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家了,特别是看见漫天清泠泠的雪花翩然落下。
儿时的雪总带有昏黄灯光的朦胧色彩,总突兀地露出斑驳的篱笆桩,与皎洁光滑中唯一一朵猫爪印的瑕疵。白雪以悄无声息的姿态清除无关的杂色,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纯洁的白与温暖的红。
这两种颜色在弟弟漆黑的眼眸里晕染出水墨,他那湿漉漉的睫毛在炉火前扑朔闪动,眼里两团跳动的火焰更添灼热,亮晶晶的像哭过一场。我踏过百十步脚印,手里捏着将要融化的雪团,掀开厨房的帘子,迎面就撞上这黑亮的眼睛和橘红的脸颊。
奶奶躬下腰,熟练地为弟弟揩去鼻涕,把他抱给我,一股米粥加蛋黄的味道揉进颈窝,抱着弟弟,就像抱一只洗得干干净净的小宠物。手心忽然寒冷得刺骨,我赶忙把雪团咣地丢到铁碗里。
“奶奶,雪水能吃不?”
“不能,脏。”
“其实是被我玩脏的!”
“那行,只要不是被人踩脏的就能吃。我待会儿把它热一下,加点红糖喂你吃。”
“我喂弟弟吃。” 弟弟轻轻巧巧的,我抱着他左右摇摆,他抿着嘴,温顺到连猫看了都心生宠溺。“弟弟乖乖哒,姐姐待会儿喂你吃红糖雪水好不好?”弟弟仰起头,双眼弯成月牙,吱吱地笑,下颚两颗像幼苗一样的牙明了坦诚地答应。
待到我们出了门,缩着脖子,吸进冷气,复吐热气,在烟雾缭绕的明朗天空下奔跑时,奶奶那布满细密的皱纹的脸才猛然探出来,她的上下唇瓣又薄又淡,牙齿既小家子气又规矩,我在背着地摔倒雪坡上时,很认真地想透过一张一闭的唇形猜测符合那眯成一线,射出焦急与关怀神情的小眼睛的意思。
谁知猛地转两次头,奶奶的脸,明朗的天空,带有昏黄灯光的雪便像万花筒一样旋转颠倒,挂在屋檐上的铃铛,藏在门后写坏的福字,浸在雪水中的爆竹残片,全被不远处从水墨画里走出的青山一角尽收眼底,山脚铺着平整的石板路,石板的缝隙总冒出葳蕤的草,淙淙泉水隐在绿叶峋枝间打转,哗然一片笑声,也就宛如我和弟弟两个橘红的小脸挤出的癫狂的笑声。
“笑什么?小囡囡,雪水不要吃。”
“哈哈…咯咯…”
“别笑了,快爬起来,别把衣服弄湿。”
“哈哈…咯咯…”
“开开心心的,懒得管你们了。”
“哈哈…咯咯…” 我俩一人一件肥厚的大棉袄,艰难地爬起来,互相吹气烘暖对方的手。烟雾缭绕中,只见新糊上的对联黑字红底清晰干净得令人心旷神怡,面上撒的金粉熠熠闪光,它骄傲地朝着古朴的毛坯墙与积雪的稻草站岗,目送奶奶提起裤腿,跨过门槛,柔软的面部线条重被炉火照得分明。我灼灼的目光似乎钉在了那副对联上,我调皮地眨眼,对联也调皮地闪光,我眼中的金色星辰钻石般耀动,钻石越来越模糊,光晕圈圈,越来越大,少顷恢复原状,点缀些昏暗的灯光。奶奶的柔软的侧脸线条与黑字红底的对联相互照应。
就在昨晚,对联上的墨迹还未干,金粉还未铺的时候,它就已然肃立站岗,目送奶奶提起裤腿,跨过门槛。那时,尽管无人告知我,尽管发梢上酥麻的触感传至全身,被子上增加的重量更使我闷热,我还是情不自禁装睡。奶奶定然没发现我在装睡,她久久立在我的床前。我能感觉到她那炽热的目光抚摸过我的眉骨,鼻梁,唇珠。
我也曾经用同样持久的目光抚摸过她,不过不是炽热,只是孩童最纯粹的好奇而已,多少个蝉蛙聒噪的夏夜,我被爷爷的如雷鼻息折腾醒,感觉到身上的被子裹得分外紧实,背上已冒出颗颗汗珠。我努力挣扎着转身,看见奶奶柔软的面部线条上敷了一层银色的薄纱,脸上的皱纹根根分明,蜿蜒流畅,我顿时感到背上的汗珠正在蒸发,一缕清凉的风沁入心脾。
如果奶奶那时也在装睡,她会不会偷偷发笑,会不会接收到目光中包含着的所谓亲人间的感情,这种感情是世上最无法选择的,但也因此是最有缘的,血缘的契约签订时同时盖上了温暖,关切与感动的印章。那么从她轻轻帮我把被子捻好的瞬间,从她抚顺我头发的瞬间,从她静静地看我的瞬间,我能接收到这无言的印章的分量。特别是在爆竹骤响,烟火璀璨的除夕夜,绽放的花火照亮了过往一年的种种,像电影般放映:那个片段中,我委屈的眼神里盛满了对奶奶的不满,不满遍地狼藉,我孤立的脚丫,不满把弟弟圈紧的双手中戴着的象征重男轻女思想的戒指;那个片段中,我违心地重复着奶奶教我的讽刺妈妈的话,多年以后凝视妈妈笑颜时,懊悔痛心深深折磨着我;那个片段中,我拖着摔伤的脚,哭嚎着回应我的错误,不解地望着奶奶皱起的眉……可是,爆竹声声,花火依旧,也就只有在这样的时刻,经过一年的忙碌,我们才会有仪式感地看看亲人好友的模样,当感恩之心点燃万家灯火时,以往的苦药似全部浸满了蜜糖,饮着浓浓的祝福入梦……
后来,奶奶把红包塞给了爷爷,爷爷把我抱上年夜饭圆桌前的高椅上时,把红包塞给了我。印象中,圆桌的正中永远摆放一大盆乌骨鸡,鲜美但浓腥,剥开鸡腿肉清晰可见血丝缠绕,油脂漂浮在汤面上,对于这道主菜,我实在不感兴趣,用老人的话说,我真是不会吃好东西!我更喜欢五颜六色的虾片,咬起来咔咔作响;我更喜欢千层肉上的梅干菜,黄焖鸡里的汤水,生菜上的蒜苔与蚝油;我更喜欢寿桃包上的红点,水煮蛋里的红豆,以及红色的餐布和爷爷的红围巾……
年夜饭刚吃到一半时,沉沉睡意袭来,我早已把聆听《相亲相爱》和共数新年钟声倒计时的诺言抛之脑后了。我向爷爷撒娇,我想即刻陷进软塌塌的床上一觉睡到明日晌午,我的眼帘已成梭形状,耳畔的声音逐渐模糊。饭前吃了太多糖和花生,导致年夜饭只吃几口便饱腹了,饱腹后就只想睡觉,这时,爷爷给我灌了一大口热牛奶,摸摸我的背,用温和的声音呢喃细语道:“乖囡囡,再多吃一点啊…再多吃一点,爷爷就带我的小囡囡去看老牛爬树!”
“牛爬树?牛怎么会爬树呢?”
“我养了一头老牛,它听我的,它会爬树。”
“我不信,我之前怎么不知道?”
“它只在大年夜表演,只等人家吃完饭才表演呐。”
“好,我要看。”我顿时来了精神,马上坐直 ,朝着鸡肉鱼汤和糍粑甜糕发起进攻,甚至尝试吮吸乌骨鸡包着黑皮的鸡腿肉,原来黑鸡的肉又鲜嫩又有嚼劲,一点也不油腻。后来,睡意再次袭来,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抵抗住,我只知道:当《相亲相爱》歌响起时,圆桌上绽开了一圈笑脸,暖手袋和红包一直温暖手心,耳朵被爷爷的胡须扎得痒痒的,爷爷的肩膀有大棕熊玩具的宽阔和灶台边碳灰的焦香味。我拂过门上驱邪的艾蒿,来到中庭的大树下,来到奶奶身旁。
我看见奶奶蹲在火盆旁,火焰像群蛇乱舞,火星不断窜出,不断消失,火光照亮了庭院,照亮了奶奶低垂的眼眸与眼眸里的神情,照亮了奶奶沟壑纵横的双手与手中的纸钱。 我听见奶奶说:“给祖上的坟头挂上艾蒿了,给孙辈亲戚准备红包了。”不远处,黄狗双手交叠,安静地守在一旁。“今年算是比较好,老大的飞机准点到,老二没买那么多东西,老三的说话声大了,老四的笑声多了。”一簇烟花飞上凌霄,另一簇烟花紧随其后,砰砰嗙嗙,交相辉映。“刚才我去给邻里拜年了,跟他们吃了碗酒,他们的孩子都忙,送几只猫狗给他们,他们不要。他们每次来我们家,待到很晚,我们送出门时,最好叫几个孩子帮他们打打手电照路。”奶奶此刻像中国工笔画中瘦弱纤细的仕女一样,散发着古典传统的美。
爷爷像大多数儒雅有礼的古代君子一样,温润默立。 我睡着了吧。梦中看见一头老牛吃力地跺脚,奋力爬上大树。定睛一看,是连环画里的一个插图。 “爷爷没骗你吧,乖乖睡吧。”
“嗯,爷爷奶奶晚安。” 枕着爆竹声入睡,做些奇怪的梦:爷爷脚踩自行车,把儿子们甩在身后。奶奶对镜梳妆,镜中出现一个豆蔻年华的姑娘,着芭蕾舞裙,巧笑倩兮。
#羽西X红蕴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