应用了人工智能技术的小设备,也可能是一个手机上的APP,可以跟她打招呼,聊一聊当天的新闻,家里的趣事,而这一切都是以陈瑾的声音和思维方式展现出来的。
在李杨的想象里,她可以带着AI陈瑾去任何地方:去咖啡馆,去济州岛看海,去澳大利亚,那里有懒懒的考拉和蹦蹦跳跳的袋鼠,或是土耳其,乘坐热气球看风景……她们可以一起旅行,一起说笑和分享美食,就像以前一样。
李杨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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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阿里巴巴人工智能实验室收到了来自李杨的一条求助私信:「你好,我有一件事希望得到你们的帮助。我女儿已经故去,但我非常思念她,我是否可以把她的照片和视频发给你们,制作成以她的形象与我互动的软件?」
私信发出后的半小时,李杨就收到了回复。对方告诉她,会立刻帮她询问一下,并留下了联系方式。
这是出乎她意料的结果。她原本以为,运营微博的都是机器人,没有人会真的看到那条消息,与其说是一项请求,那更接近一个情绪的树洞。因此,在收到阿里巴巴人工智能实验室的邀请时,李杨毫不犹豫请了假。不久,她带着女儿的手机和日记本,从上海前往杭州,见到了首席科学家聂再清博士。
聂再清能够理解李杨的心情。五六岁的时候,宠爱他的奶奶去世了。老人没有留下一张照片,聂再清对她的印象只能残存在记忆里,随着岁月的流逝,记忆会慢慢淡去,但思念不会。
他觉得,如果有一种方法,可以把逝去的家人「留下来」,对于生者而言,也是一种寄托。
但这个愿望的实现,并不容易。
在和聂再清团队会面的近三个小时中,李杨的期待值被一次次削弱。聂再清告诉李杨,以现有的技术,要达到她理想中的效果,非常困难。
很少有人会在亲人在世的时候,刻意留下影像资料,以备后续的需要。而清晰的录音实现是个性化语音合成技术(TTS)必备的素材。但试图将已故亲人的音频合成为AI,李杨并不是世界范围内的第一个人。
2016年,James Vlahos的父亲查出肺癌晚期,医生告知家人,他只剩几个月的生命了。James安排父亲利用这最后的几个月大量录音,讲述自己的生平故事,并用多达9万个词的语料库训练AI。这个聊天机器人,和一个被命名为「dadbot」的手机程序,赶在父亲离世前完成。后来,每当思念父亲时,James就会打开那个程序,和「虚拟父亲」聊上两句。有时,「虚拟父亲」还会唱上两句,这对James和他的家人来说,是莫大的安慰。
陈瑾的影音资料存在于智能手机录制的一些生活片段里,它们数量不多,并且大多有嘈杂的环境音。所有的片段加在一起,能够提取出来投入训练的语料,只有短短的两三分钟。这让AI训练变得难度极大。
和孩子一样,机器的学习也需要成长的时间。李杨是一位职场母亲,直到孩子生病,她才开始和女儿朝夕相处。她觉得自己对女儿的了解只有10%,而影像音频记录下来的陈瑾更少,只有5%。
这意味着无论技术团队如何攻坚,陈瑾都不可能百分之百地被还原在AI里。
如果做一个类比,「虚拟陈瑾」是类似微软小冰或Siri的存在。当输入的语言超过AI的理解范围时,它会检索一个最接近的回答,然后反馈回去。聂再清团队担心,这种随机性会在一些情况下冒犯到李杨和她的家人。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李杨和丈夫把女儿生前感兴趣的话题逐一列下来:吃播,大提琴,文具,咖啡,美食……然后科学家们会在这几个领域进行强化训练,保证虚拟陈瑾的回答是可控的。
但李杨说,就像孩子也会叛逆一样,她不在乎虚拟陈瑾偶尔的「冒犯」。陈瑾有时也会开玩笑地给妈妈「比中指」,李杨觉得这是成长期孩子最正常的表现,把她当成朋友了,才会这么做,「毕恭毕敬反而假了。」
在知晓了技术上的难度后,李杨只希望可以重新听到女儿的声音。哪怕不那么接近记忆中的样子也好。
在孩子离去后,李杨总觉得家里空空的。她觉得自己早起梳妆的时候,总该有一个女儿的声音在那里和她聊两句,但现在没有了。晚上回家的时候,也总该有一个小女孩在那里,跟她叽叽喳喳说班里的八卦,现在也没有了。
骤然停摆的不止是陈瑾的人生,也是整个家庭的生活。电影《地久天长》里有一句台词,是失独家庭共通的感受,「时间已经停止了,剩下的就是等着慢慢变老。」对于李杨而言,她想通过这种方式,找回离开的女儿,也找回失去的秩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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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国内,李杨是第一个做出这种选择的人,阿里巴巴此前从未处理过这样特殊的需求。
在技术之外,他们还有更多需要慎重考虑的事。
阿里发起的研究机构罗汉堂方面认为,今天的技术可以实现声音还原,未来可能就是影像还原,当这种虚拟的陪伴愈发真实,对于疗愈来说是否是一件好事?
归根结底,我们到底该如何面对挚爱的离去?是直面丧失,经过时间的流淌和恒久忍耐,重新面对生活;还是借助技术,永久地让亲人以虚拟的方式停留在身边?
但李杨认为,弥补遗憾是次要的想法,她首先认定了,这是一种疗愈的手段,和去看心理医生、去旅行消遣一样,最终目的是帮助整个家庭慢慢愈合,只不过用了新方法而已。
在阿里的科学家和社会学家两大门派联手讨论后,大家决定先无限期地暂缓交付AI产品给李杨。与此同时,他们花费了3个月的时间,帮助李杨合成了一段女儿的语音。
和李杨原先想象的不同,第一阶段的产品是一条长达20秒的音频,存在天猫精灵里。团队提取了陈瑾的音色,李杨可以通过语音唤醒智能音箱,播放女儿的朗读。
交付的那天,上海天气很好,是冬日里难得的晴天。阳光透过梧桐的叶子,落在桌椅和音箱上。女儿的声音放了出来,在这个不足50平的空间里回荡。
那是陈瑾写的一篇作文,记录了她和妈妈一起去爬山的故事。女孩爬到山腰时,筋疲力竭,想要半途而废下山回家,此时「妈妈微笑着,意味深长地回答道:『孩子,记得一位名人曾经说过,成功在于坚持,成大事不在于力量的大小,而在于能坚持多久。只要你坚持,尽快一定可以爬上山顶的!』」听了母亲的鼓励,女孩「再一次燃起了斗志,拉着妈妈的手一个劲地往上冲,一再咬牙坚持,用尽了我体内的洪荒之力。最后终于登上山顶,我激动得手舞足蹈,又蹦又跳,俨然一个打了胜仗的将军。」
团队原本担心,时隔几个月后重新听到女儿的声音,会对李杨造成情绪上的冲击。但当音频播完后,她只是以平静的语气说,这条音频开头的语气,和女儿几乎一样。
对于失去亲人的人们来说,尽一切可能去留下亲人的痕迹,是一种本能。在新的方法可以「复原」亲人前,一些物质上的东西,是在世者们的寄托。
比如陈瑾的手机。桌面是《千与千寻》的一张截图:千寻一个人站在桥上,只留一个背影,面前,是高耸的油屋。生病之后,她才换上这张桌面,李杨想,这是一种只有女儿才懂的孤独。
还有小学时代的作文本。是写好之后,再誊抄在本子上的假期作业。点评最好的几篇,都是和家人相处的故事。
那些属于14岁小女生的种种,被永久地、仔细地珍藏了起来。但更多的属于记忆的东西,散在风里,如果不用力记住,不想方设法留下来,它们可能会越飘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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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三个月的研究和开发,最终做出的音频样本,距离李杨的设想还有一些差距。技术的调试需要时间,但更大的难度却存在于非技术层面。
为了评估这件事在技术之外的可行性,阿里巴巴罗汉堂找到了北师大的心理学家唐任之慧,在工作和研究的过程中,她接触到许多失独家庭。她形容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人间最痛的痛。」
李杨总是表现得平静。在说起女儿时,她的声线里还是会带着笑意,和所有母亲在聊起女儿时一样,好像陈瑾只是出去玩了一趟,她很快就会回来。而心理学家却认为,这种「平静」其实意味着更深层次的压抑。
她解释了人们失去挚爱后的疗愈过程,通常分成五个阶段:拒绝,愤怒,协商,沮丧和接受。在「协商」的阶段,人们会企图通过一切方法,让时光倒流,回到悲剧发生以前。
她提出了自己的担忧:用技术满足李杨的要求,让她能够重新听到女儿的声音,甚至习惯于被技术还原出来的「陪伴」,这些是否会影响她的疗愈?
而李杨想要实现的,是一个普通人在面对至亲离世时,最迫切的渴望。在这背后,如何在技术落地和社会伦理中实现平衡,则是永恒的命题。
和所有的技术一样,AI最终需要作用于人。如果「还原」已逝亲人成为一种作用于失独家庭的新可能,那么首先应该回答的问题是,如何让它成为辅助疗愈的手段,而不是让失去亲人的人沉溺在被技术还原出来的陪伴中,影响真正意义上的康复?
唐任之慧提出了一个想法。调查显示,我国大约只有20%左右的失独者接触过心理疗愈,只有8.5%接受过专业的心理咨询或哀伤辅导,72.3%的失独者希望能够建立失独父母心理援助机制。在这个数据之外,更大比重的失独家庭只能仰仗于时间的力量,慢慢从伤痛中走出,甚至永远走不出。如果可以用逝去亲人的声音合成安慰、鼓励的话语,起到心理治疗的效果,对于失独父母来说,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
聂再清和他带领的团队,是计算机技术上的专家,对于李杨的困境,他们有一种最朴素的共情。
他提到了英剧《黑镜》中的一个故事:玛莎的网瘾男友艾什因为一场意外去世了,在朋友的推荐下,玛莎利用艾什在社交网络上留下的信息塑造了一个「假艾什」。一开始,假艾什只存在于玛莎的社交软件里,只能打字聊天,或者语音通话。再后来,玛莎花了更多的钱,购买了一副和艾什一模一样的机器人。他有艾什的外貌和声音,思维和习惯,甚至更好——人工智能在不断自我学习和迭代,假艾什逐渐向玛莎心中的完美男友靠拢。但他终究只是根据艾什在网络上的痕迹模拟出的完美的影子。
在故事的最后,玛莎走入了新的生活,将AI男友束之高阁,只在每年特定的时间上去看他一眼。
在第一次会面时,阿里团队最担心的问题,是技术究竟能否帮到这位母亲。聂再清反复提醒李杨,「你要想清楚,如果你再有第二个孩子,他长大到两三岁,看到家里有这么个东西,她可能每天会跟你说话,也会喊你妈妈,你要怎么跟第二个孩子解释这一切?」
李杨的回答则让团队下定决心,一起做一件在国内还没有人做过的事:用人工智能技术还原已逝亲人的音频,以达到告慰生者的目的。
她说,「我希望能够以这种方式和她产生交流,这也是我自己的治愈方式。」
人工智能或许能在疗愈的过程中起到辅助作用,但最终能帮助人类的,还是人类。
图源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