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英咀华(3)——大雪与不平

        起初,我感觉“大雪”,只是寒冷、苍茫。今晨,听叶嘉莹先生的古典诗歌吟诵讲座,听到对“大雪满天地”的解说(天地间狂风起,飘飘扬扬的大雪满天地,是饱含不平之情的),明白大雪与不平是有联接的,对以往与大雪相关的诗文有了更明确的认识。
        叶先生所说诗句出自清代郑燮的《题游侠图》:大雪满天地,胡为仗剑游?欲穷心里事,同上酒家楼。正因愤愤不平气,仗剑出游,也正因此需酒需上酒楼,才能倒出真心话心里事。醉后方能吐真言,得多么苦闷!
      《诗经·采薇》中“雨雪霏霏”,归来的征人身处“雨雪霏霏”中,内心不只是苍凉,怕也是满含不平的吧?
        而我再读获1933年诺贝尔文学奖的俄国作家蒲宁的作品《安东诺夫卡苹果》中的结尾:

不消多久旷野就要披上银妆了,初雪很快就会把旷野覆没……    

初雪终于飘落下来,这可是头一场雪呀!十一月那阵子,由于没有灵猊,无法打猎;但是现在冬天到了,可以同普通猎狗一起“干活”了。于是小地主们,就像往昔一样,又聚集拢来,掏出仅存的一点钱,开怀畅饮,每天白天都在白雪漫漫的旷野里消磨时光。而到了晚上,在某个偏僻的田庄里,厢房的窗户就会透出灯光,远远地划破冬夜的黑暗。在那里,在那间小小的厢房里,一团团的烟雾在屋中飘浮,蜡烛发出昏暗的光,吉他调好了弦……    

暮色中狂风啸吟,    

吹开了我的家门,——    

有个人用浑厚的男高音唱道。其余的人随即装得像开玩笑似的,以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悲戚地、不入调地齐声和唱起来:   

吹开了我的家门,    

还用白雪抹去了道路的残痕……

        我明白了那些小地主们的悲戚在文中是有落脚点的。你看那些写大雪来的词语:风“狂”“啸吟”“吹开”(我的家门)、很快”“覆没”(旷野)、“漫漫”、“抹去”(道路的残痕)。它们也体现了人物的不平之情。因为随着社会变化,农场主庄园“日益败落”,而地主精神也日趋衰亡了。当大雪下来,小地主们像往昔一样聚拢畅饮,白天旷野打猎,夜晚在蜡烛昏暗的光里,调弦和唱……对应支撑的却是“掏出仅存的一点钱”,“仅存”与“一点”,点出了衰败已渐趋极点,曾富庶的他们无力拉住衰败的进程(“小地主都穷得到了要讨饭的地步”),好日子就快到头了,就像狂风大雪‘’很快覆没‘’旷野,他们也快被时代彻彻底底抛弃扔进寒冬埋葬了吧?那‘’装作‘’开玩笑,那‘’破釜沉舟‘’的勇气,用"悲戚"地不入调地齐声和唱——吹开了我的家门,还用白雪抹去了道路的残痕……与门外大风大雪声声阵阵呼应,这多‘’悲戚‘’!内心该多不平?
        不由想到有人盛赞的《水浒传》中《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中的风雪语段。原先只觉得“那大雪正下得紧(猛)”的“紧”(“猛”)字写得真好,既交代环境特点,又能推动情节发展。现下想来,这大雪不也可说是林冲满腔愤愤不平之气的物化?大风大雪中,他忍无可忍杀仇出走,从此不能再回头(老婆不用想了,事业也不可能有了,连回家甚至过过凡人日子都不可能了,真真逼得走投无路),在草屋蹭暖讨酒挑衅,而后撒枪醉卧大雪地,再读,真是大悲!大不平!(一个有功夫有教养的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却因妻子被太尉之子高衙内看中,而百般受陷,各种不能活,逼得不被杀死,也该气死!真真是求做奴隶而不得!)

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

出到大门首,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带了钥匙,信步投东,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

那雪正下得紧。便出篱笆门仍旧迎着朔风回来。

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紧了。

再说林冲踏着那瑞雪,迎着北风。

飞也似奔到草场门口,开了锁入内看时,只叫得苦。

原来天理昭然,佑护善人义士,因这场大雪,救了林冲的性命∶那两间草厅己被雪压倒了。

林冲寻思:“怎地好?”放下花枪,葫芦,在雪里;恐怕火盆内有火炭延烧起来,搬开破壁子,探半身人去摸时,火盆内火种都被雪水浸灭了。

林冲把手床上摸时,只拽得一条絮被。

林冲钻将出来,见天色黑了,寻思:“又没打火处,怎生安排这半里路上有个古庙可以安身,——”我且去那里宿一夜,等到天明,却作理会。”

林冲道:“你们快去救应!我去报官了来!提着枪只顾走。那雪越下得猛。林冲投东走了。两个更次,身上单寒,当不过那冷,在雪地里看时,离得草料场远了,只见前面疏林深处,树木交杂,远远地数间草屋,被雪压着,破壁缝里透火光出来。

林冲迳投那草屋来,推开门,只见那中间今烧着柴火。林冲走到面前,叫道:“众位拜揖;小人是牢城营差使人,被雪打湿了衣裳,借此火烘一烘,望乞方便。”

庄客道:“你自烘便了,何妨得。林冲烘着身上湿衣服,略有些干,只见火炭里煨着一个瓮儿,里面透出酒香。林冲便道:“小人身边有些碎银子,望烦回些酒吃。”

老庄客道:“我们夜轮流看米囤,如今四更,天气正冷,我们这几个吃尚且不够,那得回与你。休要指望!”林冲又道:“胡乱只回三两碗与小人寒。”

老庄客道:“你那人休缠!休缠!”

林冲闻得酒香,越要吃,说道:“没奈何,回去罢。”

众庄客道:“好意着你烘衣裳向火,便要酒吃!去!不去时将来吊在这里!”林冲道道:“这厮们好无道理!”

把手中枪看着块焰焰着的火柴头望老庄家脸上只一挑;又把枪去火炉里只一搅。

那老庄家的髭须焰焰的烧着。

众庄客都跳将起来。

林冲把枪杆乱打,老庄家先走了,庄客们都动弹不动,被林冲赶打一顿,都走了。

林冲道:“都走了!老爷快活吃酒!”

土坑上却有两个椰瓢,取一个下来倾那瓮酒来吃了一会,剩了一半,提了枪,出门便走,一高一步低,踉踉跄跄,捉脚不住;走不过一里路,被朔风一掉,随着那山涧边倒了,那里挣得起来。

大凡醉人一倒便起得。

当时林冲醉倒在雪地上。

却说众庄客引了二十馀人,迤枪拽棒,都奔草屋下看时,不见了林冲;却寻着踪迹,赶将来,只见倒在雪地里,花枪丢在一边。

众庄客一齐上,就地拿起林冲来,将一条索缚了,趁五更时分把林冲解投一个去处来。

那去处不是别处,有分教∶蓼儿洼内,前后摆数千支战舰艨艟;水浒寨中,左右列百十个英雄好汉。

正是∶说时杀气侵人冷,讲处悲风透骨寒。

三读,“说时杀气侵人冷,讲处悲风透骨寒”,确实!
大雪果与不平有深联。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若不是真正体会到,便只是术语,而不是情语。说说容易,做做难。但愿多读多学多懂,人文,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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