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员、辅警和电台主持人的警匪故事

和张浩去湖上是四年前的事情，那天吃完午饭我们从四平市区开车出来，2016 年1 月，差不多是下午两点到了二龙湖。太阳底下，远看过去，结了冰的湖面就像一块大钢板，闪着工业色彩的阴沉的光。
我当时有点拿不准，问张浩，湖面确定冻住了？张浩说没问题，结实着。在湖中心他停了车，一下脚，冰面粗糙，我们一人点了一根烟。抽烟的时候张浩琢磨着什么，看着远处，两脚不自觉地并在了一起，立正一样规矩。
我能感觉到跟在市区的时候不同，在二龙湖他整个人好像安静起来了。那时候他还在四平人民剧场演二人转，我看了一场，他是压轴，轻车熟路，有几拨外地人专门开车过来，就为看他。他一出场台下就是叫喊。 浩哥，他们那么称呼他。 冰封的二龙湖。 /图虫创意
在冰上，烟雾散去，天光更为清晰，我拿手机拍了张照片。那次去四平我是作为记者采写关于《四平青年》的事情。
那是张浩2012 年拿DV拍的电影，他演的“浩哥”离开二龙湖进城为兄弟寻仇，那故事乡土，幽默，侠义，给了他名声，也让人在网上记住了四平。我记得全国各地都在拍《XX青年》的故事。
我们那里也有。张浩后来拍了几部续集，陆续有明星和更专业的团队进来，但似乎他还是只对第一部满意。 在我的经验里，有一类受访者是愿意跟来访者达成合作的，他们把宣传当成好事儿；另一类人对宣传带点警惕和不耐烦。张浩是第二种。只是因为介绍人的情面他才有礼有节地配合，但我看得出他对一个从北京过来的所谓记者会写什么其实无所谓。
我理解那种无所谓，不唯他的原因，也关于我自己。我怀疑我的工作跟张浩演二人转其实差不多，这事情本身不难，稍稍敏锐就行，锻炼几回，有了经验，掌握点套路，你就能一直混下去。 冰雪消融的二龙湖。 /图虫创意
就是在冰上那一会儿，我当时觉得有点不一样，那一会儿我更接近了他，他暴露了他自己。我察觉到他的心里有种失落。那种失落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四周。他觉得事情不该这样，但周围的人都不太明白。是什么契机要去拍电影？二龙湖是怎么一个地方？这些提问本身就是范式，我也不费脑子地问了一遍。 真没什么可说的，现在我比当时更清楚了，那些所谓的创作冲动。你是什么样的人决定了你会做什么事情，很多时候你没有动机。只有不理解的人才愿意问。遇到人问，你去解释它往往只是碍于那一团模模糊糊的早晚你终究会认为真的并不重要的人际关系。 那个冬天，2016 年 1 月，张浩带我到二龙湖转了半天，当晚他还得回市里表演，第二天我就离开了他们那里，这几年我就只是在手机上看到他的情况。他继续拍电影，又拍了几部，偶尔我会给他点个赞——纯属路人那种，连熟人都不算——我们跟绝大部分人的关系都是这样吧，熟人或者熟人都不算。
辛弃疾是对的：知我者二三子，此外故人疏。了解你的人就那么几个。我也是，我并也并没有因为所谓的采访工作就真的多交几个朋友，完全没有。
这不粗糙的网剧《四平青年》就是浩哥的起点。 /豆瓣
比如张浩，他是我采访过的上百个受访主角之一，就是如此。除了一个丢了孩子怎么也找不到的父亲，孙海洋，其他所有人，这断断续续的六七年，我对我所有的受访对象都没有真正深刻的印象。 去年在抖音上，当我突然重新看到张浩拍起了那些警匪短故事，那种感受有点不一样，像从晦暗的深水里不经意地捞起一块似曾相识的什么，它微微闪光，我想起了在二龙湖的冰面上那段沉默。
张浩的失落是跟正义有关，那是所有问他的记者都没有问到的。他们的问题，关于东北的，关于二人转的，关于表演的，关于拍电影的，但没人问他正义这回事。
正义，正义的激情和道德的责任，这些是他作为一个创作者的爆发力，也就是他后来说的他想做点正事儿。“四平警事”可能刚好是那种东西——虽然他演的总是一个不停出丑的匪首。
他的搭档，演警察的那个人叫董政，父亲是四平的老公安，临退休前牺牲在了岗位上。董政本来学表演，准备做演员，因为父亲他从北京回四平，报考做了辅警。他在电话里跟我说这事儿，我想到的是胡安鲁尔福的小说《佩德罗巴拉莫》里第一句： 我来科马拉的原因是有人对我说，我父亲住在这儿。 董政真说了一句相似的话：我去当辅警是想看看公安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再加上另一个搭档，吴尔渥，四平电台主持人，他们三个人把普法短故事在抖音上做出了名气，成了一个“大号”。 去年夏天，我在电视机上听到一首歌，没有文化的人不伤心。那斑斓的电子屏幕提醒我这是一个产品多于作品的年代。我想到那些眼神闪烁的精明的粗糙的生意人，他们挂羊肉卖狗肉，文化的标签常常是自欺欺人的装点。“创作”，“创作者”，这些词太容易喊出口了。 就是在抖音上，我看到“四平警事”的普法短故事是真正的作品而不是产品，我尊重这一点。那些东北大雪背景里的故事会使我想到四平那几天，我看过张浩在剧场翻跟头，我们喝过扎啤，吃过一盘味道普通的炒鹿肉。我絮絮叨叨这么多，显然带着那种借着别人的故事警醒自己的矫情意味，再有就是一点困惑：为什么愿意做点正事儿的人越来越少了？ 不吃惊，前几天我又听说张浩坚决不做直播。我找他求证，他没回答。我在网上看到他的解释是“谁挣钱都不容易”。那意思就是他不想钱来得太快。
站在二龙湖的冰面上抽烟的那一会儿，写到这里，我又在琢磨它。寒冬如是，水面结成钢板那样的冰块，有些人愿意俯身凿洞，下网投饵，兴高采烈地等鱼上来，有些人却站在风里远远地抽一根烟。不理解他们的人说他们装逼，理解的人说，君子是这样了，有所为也有所不为。不必找任何借口，你做什么事情说明你是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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