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梨梨生
今年夏天，美国剧情电影《骡子》在全国艺联专线上映。出自“好莱坞老炮儿”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之手，该片却并没有在国内市场获得较高的关注度，想来跟它奇怪的片译名是分不开的。
“骡子”到底为何意呢？大多数人也许不会想到，它并非我们熟知的动物界骡子，而是一种跟毒品相关的灰色职业别称，即帮毒贩运输毒品并从中收取佣金的一类人。
影片《骡子》取材于《纽约时报》的一篇文章《西纳罗亚洲贩毒集团的90岁毒品骡子》，根据2011年轰动全美的贩毒大案改编，它讲述了一位养花破产的退伍老兵厄尔·斯通，被墨西哥贩毒集团雇佣为“骡子”的故事。
导演克林特·伊斯特伍德（Clint Eastwood，被中国观众译称为东木）作为比原型利奥·夏普小几岁的同时代人，想必也是被他的真实传奇经历深深触动了，才决定自导自演，融合自己即将迈进90岁的私人心境，去迎接大多数电影人无法企及的高龄挑战。
说到电影生涯，东木老爷子可谓实至名归的好莱坞传奇，他一生参演电影超40部，导演电影超20部，监制电影超30部，获得威尼斯、戛纳终身成就奖和4次奥斯卡奖。
继《老爷车》之后时隔十年，东木再度自导自演，电影《骡子》也颇有几分谢幕的意思。
那么，关于暮年生活，临近90岁的导演传递了哪些值得深思的感悟呢？
01 一个人对于身份地位的持续渴望，足以撼动他的一生
影片开场不久，镜头便聚焦到2005年度的全国黄花联盟大会。主人公厄尔穿着一套精致的浅色西装，戴着老式西部牛仔风格的太阳帽，红色领结装点在胸前，显得俏皮可爱。彼时这位八旬老人虽佝偻着背，步履仍不失稳健，一路上不论遇到昔日退伍战友，还是抚弄花草的爱美女士们，厄尔打起招呼一点也不失幽默风趣，他的举止风度，无时无刻不散发着美国老派绅士的迷人魅力。
作为一名退伍老兵，厄尔几十年把大量精力都抛洒在花卉事业上，专业成就使得他成为花卉大会的明星。
在大会现场，厄尔向粉丝大方赠送了自己培育的新品种，哄抢的场面令人振奋，直到颁奖环节被宣布获奖时，他依然是一副志在必得、悠然自洽的姿态。
可是面对互联网的冲击，厄尔却不以为然，12年后，传统经营模式最终把他的事业推向了绝境。
这些年，厄尔为了工作和积极社交，没有参加女儿的婚礼，甚至女儿出生的受洗仪式，无数个生日和毕业典礼，和前妻的结婚纪念日，他都一一缺席。
因此，当厄尔卖掉花园和房子投奔女儿时（那天刚好是外孙女订婚的日子），就自然遭遇了女儿的抵制和前妻的愤然奚落。他是无地自容的，这种冷眼和鄙夷，跟他长期在外人面前受到的奉承和夸奖，形成了分外醒目的对比。
当然，像厄尔这样一生都热衷于社交的浪子，不管身处何种境地，对于身份地位的追逐都不会轻易停止。可以说，正是这种关乎身份动摇的无止境焦虑，才促使他走上了贩毒的不归路。
其实，厄尔是一步步陷进去的，他起初只是为了挣一点生活费，对运输的货物也并不知情，暗自想着做完一次就收手。后来，当他获得了足够多的报酬，可以为外孙女的婚宴支付酒水钱，能换上一辆崭新豪华皮卡在朋友前炫耀，有实力出资重建退伍老兵俱乐部时，他感到昔日的荣光又回来了，才有了更大的渴望去获取更多的关注。
在前妻弥留之际，他们有一次单独的谈话，算是把厄尔一生所求进行了很好的总结：
“你风光了一辈子，有参加不完的聚会和交际应酬，成为众人注意的焦点，在他们眼中你是个风趣的万人迷，而我们得到的，却是一个迫不及待想到外面的你。”
“你说得对，我以为在外面出人头地，更加重要”。
所以在家庭生活中，厄尔是不会投入过多精力的，因为这些琐碎小事不足以驱使他获得他想要的，他始终在乎的，是能让他产生无限虚荣感的吹捧评价。
即使作为一个“骡子”，厄尔也要成为“最受瞩目的骡子”。
作为贩毒集团的头号毒骡，厄尔被大毒枭老板邀约参加豪华派对，当他走进这栋隐秘的豪宅时，还悠哉调侃毒枭到底杀死了多少人才能获得它。厄尔似乎对这份灰色工作毫无负罪感，反而享乐在其中。因为这份工作对于年迈的他来说，本身就能带来一种虚幻的快感，撇开法律和道德因素，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身份感”的获得呢？
觥筹交错间，厄尔竟不忘给年轻的毒贩提供“忠告”：“我觉得你该停下了，这些人根本不在乎你，你可以金盆洗手，去找一份真正喜欢的工作.....”
很显然，厄尔是把能否获得他人重视，视为一份工作是否可以继续的判断标准。
其实观察我们周遭的生活，会发现像厄尔一样对身份地位无比执着的人实在不少，而且这种执着还深深影响着他们的行为模式，甚至对于人生的把握。
在《身份的焦虑》一书里，英国作家阿兰·德波顿说过：“对身份地位的渴望，同人类的任何欲望一样，都具有积极的作用：激发潜能、力臻完美……但其实一旦如愿以偿，我们的生活反而变得更加糟糕。我们的很多欲望总是与自己真正的需求毫无关系。过多地关注他人对我们的看法，使我们把自己短暂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破坏殆尽。”
厄尔的一生，或光鲜体面过，或寒碜潦倒过，不论经历怎样的起起伏伏，最后走到晚节不保的境地，无不受制于他对于身份地位的持续渴求啊。
02 对于家庭和事业的平衡，如何接受人生的顾此失彼？
电影《骡子》塑造的厄尔是一个完全失败的父亲和丈夫，他对于家庭的关怀与投入，较之于花卉事业而言，是少之又少。
花园破产后，厄尔也许想过用金钱来弥补他错过的家庭时光，事情发展到最后，他才总算明白，“我可以用金钱买下一切，唯独不能买时间”。
在最后一次运毒过程中，厄尔收到前妻病危的消息，风烛残年的他冒着被毒贩追杀的危险，终于陪伴前妻走过了她一生的最后时光，获得了她的原谅，并和女儿重归于好。
在运毒的旅途，厄尔还对缉毒特工（布莱德利·库珀饰）语重心长了一番：
“记住你和你家人一起度过的时光，除此之外，没有比这更重要。”
“不要重蹈我的覆辙，我把工作看得比家庭重要，家庭是最重要的，事业也重要，但跟家庭比起来也只能排在第二位，我吸取了教训才明白这一点”。
但对于毒骡原型利奥·夏普的家庭关系，我们是不得而知的，因此影片设置的家庭元素，从某种程度上算是传达了导演对于自我人生的审视思考。
厄尔原型利奥·夏普
东木本人曾言：“很多人退休后，就会寿终正寝。这种情况男性比女性更普遍。因为女性通常对家庭事务很感兴趣，男性则不然。”
其实当我们听到这段话时，已经能明白东木老爷子和片中主人公厄尔大概是有些相似的人生态度的，他们同样是工作狂，从来都没有把家庭摆在第一位。
东木的亲生女儿艾莉森·伊斯特伍德在片中也扮演了厄尔的女儿，当她在片子里对父亲充满怨恨地指责时，又何尝没有一番自我心酸的苦涩。
作为实打实的高产电影人，东木把一生主要精力都奉献给了荧幕，几十年高强度的工作，带给他的也必定是跟家人的聚少离多。
可时间一去不复返，就算在晚年想要回归家庭，又能真正像影片的厄尔那样，获得家人真正的接纳和理解吗？
在家庭冲突制造方面，算是本片最失败之处了，因为它从始至终没有说清楚厄尔是如何真正意识到家庭之爱对其重要的，那种表面上的懊悔让观众看不到足够的诚意，以致于最后的和解也显得过于草率。
好在，89岁的东木也算尽力了，如果想借助影片表达自己对于家人的过往亏欠，他的目的当然达到了。
尽管如此，东木本人一定更懂得，这种愧疚感在真实漫长的时间面前，注定是苍白无力的。
也许，他只是坦然地接受了事业和家庭很难两全的事实吧。
然而，在现实中，却总有一些夫妻为事业与家庭的平衡而努力争取着。记得湖南卫视《我家小两口》的第八期，戚薇和丈夫李承铉就向我们展示了“男主内、女主外”的生活模式，虽然他们婚前并没有商量过如何分工协作，一切不过是由于当时的处境，才做出了如此阶段性安排，但仍然让不少吃瓜群众觉得不可思议。
可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样的生活坚持了五年后，不仅没有影响二人的关系，反倒促进了互相的理解和感激，其实从追根处就能明白，这是由双方达成“家庭和事业没有孰轻孰重”的共识决定的。
人的一生，精力毕竟有限，这也决定了事业和家庭的矛盾会贯穿生命的始终。人们奋力生活着，也不过为了最终明白：顾此失彼才是人生的常态。
对于人生的实境而言，我们追忆往昔是没有多大用处的，所以能坦然看待当下的每一份缺憾与富足，用行动去尽力平衡这种微妙的关系，不乏为一种超前的智慧。
03 不老的神话，藏着与生命死磕的劲儿
中国有句古诗:“少年莫笑白头翁，花开花落几日红。”
可如今的世道是，白头翁们更倾向于嘲笑他们的子孙辈了。
在影片里，厄尔几度嘲讽那些成天玩手机却不懂基本生存技能的年轻人。
导演东木则是常常把这样一则故事挂在嘴边：
“我五岁那年，有个人站在我们家门口对我母亲说：'夫人，后院有一堆木头，我能帮你把它们劈开吗？'
母亲说：‘不好意思，我们没钱。’
陌生人说：‘我不要钱。我只要一个三明治。’
每当我看到现在这些只会抱怨的混蛋们，就会想起这个陌生人。那是境遇真正困难的人，没有社保，一无所有，只想要一个三明治。我希望他后来找到了工作。他是个努力求生的人。”
这则故事让我想起了美国著名作家海明威的经典之作《老人与海》，它讲述了一位老人独自驾着小船出海捕鱼，捉到一条巨大的大马林鱼，然而鱼的大部分被鲨鱼吃掉，始终没有向命运屈服的硬汉故事。
“好汉可以被毁灭，但绝不能被打败”。
事实上，东木一生都是活生生的“斗士”，他的很多获奖佳作都是在老年时期完成的。
迈入新世纪后，古稀老人东木才真正进入到创作的黄金期。他接连拍出了《神秘河》、《换子疑云》、《老爷车》、《美国狙击手》和《萨利机长》等一系列优秀作品，并在2004年74岁时凭借《百万美元宝贝》一口气斩获包括最佳电影、最佳导演、影后和男配在内的四项奥斯卡大奖，最终迎来事业的最高峰。
当该获得的荣誉足够多时，他也曾说起：自己不会再从事表演类工作。但，利奥·夏普的故事让他毅然反悔了。
如今，89岁的东木又出现在《骡子》洛杉矶的首映礼上，曾当过导演的东木之女艾莉森佩服地说道：“我爸爸是一台机器，他的后脑勺上有一个机器人芯片。他不是人类。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我也导演了两部电影，最后一部差点要了我的命。”
这些年，互联网的迅速发展，的确为世人的生活带来了诸多便捷，但同时也让新一代人失去了很多实干的品质，一些富有生命力的精神正逐渐消退，像东木那样，与年龄对抗、与生命死磕的人却越来越稀少。
比如当今日本年青一代流行的宅文化、草食性男女，其催生出的低欲望社会，简直跟他们艰苦奋斗的祖辈文化形成鲜明对比。
有人说，从拍《骡子》根本看不出东木是一个89岁的老人，其实反过来说，我们的时代不是正需要这样的硬汉品格吗？
东木不老，因为生命力永存。
作者：梨梨生，喜爱从观影、追剧和读书中获得生活灵感的90后写作人。愿人生种种际遇皆可入文。