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形的人情文化,不是中国传统,而是计划松动、资源稀缺的结果。
文|牛春花
过年回乡最恐惧什么?
是人情。
是七大姑八大姨问你的收入问你的房子,催你何时结婚生娃。
是爹妈嘱托你提前为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准备金额不等的红包。
仅仅是应付令人窒息的人情,就足以让年轻人拼命离开家乡。
所谓的交情,都在暗中被标了价
谈到中国的人情,网上的抱怨都是负担实在太重了。
中国社会状况综合调查(CGSS),2015年人情支出占家庭总收入比例的平均值达到了36.3%;中国家庭动态跟踪调查(CFPS)也显示,2016年全国多省市家庭人情支出超5000元,其中重庆高达10612元。
家在农村,人情压力更大。华中师范大学中国农村研究院2018年的一项研究,农户一年饮食平均花费6462.33元,人情花费5297.47元。
人情往来并不只是逢年过节的互相往来,老人大寿、子女升学、乔迁新居都少不了送礼,没有日常的润滑,等到有求于人时,临时登门「疏通疏通」很难开口。
人情送礼,地区不同压力不同。
各种版本的「全国压岁钱地图」中,福建孩子收到压岁钱红包最大,平均一个就有3500元。而「婚礼红包地图」,浙江、上海最高,平均单个1000元。
可惜,这些调查统计颗粒太粗。移民文化浓厚的大都市、地方文化浓厚的中小城市,党政文教卫机关,大型厂矿企业、传统宗族社会……不同的微观环境,人情负担明显不同。
珠三角是中国最早富起来的地方,但是,无论本地人还是新移民,人情支出却比任何地方都轻。在中国「压岁钱地图」中,广东平均水平仅为50元。
仔细留意民意,真正抱怨人情负担的其实是大都市的年轻人,实际上他们的负担并不多,而人情支出比例高的主流人群,或许认为人情负担不轻,却往往乐在其中。
年轻人讨厌的是送礼吗?
中国人情往来中,一部分是传统婚丧嫁娶的随份子,另一部分是关系疏通的送礼文化。
后一种,礼物轻重因人而异,而礼物轻重无关亲疏,只关乎受礼者可支配的资源大小。给一个人送礼多少,其实是按这个人在你心中能量大小来折算的。
是的,中国人情文化最根本的底色是:所谓的人情和友谊,其实都是用金钱暗中标了价。
年轻人真正厌弃的,其实是这种人情文化。
这不是传统的中国人情文化
日本、韩国与中国有文化亲缘关系,甚至被认为更接近中国传统。相对内地,港台的文化也更接近中国的传统面貌。
但在送礼文化上,日韩和港台,迥异于中国大陆。都是送礼频密,但前者更注重仪式而不在意实用性。
日本人韩国人远比中国人喜欢送礼。尤其让中国人诧异的是,像甲刀、挖耳勺这种拿不出手的东西,日本人却能仔细捆扎得花里胡哨,郑重鞠躬双手奉上。
有人介绍过韩国人的婚礼随份子数额。按其占收入比折算,如果是在中国,就相当于两口子月工资加起来一万出头的家庭,参加上司儿子婚礼时,红包是一百元。
香港的红包文化最令内地人惊诧之处在于吝啬。红包被香港人称为利是,一般都是10港币、20港币。一到过年就大肆派发,就为图个彩头。
粤港澳地区与内地红包文化最大的差别,不是红包金额,而是红包的流向。
内地的红包,在亲戚中,是地位、辈分高的人给年轻人,在外部流通时,红包则是变相的送礼,是权力低的人向权力高的人输出;在粤港澳,则是老板给员工派利是,是已婚成家者给单身同事派红包。
珠三角的这种红包文化,更接近中国传统的人情往来。
压岁钱原本是驱邪降福的象征,小孩最初收到的都是具有象征意义的礼币,本质其实是「护身符」,而不是在市面上流通的货币。
直到明清,压岁钱也多是用红绳串起的铜钱,象征意义远大于实用价值。清人富察敦崇《燕京岁时录》中记载:「以彩线穿钱,编作龙形,置于床脚,谓之压岁钱」。
1949年之前,中国的农村和城市底层居民,婚宴随礼大多都是喜烛、小家具等廉价日用品,礼金并不多见,如果有,数额也不会多。
在人情社会关系上,与中国最像的,也不是港台和日本、韩国这样的近邻。
前苏联有着比今天中国更久远的沉重的人情往来负担历史。由于物资和福利普遍匮乏,稀缺资源往往不通过市场配置,于是,稀缺资源的分配权便以特殊方式被市场化。
今天我们熟悉的沉重的人情负担,是八十年代初逐渐形成的。它其实严格的计划松动后,在稀缺资源的分配上,人际资源变得越来越重要的结果。
从调工资、请假、评先进、提拔,到升职、分房、调动、入托、入学,再到考驾照、买火车票、高档消费品到住院……无一不需要请托熟人办事,人情往来变成了隐蔽的行贿。
俄语中的блат(blat),与中国人情中带有灰色性质的送礼,指的就是一个意思。这种人际交往链条,既是正常的救济系统,又是带有腐蚀权力性质的利益输送链条。
并不止是苏联,前东欧国家因为同样的体制皆形成了一套发达复杂的人情送礼文化。今天的朝鲜、古巴皆如此。
不是落后传统,是温暖的城市之光
即使送礼文化没有这种被扭曲的成分,年轻人也会嫌累。
以前中国熟人邻居间互相串门拜访时,礼物会偏实用性,哪怕是一根葱或者一条鱼;现代西方和日韩的礼物往来,多偏仪式性或象征性,比如无用的小礼物,或献上一束小花。
本质上,送礼其实是一个风险分担的救济系统的组成部分,无论是中国还是西方国家,日常礼物流转交换形成的圈层,其实是一个抵御灾难的庇护系统。
只是,对于今天在外打拼的年轻人来说,只要还是单身,又居住在大城市,他们就离真正的社会人角色还有相当距离,人际关系构成的救济网络,对他们暂时还没什么用。
就像人在最年轻力壮时最不需要保险一样。
国外心理学界研究发现,在经济高增长,年轻人机会特别多的年代,社会观念偏进步主义,崇尚叛逆、个性解放、个人实现,传统文化、传统价值基本上是被批判和否定的对象。
而中国的人情送礼文化,在年青一代眼里,差不多被认为是中国传统文化和价值当中最落后最愚昧的部分。
从去年秋天开始到现在,拼多多有个影响很大的活动:好友助力领现金。只要你点进我的链接,就可以为我助力,赢得100块到200块钱的红包。为凑够助力,很多人都在微信上扩散自己的链接。
这种扩散引来很多反感。有人扬言要拉黑所有让他点拼多多链接的兄弟,因为「我不和用拼多多的人做朋友」;也有人半开玩笑地宣称,「我给你一笔钱不行吗?别让我帮你领现金了。」
它,被等同于家乡的人情送礼关系网从线下扩散到了线上,躲都躲不掉。
其实,我们应当知道这样一个事实:送礼并非需要革除的陋习。事实上,适当的礼物交换习惯甚至是人类向着文明进化的重要推手。
农业诞生前,一个部落如果猎获了猛犸之类的巨兽,就会邀请邻居来分享。这种对待邻居的友善,会促进人群规模的不断聚合,形成更加深度的分工。于是,通过文明的扩展,人类变得更加凝聚和团结。
而拼多多这种助力,更像是互相走动时,从送一条腊肉转向送一束花,从注重实用性,逐渐变成抽象的仪式。
更何况,大部分被送礼的一方真真切切领到了现金,受到了实惠。
如今,年轻人的「人情世故」更多是在线上进行。除了拼多多的领现金之外,无论是拼单、外卖红包、火车票加速、还是各种种草、偷能量等行为,都可以看做是年轻人的「人情往来」。
即使对这样的行为看法不一,但这样的往来的确在无意间以更小的代价助长了朋友间的关系。
拼多多的数据显示,因为注重人际分享,20到30岁的年轻人已成为拼多多最大水果消费群体,订单量接近52%,有24%以上的人在拼多多上买了自己以前从没消费过的东西。而其中一大部分都是来自朋友的拼单链接。
人类天性是社会动物。虽然程度不同,但不管是社交,还是维持社会关系,都是我们先天的本能。一个缺乏社交的人,就算再怎么独立,也难免觉得孤单。而互相祝贺或是安慰,互送礼物,是我们建立社会链接、抵御孤单的重要手段。
我们正在告别经济高增长和年轻人机会爆炸的时代。当鼓励叛逆、个人价值实现的外部环境发生变化时,关于温暖、关切、责任、信任与友善,会成为能抚慰人心的东西。
在机会增长的年代,庸俗的关切、帮助和信任可能成为身后的负累;但当面临的机会增长放缓时,它们就变成了安全感和踏实感的源泉。
就像1931年卓别林的《城市之光》,底层百姓之间的善良、关心和温存,成为大萧条时代最能赢得美国大众共鸣的东西。
回家去看看那些在拼多多上让你砍价的亲朋好友,毕竟我们天天吐槽的年味,其实,就是那份虽然远隔千里,但仍然有人记得你的人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