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一个秘密

我的朋友X君最近遭逢了一场小型的灵魂地震。这位前三好学生，优秀的人生操盘手，中产阶级女战士，横平竖直的轻量级少妇……一夜之间成了座外观正常而内里坍塌的危房。她背着一屋子的碎片来找我谈心，面色沉沉，眼眶乌黑，她说，我跟你说一个秘密。

其实我没什么兴趣，我早就当腻了树洞和妇女之友，刻薄日盛而鸡汤懒熬。但我的态度冷淡也挡不住一个突然拥有了秘密和欲望的好女人。她简直是把那句话呕出来一般对我说道，我好像喜欢上一个人了。

我说，那他喜欢你吗？她迟疑着，非常艰难的说：好像，好像也喜欢。我说，睡他。X君的脸唰一下就白了。

很难想象X君后来经历了什么样的灵魂煎熬，总之我挺为我那句不负责任的撺掇后悔的，诱骗圣女叛教也不过如此了——要知道，我们平素在她面前开个黄腔都不能够，生怕她不小心听去了要双耳失贞的。所以，那两个字于我是漫然无心，于她却是晴天霹雳，在熬度完从点化到顿悟的心路历程之后，余下问题就是行动力了。X君念书时是模范生，上了班是优秀员工，结了婚是贞洁少妇，在她有板有眼的一生中，对一切可靠勤力与学习去掌握的万物法则都充满了自信，唯一没法建立自信的就是女性魅力。她哀叹着说，你看看我，我这个样子，怎么能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脱光自己，没有了衣服，我还剩下啥啊？

那段时间里，我便俨然成了她的魔鬼代理人和碧池教科书，指导她学化妆练瑜伽，学习七种媚眼套路和吊袜带的正确使用方法。一个规规矩矩的好女人，活过半生后突然要从头来过学当小婊子，各中曲折艰辛，实为哀感顽艳。

终于，三个月的秘密集训后，X君可以出师了。她漂亮了，洋气了，学会了分辨口红与腮红、眼影和眼线，人一自信，盼顾中便有了光彩，像一支被擦亮了的灯，体内有个妖正随时跃跃欲出。并且最重要的是，她成功瘦身十余斤，换下了师奶裤，穿上了小短裙。她把自己像一桌大菜般准备稳妥之后，约好那个男人，然后以其一贯的严谨作风和战略天分，安排好一个万无一失的谎言：即是说，她将神不知鬼不觉的，从她惯常、平庸、密不透风的生活中凭空消失掉一天。这一天是斩开世界投身红海一天，是既无前世亦没来生的一天，但却有可能是她的人生中最真实美妙的一天。这抵命偷来的一天，如同一场盛大但看不见的晴天焰火，一次肉身虚构出来的白日梦游——她是唯一的女主角，他是唯一的观众。

她出门前，是我亲手给三月不知肉味而略显苍白的X君擦上那只名叫“高潮”的著名腮红。讨个好彩头，我意味深长的说道。我送她走，她冲我挥手，那姿势竟有引刀成快之决然。那一时刻，风翦翦雾如情，连朝阳都变做了斜阳。

我等着X君回馈给我一个精彩故事。然而……她消失了。不不，当然没发生什么私奔，相反，是一点声息也无，没有水花，没有回响，没有余音袅袅，那天之后，她似乎就我们的朋友圈中销声匿迹了。其实，身为良家妇女的她本来就跟我交集并不多，我也一贯与人疏淡她不来找我，我慢慢也就把这个事儿给忘了。

等得她主动再约我出来，等得她赫然出现冲我笑时，我愕然发现，X君还是那个X君。我的意思是，她已然被打回了原型，胖，素颜，一身拖沓浑浊的家常装束，好脾气的笑着，但笑得那样松弛，仿佛下一秒钟就要从脸上脱落似的。

坐下来就吆喝着小二给大盘上肉上酒，拿起筷子就招呼我吃。我心想糟了，这是当时没睡成呢还是最近睡崩了呢？我持箸举杯，硬着头皮开始指点江山之势，我说，你看看你，发生了啥事也不能这么自暴自弃啊，笼子造好了还怕没有鸟么。X踌躇良久，阴晴不定的光与影在她脸上徘徊了好几个来回，终于她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啥也没发生。

X君说，那天我们见面之后，他说的第一句就是，你怎么那么瘦了？

我当时非常高兴，我简直高兴坏了，X君说。我竟可以令他这样惊讶，我想，我终于能漂漂亮亮的、瘦瘦的，脱光我自己了。

……那然后呢，我问道。

然后，他平静、愉快的同我去饮了咖啡，我们聊得很开心，一切都那样顺利。完了他站起来，非常平静、愉快的同我告别，说见到我很高兴，下次有空邀请我去城市探他。

听到这里我有点儿尴尬了，我说，也许他当时真的有事。X君的神色依旧平静，她说，自此，我们就再没有啥联系了。我们挥别之际，他无端端又说了一句，你现在怎么就那么瘦了呢。这句话至今仍时时刻刻在我耳边萦绕。

说到这里，X君的脸上浮出巨大的困惑，她说，我也是后来才想起来，在此之前，他最喜欢夸我丰满好看了。有没有这种可能，他就是喜欢我胖？或者他喜欢的根本不是我，就是胖啊！

我讪笑着，我说，那你也不能再把自己吃胖回来啊。X君夹了巨大的一筷子肉给我，又夹给了自己，然后接着说，或者也有可能是这样，那天不管发生什么，出现的是胖的我也好瘦的我也好，都是注定没响着。这个事件，就是一个早就受潮了的哑炮。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但是暗自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X君的人生总算没有出现任何意外，连一场短暂梦游都没有成功。否则，真有个三长两短，连我都难逃其咎——我可并不想充当什么见鬼的出轨导师。

那一天，我们都吃了很多肉，喝下很多酒，短暂的不再去想什么梦与焰火的事情。

所以我说过，啊，真是一个so sad的故事啊。平庸，平淡，没有高潮，三言两语就能把它说完。但我作为近距离旁观者，还是嗅到了什么忽闪而过的动人气味，带着点不舍的把它在手心里攥了一阵子，一直到昨天。

昨天，就在我下班路上，在这个冬日暮晚，X君像从地底冒出来一般赫然出现，她拦住我，脸色黯淡而双眸闪闪发光，如同沉沉灰烬之下闪闪灼人的煤块。她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